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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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做小学老师,一直做到两年前退休,不必天天到学校去管小学生们,她的婚姻很稳定,丈夫准确说来也是母亲定下的对象,很她,两个儿子听话,连儿媳妇也一样。还未抱孙子,子倒也清闲。

大姐结婚离婚好几次,生了两女两儿,孩子随处扔。我18岁那年,大姐回到重庆,找到断了十多年联系的知青——初恋情人,回到煤矿就不顾一切地与丈夫离婚,离婚后,回了重庆,如愿与初恋情人结婚。大姐的二女儿小米也回到重庆与他们一起住。

大姐与丈夫并不快乐,三天两头吵架,分家具,分碗筷,最后分单,一人拉一头,要撕去一半,结果她一急,摔倒在地,中了风,‮腿双‬不能动弹,连话都说不出来。丈夫态度大变,天天跑医院照顾,按摩她的‮腿双‬。两人和好如初。靠了情的力量,三个月后大姐能说话自如,腿也能动了。

三个姐姐与我有相似的脸,眼睛比较大,瓜子脸形,都带有几分我们共同的母亲的神态。这剪不断恨不了的血缘,使我们四姐妹在这个深夜促膝围坐一块,剥送丧花生。

我们曾有过如此近的时刻吗?

小时吃团圆年饭围着桌子坐是这样,但我都被喝斥到屋角小板凳上,说小孩子不能上桌。大一点了,能上桌吃团圆年饭,哥姐下乡当知青,总有一个不能回城来,哪怕后来,我们各自有自己的家,逢母亲生或是过节天,回重庆看母亲,都是杂七杂八沾亲带故一大桌子人,记忆中好像从未有我们姐妹四人单独坐在一起。

觉到母亲依然在屋子里走动,起码能嗅到她的气息,若是她和我们坐在一起,那该有多好,可她一个人躺在楼下冰冷的棺材里。

当我不在这个屋子里,母亲是什么样的?

她穿着舒适的平跟布鞋,天一亮就起,在台上做做早,然后上卫生间洗漱,拜桌上的观音菩萨,吃五嫂做的早饭,有时是面条有时是稀饭。她喜吃包子豆浆,五嫂做不来,会上中学街给她买来。吃过饭,她到楼下屋子里转转,也可能到江边走走,透透新鲜空气,也可能参加老年人集体活动,跳跳集体舞,打打太极,锻炼身体。中饭等着上中学的孙子回来,祖孙吃过饭后,午休2小时,孙子上学,她开始织衣,帮五嫂理理菜,和楼下邻居打打麻将,晚饭五哥孙子回来,她的话多起来,告诉五哥这一天她遇到了什么老人,院坝里来了一个什么弹棉花的人,原来其父就做这一带的生意,没想到儿子承父业。一家三代和和气气吃完晚饭,母亲在走廊上走走,逗逗邻居家的小狗小猫,或者与二姐大女儿通通电话,之后看电视,或去看戏。上睡觉前,冲个澡,把假牙取下,洗净。每个周末儿女孙子们都回来看她,或接她到家里玩,计划走走幺舅或干儿子守礼家。若是清明,上父亲坟烧香之后,母亲要请大伙儿去餐馆吃饭。到了端午,母亲一早起来,会翻箱倒柜找出五线,手腕、脚腕上的那五彩线。她会一一打电话,会叮嘱家里子女孙辈不要忘了回家。母亲指挥五嫂在门前挂艾蒿和菖蒲,留两枝在手中,绕屋子每个角落走,请鬼魂出去。家中每回一家子人,她都细心地把彩线系他们的手腕上,一边系,一边嘴里念叨:“长命缕,续命缕,五叠五,辟兵及妖鬼,吉运高高照,命人不病瘟。”她不厌其烦地叮嘱儿女孩子们,在夏天第一场大雨来时,才可把彩线抛到江里。母亲会带领大家用泡过的糯米,教孙子如何折粽叶,如何装米,一些用腊的,一些用鲜猪,如何系线,才是既好看又牢固。母亲兴致好时,会与姐夫和大姐喝五六盅雄黄酒。到了中秋,她会拿出最好的茶叶,布置好桌子,放好碗筷杯子,等着儿女带回月饼。吃饭前,会给父亲举杯,大家动筷子前,让孙子拍个全家福合影。母亲较少过重,新年也不是重点,节才是,早早就准备,早早就打扫尘埃,布置房间,做新衣,准备年货礼物。母亲要把所有的亲戚都请到,也要走亲戚,更不忘去庙里给外婆外公父亲和家里祖宗们烧香拜佛,给儿女及孙辈求个佛的保佑平安。母亲坐在上席一家之主的位置,穿着新衣,笑地享受儿孙堂的悦,她给岁钱一点儿不含糊,她看电视里晚节目,还加评论,一屋子人都笑得前仰后倒,给她捶背,削了苹果递给她,每个人都围着她转,讨她开心。恐怕大观园的贾母,也不会有母亲的好福气!

