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应该有天堂札记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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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疼痛突然消失，你的身子变得出奇地轻盈。你发现你坐在爸爸的手臂上，面朝无碍的空间。爸爸像往常一样抱着你跳舞，但比任何时候跳得出
。往常，爸爸也能挥动手臂，把你送到半空，停留片刻，你便快乐地格格大笑。现在，爸爸的手臂像一对翅膀，载着你盘旋飞翔，愈飞愈高。这是你从未有过的
觉，你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觉得非常舒服。
“妞妞，飞吧，飞吧…”你听见爸爸在你耳旁低语。
原来这就是飞。你知道小鸟会飞，那么，你是变成一只小鸟了。做小鸟多快活呀，一点儿也不疼了。你听见过小鸟唱歌，你就唱了起来，还让爸爸也唱。歌声真美，比你听过的任何音乐轻柔，像一朵朵白云，飘在你四周。
“妞妞，去吧，快到家了…”你又听见爸爸低语。
你睁开眼睛，看到一团明亮的光。很久以前你见过它，知道它叫“亮亮”后来就找不到了。原来它在家里，家真好，你咧嘴笑了。
可是，就在这时，你眼前一黑，亮亮没了，爸爸也没了，你突然从爸爸的手臂上跌落，坠入无底的深渊。
你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坐在黑暗中，怔怔地盯着窗外的夜，一支接一支地
烟。我后悔没有把你抱紧，千古之恨化作永远的沉默，竖立在我和世界之间。
2你穿一身天蓝的
衣
，静躺在医院的白
单上。浓密的黑发匀贴地披向一边，天庭光洁
，额际的小茸清晰可辨。一切痛苦都已从你的脸上消失，你合着眼，眉字清秀，神态安详，仿佛沉人一次深酣的睡眠。唯在你的左眼角，隐约含着一颗小小的泪珠。
我最后一次抚摸你的小手，它仍是柔软的，但已经逐渐变凉而松弛，不再能用灵巧的抓握应答我的触摸。
妈妈
着泪叹息:“看她多美！”我在心里默念:孩子，你多好！在给了我们这么多快乐，又独自忍受了这么多痛苦之后，你就这样静悄悄地离去了。有人说，你是天使，回到上帝身边了。有人说，你是玉女，回到观音身边了。我不相信上帝和观音，但是，为了你，是应该有一个天堂的呵。
3你的小小的躯体，曾经承担了成年人也不敢想象的痛苦，现在竟又承担起老年人也不肯接受的死亡。
你痛时，我到的只是焦虑，疼痛仍然落在你的身上。你死了，我到的只是悲伤，死亡仍然落在你的身上。
为什么一切都落在你的身上，都要你的无辜的小身躯受着？
他们说，现在你解
了。可是，为什么别的孩子正在
光下快乐地嬉戏，你却必须解？
他们来
问我，因为作为你的父母，世上没有人比我们更加哀痛你的死亡。可是，我们的哀痛算什么，既然我们还活着，死去的是你，仅仅是你？
有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世界还在，我还在，而你却不在了？
4世界曾经充你的甜亮的声音，现在沉寂了。但我分明听见它仍然在某处飘
，一声声那么急切:“找爸爸，找爸爸…”爸爸在这里呢。
可是，我的孩子，你又在哪里呢？我举目寻视，不见影踪，伸手
抱，抓了一空。
你的声音扑闪着折断的翅膀，一次次徒劳地撞在世界的玻璃窗上。这窗户无人知道所在，无人能够开启，却确然存在，无情地隔绝了
。
于是我在寂静中枯坐，绝望地倾听你的呼唤。直到有一天，我的魂魄循着这呼唤奔你而来，那时我一定会听到你像从前那样宽地自语:“找到了，爸爸在这里呢。”5柜子里藏着你的相册、录像带和录音带，有一天打开它们，我还能看到你的形象，听到你的声音。可是，我如何还能触到你的温暖的小身体，闻到你的
香的气息呢？在一切觉中，唯触觉必须来自活生生的接触，最不可复制。
你在时，我抱你抱不够，因而觉得时间太少。你走了，我的怀里空了，突然发现时间毫无用处，我不知道拿这么多时间来做什么。也许时间只有一个用处，它会帮助我——不是帮助我忘却，而是帮助我一天天向你走近。
从今以后，死还有什么可怕？由于曾经拥有你，一个比我好无数倍的小生命缘我而存在过，我的生命已经圆了，不再有什么缺憾。由于失去了你，我生命中最有价值的珍宝已经丢失，使我的生命成了一个空盒，却也因此不会再遭受更严重的损失。
我承认我是一个非常恋生的人，一切哲学或宗教的理念都不能使我完全超。那么，命运给我安排如此残酷的悲剧，莫非是为了彻底清算我对人世间的眷恋，割断我的太
绵的尘缘？想想生命是如此虚妄的东西，我竟活到了今天，真是有些不可思议呢。
6我当然知道，我曾经有过一次诞生，所以现在我活在世上。可是，对于那次诞生，我是什么也忆不起来了。
我当然知道，我迟早会有一次死亡，所以现在我活在世上。可是，对于这次死亡，我是什么也想不明白了。
世上的神秘，莫过于生和死。每个活着的人，都有过一次诞生，终有一次死亡。然而，没有一个人能亲眼目睹自己的诞生和自己的死亡。上苍把两个神秘都向我们隐瞒着，只把中间的一小截平凡展示给我们。我是活在两个神秘之间的一个糊涂，除了知道自己此刻活着，我还知道什么呢？
你来了，目睹亲骨
的诞生差不多就是目睹自己的诞生，我好像再生了一回。
你去了，目睹亲骨的死亡差不多就是目睹自己的死亡，我好像已死了一回。
在短短的时间里，你使我重温了诞生，又预习了死亡。为了前者，我谢上苍。为了后者，我诅咒上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