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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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徐士秀再也忍耐不住了“妹妹,人家好心来看你…”
“算了,算了,”淑贞像一个不可理喻的孩子,声音也有点抖“你当我死了就算了!我是半个身子已经埋在棺材里了,死也快啦!等我死了,你再来吊丧罢!”说着,眼圈儿就红了,别转脸去,将一个背脊向着她哥哥。
徐士秀怔了半晌,忽然指天发誓道。
“我做哥哥的要是存心害你,不得好死!”顿住了一会儿,又苦笑着叫道“妹妹!事已至此,就是骂死我,打死我,也不中用了。我也何尝不是看见你心里就难受?不过,要是我不来看你,那你连说说气话的人也没一个,闷在心里,那不是更吃亏?”淑贞转过身来,正要开口,可是房门口脚步响了,那个从淑贞出嫁时就做“陪房”一直到现在还跟在身边的快嘴小吴妈慌慌张张跑进房来。一见徐士秀,她就笑道:“啊哟,少爷在这里!”一边就去倒茶,一边又咭咭刮刮说道“小姐,我去偷偷地看了阿彩,真可怜呢!嗯,少爷,那个阿彩,你也见过,模样儿也还不差,人也文静,又是个知好歹的。咳,少爷,今天这屋里险些儿出了人命案子…”于是倾箱倒箧像背书一般说个不住口。
徐士秀心里有事,只听明白了一点,老爷和阿彩有私,怀了孕,这是姨太太樊银花大闹的缘由。
“到底伤动了胎气没有呢?”徐士秀问。
“谁知道呢!这么的
子没头没脑打下去,石头人儿也受不住呵!”徐士秀叹了口气摇头。那小吴妈又悄悄告诉道:“早上打过了,后来,为的老爷偷偷地去瞧了她,又打发黄妈去赎药给她吃,这才,——也不知是谁
了口,那一个又泼天泼地闹起来,这回可打的更狠。”
“吴妈,”淑贞听得心烦“别再唠叨了,今天晒的衣服还搁在下边呢!”
“就去,就去,”小吴妈应着,一面走,一面还在摇头摆尾叹息道:“人总也有个人心,可不是?”这里兄妹二人暂时各无言语,淑贞手托着下巴,两眼定定的瞧着桌子上那几本福音书。她想到魔鬼,又想到天使。正在出神,忽听得士秀唤她。又说了句话,可没有听清。她转眼望着她哥哥,只见他忸怩地又说道:“我手头又没有了,妹妹,你手边方便不方便…”淑贞好像过了好一会,才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不作声,只摇了摇头。
“妹妹,你再照应你哥哥一次!”士秀搭讪着又说“看在故去的爸爸妈妈面上,再照应我一次!”不料这句话恰就刺痛了淑贞的心,她盛气答道:“亏你还记得爸爸妈妈!妈临死的时候对你说了什么话?妈是叫你听着那些三朋四友的调唆,整天胡闹,不干一点正经事的?”徐士秀低了头不做声。淑贞更加生气。
“妈是叫你把同胞妹子送在这样一个魔鬼当道的地方的?
妈是叫你给同胞妹子拣一个疯疯癫癫有跟没有一样的女婿的?”徐士秀慢慢抬起头来,两眼光光的,好像噙着一包眼泪。但这反而在淑贞的腔怨怒上泼了油。她竖起了眉梢,眼不转睛的看住了士秀。
“妈是叫你贪图人家几个钱出卖了妹子的”卖了就算了,亏你今天还有脸来…哼,你把我当作什么?”她止不住那猛攻上来的辛酸,但她是刚强的子,她不愿意在她所恨的人面前掉眼泪,她下死劲捺住了那股辛酸,咬着牙关又说道:“亏你还有脸说…哎,别在我跟前再现世!”霍地站起来,淑贞便向房门走,然而到了门口,她叹一口气,又折回身,便去坐在
上。
徐士秀也慢慢站起来,踱了一步,却又坐下,眼看着她,轻声的自言自语的说:“是我的不好,又惹你生气。”反复说了两遍,忽然带着咽的声音又说道:“我,徐士秀,没出息,不成材,不曾做过一件对得起爷娘的事儿,…可是,谁要说我卖妹子,我死了眼睛也不闭!
