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歧照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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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没什么人相识的国度,这样的活动可以只当作一次旅行,来听讲座的会是些热文学和阅读的家庭主妇以及老人之类,在国外的图书馆活动中,这类人是常客。他们中也许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写过些什么,这样很好。他们起码对一个写作者本身产生兴趣,而不是对这个写作者身上被强行贴上的各种标签兴趣。

我对外界始终持有一种抗拒,是觉得很多人不说实话。他们说假话、空话、大话,复制跟风免费语,以讥讽戏谑掩盖内心虚弱,或者言不由衷,或者肆意说出鲁侮辱的话,以为这是强有力。他们唯独说不出真实诚实持有自我反省和警醒的话。在荒谬时代,我们被话语游戏、捉、摆布、欺哄,人渐渐失去自主行动的意志和自由。总而言之,这是一个热衷贴标签和搞斗争的时代。它不是一个适合安静而理地写和读的时代。也不是一个适合以自我个独立存在的时代。

10月,去本。不是樱花的季节,红叶也没有开始红,但这不是重点。我对风景没有任何着意的热衷,兴趣和关注不在这个上面。进入一个陌生的国度,进入陌生国界的生活,如同盲目地跃入一个冰冷清澈的湖泊,存在如此强烈。

行程5天。活动有两个地点,东京,京都。东京与想象中出入很大。出租车带我去歌舞伎院座,经过银座四丁目,行驶在晴海街上。车窗外人汹涌,灯火闪耀的摩天大楼层层叠叠,如同一个敞开的万花筒,但那不是封闭纸筒里碎片和光线折的幻觉,而是人世脆弱而硬朗的繁荣表壳。这个城市。此时在夜中敞开的血鲜活的躯体,琳琅目,光怪陆离。一只在进行呼魔力的怪兽。我的手指抚摸过它银光熠熠的皮受到这黑暗中闪耀出来的冷光,但暂时与它的心脏、骨骼、神经、血没有任何联结。穿行过它的中心区域,如同用手‮摩抚‬过皮的顶端。

赶上夜部三折戏的最后两出,雪暮夜入谷畦道,英执着狮子。舞台一边分行列跪坐江户时代装束的男子们演奏古老乐器,用高亢沧桑的嗓音进行诵和歌唱,笛子的声音无比清幽。这音乐,华服,布景,舞蹈,都很有独特的民族。最后一出轴戏是福助演出。舞台上光溢彩,狮子,牡丹,蝴蝶,扇子,一层层变幻褪去的华丽和服。男旦雍容舒展的身段和手势,古老乐器的轮番展示表演,唱腔的梦幻…在这样的视觉声的官宴席中,观众带着被洗涤般的丰足,长久鼓掌。古代的本,传统的本,一切都还在延续。

因为场内不允许拍照,旁边的服务厅里有专门洗出来剧照可供购买。一面墙上大概有上百张剧照,观众记下号码便可索购。买照片的人相当多,我也买下四张。严谨刻苦的训练,传统古典的技艺,被大众所寄托的审美和神的象征,与人世有所距离地存在着,这样的人才可算作真正的偶像。而在现代娱乐行业的廉价水线里,被包装得奇形怪状的速成明星和无法经久传昙花一现的表演,只能说是污染和费。

座位席,妇人特意穿了和服挽上发髻化妆后过来看演出。看表演时很安静,但空气中弥漫不动声的沉醉之意。为了抓紧时间,他们携带便当,在中场休息的时候进食。在中国,昆曲如此之优雅华丽,使人痴,但能够看到表演的机会并不多。几个经典曲目轮换来演,票价昂贵,且缺乏创新的能力。几个古老的本子,一代传一代,就这样寂寥地与岁月对峙,也许并没有创新的必要,也早已失去创新的能力。在歌舞伎座里,同样是古老的表演,但它是人民生活里紧密相联的一部分,是他们的常生活,是他们的享受和乐趣。歌舞伎座这一季的演出,将会一直持续到月底。每天,各种不同的曲段轮番滚动演出。

