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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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能变化的。

顾小莉在电影厂等了大半天,看着太由白变红、由高变低地落下去,饿了两顿饭,眼前来回走着暴躁的金钱豹,想象着李向南和林虹如何一起吃饭,如何亲热说笑,又看见楼上林虹的窗户拉上了窗帘,想象着房间里发生的一切,看见李向南和林虹下楼来,林虹脸上放着光,被一群苍蝇般的记者围着。她,顾小莉,心中被油煎着,火燎着,荆棘刺着,铁水烫着。她挥手一道狂风,扫断这一排排杨树、柳树、桦树,扫塌这一幢幢楼房,她咬牙一撕,把天空扯个稀烂。她一头撞过去,把李向南撞个仰面朝天。她目光过去,穿林虹的那张脸,让它变成一张是弹孔的破烂靶纸。她像豹子一样走来走去,浑身汗津津,她恨不能立刻发实现报复。…可她见到李向南,两人披着黄昏面对面站着时,她已显得平静。她必须理智,必须调动心计才能化辱为胜利。

她要施展女人的全部智慧。情也是追求,也是夺取,也要讲手段。

她的敌人是林虹。

所以她显得亲热,显得轻松,她对李向南充了关心。电影厂怎么样?林虹给你做了点什么吃的?她随随便便问着,随随便便听着。她觉到李向南回答时的忐忑不安了,她觉得有些好笑。她绝不对林虹的嫉妒,那只会贬低自己。嫉妒只会使情敌增值;轻蔑、无视才是对情敌的最有力态度。把林虹谩骂一顿,结果会怎样?李向南只会认为自己尖刻,只会更珍重林虹的那份情。明白这个,就是情的智慧之一。

“小莉,其实你也能当演员。”李向南笑着说道。她一听就明白:他是在讨好自己。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亲热,被另一个相好的女人撞见,总会觉得欠着什么的。她说:我不想当,有过好几次机会,我都拒绝了。

“为什么?”我觉得没多大意思。当演员的有几个文化修养高的?还有,我不喜表演情,一天到晚和男人在众目睽睽下搂搂抱抱了,脸蹭来蹭去,口腔臭味,我还嫌脏呢。李向南不自然地笑笑:没有那么可怕吧。就不继续这个话题了。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想到林虹那儿去了。心里不舒服了吧?哼,自己的话说得恰到好处,她虽然不一丝对林虹的嫉妒,却要用巧妙的方法败坏她。她从小就发现一个规律:如果毫无道理地贬低一个人,常常适得其反;可如果“有道理”地贬低一个人,却一定能起到作用。一个女人水灵灵的,你说她皮肤糙,谁信?只会怀疑你别有用心。可你如果真正发现她的缺陷了,譬如,她的腿有一些罗圈——哪怕是很不明显,你把它指出来了:“她的腿并不拢,立正时中间空一块,难看死了。”立刻便破坏了她在男人中的印象。谁没缺陷?要会抓住。毁坏人的艺术在于抓住缺陷并巧妙地夸大它。漫画的手法不就如此?

“没想到电影厂附近还有这么个好景。”她说,两个人站住了。一道瀑布从青苔般鲜绿的岩壁上挂了下来,几十股细细的白练,溅起一片白雾落入石潭,漫出来又化成一道宽宽的瀑布泻下,起一条直直的花堤,最后漫成浅浅的河水。

“不过我没心思赏景了,我饿得快走不动了。”她又说。

“这不是到站了,上车,进城,找个地方吃饭。”李向南说。

“我哪儿还坚持得到城里啊,你一点不为别人着想。”她撅着嘴,斜眼看着路边一家小饭店。

两个人进店,坐下了。李向南说:“我看着你吃。”她撇了一下嘴:“那可不是,你吃别人做的好饭早撑坏了。”李向南勉强一笑:“我这胃只等动刀子了,哪还能大吃大喝。”小莉瞄了他一眼:“你别咋咋呼呼,你本没病。”

“我也愿意这样想。”

“觉得自己没病就不会有病,心理因素是最重要的。去给我要碗面汤来,这浇面咸死了。”小莉边吃边下着“命令”自己这样会来事儿,该算是情的智慧吧。不会来事儿的女人,是很难在男人那儿得宠的。

李向南心甘情愿地站起来,到灶房里要了一碗面汤,放下:“还要别的吗?”他愿意这样哄小莉,就好像在林虹那儿愿意被哄一样。在两个女人那里,他体会到两种方向不同的情。一个,温柔聪明,在她那儿可以病,可以累,可以软弱,可以伤口,可以得到理解和宽。一个,燃烧快乐,要她,自己必须是健壮的,充的,态度是长者的,言语是揶揄的。一瞬间,自己又明白了一个真理:男人在不同的女人面前会扮演不同的角。并不是他有意作假,而是他本身就有不同的格侧面。