…
妹妹,你总该知道人家拿来多少钱?你也该知道钱都花在哪里?哎,我徐士秀不成材,可是我极要面子!而且,这是我代替爷娘办我妹子的喜事!我糊涂,也没细打听就定了妹子的终身大事,可是,天老爷有眼睛,我除了糊涂,心是好的!爸爸妈妈在地下有知,也只能骂我糊涂!”他低下头去,滴了两点眼泪,忽然又抬头慨然说道:“妹妹,你不知道刚才你那些话就像刀扎在我心头,可是我不怨你,我知道你的心里比我更苦!”淑贞叹了口气,不说话。
“我只恨我相信了一句话:有钱万事足!”徐士秀低着头,轻声儿,自言自语的,又继续说“胡月亭那张嘴,死的会说成活的,何况那时候妹夫原也不过呆钝钝,见人不会说话,问他什么的,有时回答的对,有时可就叫人莫明其妙,——这是我亲眼看了来的。那时我不是对你这样说么:赵家有钱,姑爷人老实些,倒比灵活的可靠。有钱万事足!那时我自己还觉得糊涂了小半世的我,在你这件大事上倒还
细着呢,谁料得到过门以后,妹夫就…那时才知道他原本犯的是花痴!”
“哎,不用说了,不用说了!”淑贞又暴躁起来。低头着衣角,过一会儿,她又叹口气道:“什么都是命里注定的罢?死了倒干净痛快!”她的神
忽然异常冷静,看着她哥哥又说道:“你当我已经死了罢,这里你也少来。哎,听不到人家背后那些冷言冷语,也该看得出人家的嘴脸!”
“啊啊,妹妹!”徐士秀明白淑贞话里所指何事,但又不以为然“尽管我糊涂,难道这一点也看不出来。老头子多少还顾点面子,那一个是什么东西,狗眼看人低,难道我还不明白?再说,什么侄少爷,那一双狗眼睛,忒忒地,生怕老头子跟我多说一句话,他身上好像就落了一块
,这我难道还看不出来?不过…”
“不过什么呢!你这样天天上衙门似的,得了什么好处没有?嗨,你多来一次,我多受一次气罢哩!你没瞧见人家那种指桑骂槐的奚落和讥笑呢,哎,你到底是我的亲哥哥呀!”
“也可以,”徐士秀万分委屈似的应了一句“如果你不乐意。”他索把已经到了舌尖的话都咽在肚里。
看见她哥可那种愁眉苦脸的神气,淑贞倒又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她叹一口气,款款站起来,又说道:“哥哥你说不放心我,那倒不必。我呢,反正是这样了,自己也有个打算。你多少也得替自己想一想,总该有个久长之计。”不料这句话引起了士秀不小的反,他连连摇头道:“有什么久长之计?有了又怎的?我也反正是这样的了,混一天算一天罢哩!”
“哥哥…”但是徐士秀不理她,苦笑了一下,又说道:“我现在就好比游魂野鬼。前年你嫂嫂死了,又没剩一男半女,现在我连个家都没有!
…
嗨,再讨一房么?谁家的姑娘肯给我这文不文武不武的破落户,况且我也养不起。”淑贞叹口气,对他看了一眼,却没言语。
他知道妹子朝他看这一眼的意思,又苦笑道:“妹妹,你怪我不去找点事么?哎,事,这个玩意儿,也是十足的势利鬼;现在我这样的嘴脸,就是本来有事在身上,它也早就逃走。嗨嗨,我有句说着玩的话,妹妹你可莫生气:我是打从得了那么一个妹夫倒楣起来的,等到妹夫的病医好,那我也该转点运气…”话刚出口,他看见妹子的脸变了,赶快补一句道“可是妹夫的病迟早总能够治好,所以我的好运气迟早也会来的!”
“嗳,你怎么和他比!”淑贞并不生气,只这么说一句,又回到前,没
打采地倚了那
柱,两眼定定的,看着士秀。
“一定能治好!”徐士秀又郑重说“前几天医院里还有信给老头子…”
“医院里还不是那一套话,”淑贞不耐烦地抢着说“治得好也罢,治不好也罢,反正我有我的打算。”这是第二次,淑贞说她自有打算。徐士秀也注意到了。正想问她,可又听得楼下有人高声喊道:“舅少爷还没走么?老爷请他说话。”徐士秀赶快应了一声,转身想走,但又回头朝房里瞥了一眼,好像要看看有没有东西遗忘。
他走到房门外了,却又听得淑贞急口而低声唤道“等一等,——哥哥!”他转身又进去,看见淑贞站在前的小方桌旁边,开了
屉,一手在找摸;徐士秀正要开口,淑贞很快地将一个小纸包
在他手里,便使眼
叫他走。徐士秀捏一捏那纸包,明白了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但淑贞只说了句“你省点儿罢”就反身去伏在枕上,那里住了半天的酸泪夺眶而出,再也止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