之后抵达京都。京都的静谧气氛令人放松。在一座以庭院微观之美取胜的古老寺院里,我见到有人用清端楷书,抄了一首晋人的诗。

山气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辨已忘言。

诗句竖行排列,写于册子上。我想,清远山上的清远寺,是否更加破落以至要被拆除了。她曾对我说,那寺庙墙壁上书写有这首诗。墙下蟹爪菊茁壮开放,庭院中轻轻呼的苔藓和松柏。大叶冬青的暗绿叶子闪烁出光泽,结出一颗一颗浑圆红果实,这是童年时在故乡经常看到的植物。

寂静的巷子空无一人,空气中的清冷和润,电线杆上布线错综。‮夜午‬时分,与一个盛装的艺伎擦肩而过。年轻女子大概表演完毕,手里拿着包袱,脚步匆促,神情淡漠,带着一丝丝闲散下来颓唐之意,或许还有微醺醉意,木屐踢踢踏踏走过石板路。这一切不使人想起一个男子的言论,他说:我们在本的觉,一半是异域,一半却是古昔,而这古昔乃是健全地活在异域的,所以不是梦幻似的空假…无可置疑,这是我要的某种连、变异、淡薄而依稀的古昔的气氛。即使它在异域。但它毕竟存在。

做完周晚上的京都演讲后,我要离开。

那一天下雨。提前到。在图书馆的咖啡厅里喝咖啡,顺便看了一下举行活动的小厅。大概能容纳300人的空间,在开始之前的10分钟,只来了五六个人。第一排最靠左边的位置,坐着一个长发的耶稣头女子,穿着简单白衬衣,烟灰子,球鞋,椅背上搭着黑棉质外套。她一动不动直坐在那里,目视前方,没有消遣用以打发时间,只是保持静止等待。她的背影使我情不自想象她的容貌,但不过是几秒钟的杂念。

等我从洗手间用冷水洗脸,梳理头发出来,7点半时间刚到。走进会场,发现突然之前空间里已坐了人。一屋子的人,不知道他们如何做到如此准确而迅速地出现。走到前面演讲台,看了一下台下这些异国的陌生人。无论如何,会场此刻安静而专注的气氛,使我觉安全和放松。那一双双集中注视着我的眼睛,有淡淡的微笑或凝肃的表情,表达出一种善意的礼貌。我扶正麦克风,开始演讲。

演讲的内容其实很简单。主要是关于写作与人的真实的关系。

按照中国主文学的价值观,写作题材最好倾向乡村、变革、时代、战争诸如此类大题材。宏伟壮观,理直气壮,一种隆重而安全的形式。如果有人倾向写出个体与他自身以及所置身的世界之间发生的关系,就务必涉及城市、情、内心暗面、人秘密和困惑,以及死亡。呈现自我存在,呈现出美、真实、脆弱、尊严,同时呈现出缺陷、卑微、破损、不完

只要有人愿意写出态度,说出实话,他就对外界暴出自我。写作本身不存在被理解的前提,但如果它具备个体存在,就务必与越过大众价值观、是非观、道德伦理、常规秩序的尖锐边缘共存。同时,快速行进的时代,挟带亢奋和焦躁,如同席卷一切。个体置身其中,无可回避,不进则退。如果你拒绝跟随集体意志和意愿,会被看成是一个落伍的失败的失去价值的人。你会被孤立。

一个试图与时代和人群背道而行的人,迟早要付出代价。

商业化图书出版市场,总是需要作者被贴上标签。如果被强迫贴上标签,也只有两种选择:一,任由他人越贴越多,隐藏其后,或者自己也乐此不疲参与制造。二,逆道而行,把这些标签一张一张撕揭下来,最终呈现自我立场。任何被热衷的归类、概念、标签与写作没有关系。写作,其本质是个体生命的清理和重新组织的过程。