像家里人经常告诉我的一样,母亲的晚年过得如此有规律愉快,丰富多彩,她的生活令周遭邻居,尤其是老太太嫉妒。

如此情形,我大可不必担心。每回打电话给母亲,她总是对我说:“六姑娘,我过得很好,你不要担心我,你姐姐哥哥嫂子姐夫对我都非常有孝心,你放心吧,好好做自己的事。”母亲甚至让我节省长途电话费,说:“打电话太贵。我真的很好。再见了,我的六姑娘。”她把电话挂断。

可是我从未从另一个角度想一下,她的晚年,也许并非是每次我回来看到的样子,或听到家人的描述——她过得幸福安稳,无忧无愁,我从未怀疑过。

多年来我第一次想到母亲,在我看不到的情况下,会如何生活?家人没说的一面呢?这个想法一钻出我的脑子,我的心就没法平静。记得她上了年纪后,掉了两颗牙,装了牙,有一次我回重庆,遇上她牙痛,我带着她去找一个着名的牙医,给她纠正牙。可现在她嘴里的那一口假牙,明显是一个歪货牙医做的,那么她为之有多受罪,可是她从未唠叨过。

如果可能,我得个清楚。

3天亮时分,来了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长得很中看,戴了顶呢帽,黑西服笔,显得风尘仆仆。他揭了帽子,对着母亲的灵柩连连叩了三个响头,递上一个红包,不多言,转身走入晨曦中。

三哥站在屋中央,用说书人的口气讲完这事后,清了清喉咙说:“我一眼就认出他是翦伯伯的儿子,跟他父亲一个版本的长相。嘿,妈的那个干儿子。真是有气派,红包扎实透顶,六个数!”他拿了几盒香烟就下楼了。

小姐姐说“我记得翦伯伯,他是不是跟妈妈——”她下意识地看了我一眼,不知为何停住了。

“嘿,”大姐干笑一声。

“听说他死了好些年头了。唉,没想到他这儿子还孝道,讲仁义。”大姐把花生壳扔出了碗,继续说:“说白吧,他们是情人,他在货船上当轮机长,那时缺柴烧,经常帮妈妈运柴到家里来。”

“哪阵子的黄历?”小姐姐问,把地上的花生壳拾了起来。

“1974年或是1976年,我回重庆碰到的。”大姐说。

我比大姐说的时候还早点见过这个翦伯伯。母亲那时贫血,在白沙坨造船厂当抬工时,从跳板上掉下河里好几次,有一次被救上来,死人一样,手脚冰冷僵硬,脸死灰,心脏停止跳动。做人工呼,最后母亲才缓过劲来。不过厂里医生说,母亲心脏有问题,还有高血,这才调动了工作,烧老虎灶。有一次大姐突然回重庆来,要我去通知母亲,我拿着大姐给的一钱坐船下到白沙坨。找到母亲,碰见了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母亲让我叫他翦伯伯。

不知为何,我不叫。

母亲有点生气,对男人说:“不晓得是哪经不对头,这个孩子从来不听我的话。”母亲去伙食团打了饭,是菜花和咸菜。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食堂菜:菜花用米汤闷,香。我们三人在母亲的开水房的小桌前坐下。不断有人提着热水瓶来打开水。印象中翦伯伯生得气宇昂然,个头在男人中算高的,该有一米八吧,左腿有些不灵便,跟父亲说话的口音相似,明显是下江人。他微笑地看着我说:“有个好,上小学几年级了?”我回答了他,反过来问他认识我父亲吗?

他竟然点了点头。

翦伯伯对母亲很好,吃饭时给母亲倒了杯水,还给我夹菜,他眼睛看母亲,发着灿烂的光。吃完饭,翦伯伯摸摸我的脑袋,就走了。

我以为母亲会警告我,关于翦伯伯,回家不要告诉父亲。可母亲什么也没对我说。她请了假,调了班,我们搭了一艘船厂的拖轮回家,一路上母亲啥话也没提,她紧握我的手,一脸疲惫,看着江水,闭着眼睛。

“我晓得,妈和船厂管人事的头头也有点那种——”二姐停了一下,想找个合适的词,可是未找到,她索放弃。

“反正是那种不体面的关系吧,妈才能从临时工转成正式工,调了工种,给厂干部们烧开水,做活轻一些了。”

“不是那一批临时工都按政策全部转正的吗?我记得妈妈说过。”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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