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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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都在传呢,嘿嘿。”矫楠不想辟谣,也不愿承认。歇凉寨上海知青集体户,杨文河、郁强、余云、矫楠是同班生,丁萌萌、秦桂萍是初三(3)班的女生,聂洁则不同,她是上海少教所在“文革”中据张桥指示解散之后,被勒令一个月之内去上山下乡的人物。听说,在进少教所之前,她是虹口三角地一带的出了名的“女氓”有过一番轰动时期。曾经有两帮氓,为了争夺她大打出手,伤了好几个倒在马路上。虽在一幢茅草屋里共同生活了近两年,矫楠和三个不是同班的女生,仍有种生疏。不像他同杨文河、郁强、余云那么悉,无话不谈。只是,三个女生中的秦桂萍和他往较多,他心头也是承认的。

事情是怎么起头的,他都讲不清了。那天他到寨外沟渠边清洗衣裳,秦桂萍随后也来了,在离他三五步远的地方洗。他没留神一件白衬衣顺着沟渠水漂过去了,随着他一声喊,秦桂萍一把捞起了白衬衣,顺手展开瞅了一眼,朗声笑了:“你这也叫洗衣服啊,看,衣领上的污迹全没去。哈哈哈!”矫楠被她笑得不好意思了,伸手要衬衣。

她却蹲在沟渠边,帮他洗起来。雪白的肥皂沫一团一团,随着水漂远去。

这以后,矫楠见她在费劲地挑水,想到她帮过自己一回,便走过去帮她把两桶水挑回了集体户。

她的父母在贵市郊,四五个星期,她总要回家一次。探家回来,总有些吃的、用的东西带来,有时她偷偷一点给矫楠,花生酱啊、炒麦粉啊什么的,矫楠不便当众推诿,只好设法还她的情,把上海寄来的麦糖悄悄送给她。一来二去的,两人的心灵接近了,闲言闲语也传开了。矫楠不是木头人,他看得出秦桂萍对自己有意,可要问他是不是她,他还不能承认。作为一个不丑的年轻姑娘,她当然有引他的地方。但他总还觉得,他们之间缺乏一点什么。

缺乏一点什么呢?

他一时讲不透,他只晓得,在他的心底深处,还经常浮现出宗玉苏的倩影,他还想她。而他自问自己,如果不同秦桂萍在一起,会不会如此深切地思念她呢?答复是否定的。

“这回该摆个好听的龙门阵了吧!”

“小‮狗母‬”又提出了要求“小杨,你先讲。讲完了该小郁讲。”

“小鸭儿”虽不催,但是一边咀嚼着嘴巴里的黄豆,一边睁大两只鼓鼓的眼睛瞅着杨文河。

杨文河一拍膝盖,快地道:“好,我讲。今晚给你们两个小伙开开眼界。上海有个‘大世界’,可以说这是个全国…不,世界上闻名的游乐场,‘大世界’是座优美的艺术建筑,是,是…唉,郁强,是哪个人开的?”

“创建人叫黄楚九,浙江余姚人。开设于一九一七年吧。”郁强懒心无肠地说。

“对了,对了!就是这样,浙江余姚人是个药材商,本来跟英国洋行买办经润三合伙,开办了一个叫新世界的游乐场。经一死,经润三的老婆就把他排挤出来,黄楚九一气之下,发誓要办一个超过‘新世界’的游乐场,于是乎他就挖空心思…”杨文河绘声绘一讲“小鸭儿”和“小‮狗母‬”两个山寨小伙听得入了

“小鸭儿”圆鼓鼓的黑红脸上垂着两条鼻涕也顾不上抹“小‮狗母‬”更是将扁平脸探到杨文河跟前来,张大嘴倾听着。

反正,只要挑山乡里没有的事儿讲,这帮倒大不小的娃娃都喜听。杨文河还常耍他们,讲一段故事,要他们帮挑一担水,娃娃们都肯干。

矫楠却无心细听,望着由于忘了添干柴而渐渐微弱下去的火焰,他又情不自地陷入了沉思。那火焰悠悠晃晃,一跳一跳地着干柴,映出火堆旁一张张已显倦意的脸庞。风不时吹歪那飘飘忽忽的火焰,把灰沙吹起来,把山野的寒意吹了来。