书写,最初的功能只对写作者自身发生作用。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写过的书都曾是黑夜中的一个祷告,并且充真诚和静默的力量,无法让人得知。书写,是一种职业,更是一种本能。这种本能,跟清晨起,穿上球鞋去花园跑步,看见水中盛开着的紫牵牛花,以及一夜雨水之后从泥土爬到地面密密麻麻的蚯蚓,是一样的属。花朵盛开,昆虫呼,人对内心的表达,同属一体。

写出文字,构造一个世界。是人在内心获得新生的一个机会,也是用以度过时间的方式。写作,把记忆内容物重新观察沉淀,以此获得再一次铺展动的过程。思省让人获得双倍的时间。人将以创造的方式,再次装置生活。把它里里外外观察清楚:得到过的,损失过的,受过的,看到过的,思考过的。把这一切掘出随波逐快速奔腾的河面,使它们成为超越其上的天清地远。

它针对个人出发,却真实自然,具备一种于万事万物同属秩序的合理。如同呼,与我们的身体息息相关,但从不故意发出声响,除非我们愿意去关注它的存在。

如果忽视每一刻当下,缺乏幽微和丰富的如同源泉的表达,缺乏直接有力的担当,其他无谓的针对过去和未来的愤怒和焦躁,也都不过是虚弱无力。只有土地之中规则的作品,不能产生力量,无法让人信服。现实即使是一个巨大烂泥塘,写作,应该始终超越其上。否则它无法具备美和方向。

我心目中的写作,发出声音,显示出危险,承担对峙、孤立、贬抑、损伤,同时也承担影响、渗透、情、联结。它不可能是为了表演、歌颂、辩论、标榜、虚饰、攻击。它容忍和覆盖幽暗和光亮的各个层面。它没有评判和断论。没有限制。

我心目中的写作,最终会成为一个巨大、孤独、华丽、专注的心灵杂耍。如同古代以一绳子爬上云端的江湖艺人,进入天空,直到人无踪迹,留下一独绳留给抬头仰望的看热闹的人群。这是他一个人的嬉戏和玩耍。他的心不在人世。他的心,真正让人看见,应该也只能是在它消失于世界的时候。

大意如此。40分钟演讲之后是自由问答时间。我以为他们并未阅读过我任何一本成期的作品,应该没有什么人知道如何提问。但事实却不如预测。他们很兴趣,问了很多简单而实际的问题,气氛甚至一度陷入一种略带轻快动的推进中。有人直接用中文提问,原来是在当地读书的中国留学生,也有学生自大阪等其他城市特意赶来,听这次演讲。见到跟随多年的读者,这种觉也不赖。但我知道这只是很稀少的偶然。

预计1个半小时结束的活动,拖延至两个小时。终于在一种完整状态中结束。我在活动过程中多次注意到那个第一个排最左边的女子。她没有任何提问,目不转睛盯着我,神情严肃和专注。她的面容特别,细长凤眼,额头高而开阔,眉直。狭长的脸形线条浑然,脸上散落黑小痣,有数颗极为明显。会场人群逐渐退去之后,她站起来,靠在墙角默默等候,没有离开。工作人员上前询问她,是否在等待签名,她此时才走近我,说,我在等你。

我看到她的脖子上挂着红绳,系有一块白玉一枚洁白狗牙。嗓音略有沙哑,音沉郁,令人印象深刻。我的心里已有应。我说,信得。

深夜10点多,走在冰冷细雨的街道上,商业区霓虹闪烁人群涌动。东京是个不夜城,京都略微空茫寂寥一些。它是个故意不再前进被受到保护的古都。巷子中的灯笼,伞,石板道,广告牌,殷勤告别声,使人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我在雨中看到被信得领入的那条巷子,门牌匾上写着先斗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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