“知道你现在最需要什么吗?”小莉喝着面汤,抬起眼问。

李向南没有说话。

“还没想起来?到时候我告诉你。”小莉说道。她只有帮助他得到他最需要的,她才能成为他最重要的。一个女人在恋中表现吃醋是最无能的,而显示自己的价值,显示自己对于对方的重要,才是情该有的智慧。

她从来明了人的利益。在她看来,情和利益是分不开的,利益会产生情。这在社会上难道不是屡见不鲜?多少情是由对异而生的啊。反过来,情本身又是利益的重要部分。侵害一个人的情,常常就是侵害一个人最重要的利益,这是一条普通的定律,被无数受侵害者的充仇恨的报复行动所证明。

还有呢?要展示自己的可情本来就是相互引。鸟还知道翩翩起舞引异。她年轻,她漂亮,她的个,她的聪明,都有着魅力。展示自己的美,也有展示的艺术。要展示身材,就最好在游泳场。如果林虹同在更好,自己一下就把她比败了。要寻到展示自己的各种角度。

还有呢?情的智慧有千万条。

楚新星来找她了,清晨。干什么?她问。出去玩玩。他骑着一辆红摩托车,戴着红头盔。到哪儿?她又问。走着看吧,愿意到哪儿就到哪儿。他答。摩托车没熄火,突突突轻轻抖着。她想了想:走。

她要测验自己的情。她是李向南还是别人,她的是什么?和楚新星在一起时间长了,她受不了啦,可才分开几天,一见面似乎兴奋。

风驰电掣掠过街道,钻过闹市,到了德昌公路上。一过西三旗宽阔无比,只听见两耳呼呼的风声。她搂着他后,随着车的颠动而一起颠动着,整个天地光光亮亮扑面而来,一切的一切都飞快地往后甩。永远不回顾,永远不想昨天,人生只有现在,太遥远的没有意义;近前的未来只是“现在”这一页的最后一行。书永远只读眼前这一页。十三陵到了,路两边是石头雕像。上下起伏的缓坡,摩托车像滑翔机一样飞着,呜地一声上,刷地往下落。失重,超重,都给身心带来快。人生来就喜,一辈子常规地生活是最大的不幸。

然而,终于没刺了。两个人在山坡的草地上躺下了。汽水,啤酒,可乐,午餐,面包。草坡茂茂盛盛,张张扬扬。秋虫们在唱,远处有鸟鸣。一只螳螂举着大刀沿草茎向上爬着,捕食什么?是一只甲虫,还是一只小蚂蚱?闭上眼,暖煦煦的光下稀疏的树影在晃动。幻想的世界,非洲草原,羚羊狂奔,斑马疾驰,烟尘滚滚,老弱病残被狮子扑倒,被狼扑倒,残骸又有各种小兽、飞禽来消灭,最后还有细菌来噬。于是一个生命消失了,其他生命还生存。青蛙在捕食昆虫,蛇又捕食青蛙,青蛙被蛇一点点咽着,蛇口外还着一只脚在一下下痉挛,最后不见了,只见蛇的脖颈隆起一个大鼓包,慢慢移动着,逐渐到了腹部,蛇懒洋洋地盘起来了,像一盘特大号的蚊香,在草丛中冒着缕缕青烟。

咱们聊什么,提话题啊。她坐起身来,再次发现:自己受不了他这闲闲散散。

情是什么?只是青,只是,只是享受?好像不。情也要有些障碍,有些难度,这样才有持久的刺。懂得这一点,才知道什么样的情能引自己,什么样的情自己易厌倦。再聪明一点,就知道在别人追求自己时有意设置一些障碍,这才能保持刺力。轻易得到的东西是没什么滋味的。这些也是情的智慧。

推而广之,情的一个艺术,就是善于永远保持对对方的刺力,设置障碍只是其方法之一。还有何方法?变换自己的彩——个彩到服装的彩——使自己新月异,永远对他人具有新鲜,这也是一条吧?深情可,开朗也可,娴静动人,活泼也动人,聪明,贤惠,热情,温柔,都各具女的魅力。然而,又有什么比千姿百态更动人的呢?这也该是情的智慧吧?

楚新星,你就老是这股劲儿?

楚新星还是半仰半斜地躺着“要不咱们找张,要不我只好写首诗了。”他略转过头,看了看她“你挑吧。”她看着他,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你就没点新花样,你还是搞文学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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