这亮闪闪的火焰,多像人的眼睛啊。为什么一看到烧起的火堆,总使人想起眼睛呢。而且,总使矫楠想起宗玉苏那双深深地印在他心坎上的眼睛呢。他有好久好久没有看到这对眼睛了,像深秋林子里潭水一样清澈和平静,像静夜里遥远的星星一样神秘。她的双眼和跟前烧起的这一堆火相去甚远,差别极大,火是炽热地、充情地燃烧着的,而她那双眼睛,在很多很多时间里,都是冷寂的、静止的,一望她的两眼,矫楠自会联想到,她的心灵、她的思想也好像她的眼睛一样,是封闭着的。唯一相同的,只是她的目光和火都是亮的。

也许正由于此吧,矫楠经久难忘地苦苦思恋着这对眼睛。

队的地方离歇凉寨很近,就在不足三里地那个叫下脚坝的寨子里。听说下脚坝始终都没给知青们落实住房,头一年让他们住在土地庙里,后来县、区、社三级来检查,让他们搬到稍为好一些的烘房去住了。前不久又听说,烟叶收上来,烘房要用,又让他们临时搬进洼地旁的一幢保管房去了。就在前两三天,下脚坝有农民过歇凉寨来打米,扯起闲话,矫楠才听说,保管房里只住了宗玉苏一个姑娘,其他知青,有的回上海,有的去水利工地,都走光了。

就是这几句话,起了矫楠心底的波澜。使得他稍有闲暇,便情不自地会想起她的那双眼睛。而到了此刻,即将离开山寨回沪探亲的前夜,这种思念强烈到他不能自制的地步,他非常想去见她一面,同她说上几句话。是呵,以往他也想往下脚坝跑,可他怕,怕她不理他,怕见到其他知青碰一鼻子灰,羊没吃到,倒惹一身羊膻气。今晚上不怕了,即使她给他一个闭门羹,也不会有什么人晓得。况且,况且,她一定孤独,一定寂寞。瞧嘛,歇凉寨上,我们一个集体户,男男女女的,说说笑笑,时光消磨得还快,而她呢,一个人…

“哎呀,不好啰!吴大中来了。”

“小‮狗母‬”忽然手忙脚地刨起灰来,抓过一大堆干柴,把没烤的洋芋、豆豆啥遮盖起来“快藏好,莫让这儿子看见了。”

“小‮狗母‬”扁平脸上两只分得很开的眼睛,惊慌地眨动着。其他人也都像听到了命令一般,停止了嘴里的咀嚼,用柴、柴灰、身影遮掩着摊得地的包谷、红薯。矫楠明白了,这些东西,都是“小‮狗母‬”和“小鸭儿”刚才借口回去抱干柴,到集体田土里顺手牵羊搞来的。

唯独杨文河,没事人似的,还在那里摆龙门阵:“…‘大世界’里吃的东西,应有尽有,中央台北那一片,小吃摊林立,宁波汤团、嘉兴粽子、绍兴鸭血汤、温州面拖黄鱼、五香糟田螺、油豆腐线粉汤、牛咖啡、土司布丁,花品种繁多,价格都低廉,味道更是好吃。唉,只可惜这都是我们小时候的事了。现在,现在一闹文化大革命,‘大世界’变成了‘封、资、修’,取消停办了,那么大的地方,被当作仓库堆东西。”

“啥子啥子,”

“小‮狗母‬”惊叫起来“这么好玩的地方,堆起东西来了?啧啧,可惜,真可惜。”

“是嘛,”

“小鸭儿”也故意喊“我还没去玩过哩,就取消停办了,这不是欺负老子嘛。”几个上海知青都被这两个家伙逗乐了。大伙儿似乎都没见到长得武高武大、一身蛮力气的大队革委会主任吴大中走近了身边。

“摆什么龙门阵呀?笑得寨人都听见。”吴大中站到这堆烤火人的边上来了,打着官腔问。

“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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