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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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和上海人“文化无意识”的体现,是随处可见的。
记得有一年中央电视台的节联
晚会上有个小品,叫《有事您说话》。郭东临扮演的那个小伙子,逢人就问:“您有事有事您说话。”为了帮人办事(当然也为了显示自己“有能耐”),小伙子半夜三更跑到火车站去排队买卧铺票,实在买不到就贴了钱买高价的。结果事情越闹越大,
得他自己也收不了场下不了台。饶这么着,他见了人,还是忍不住要问一句:“您有事有事您说话!”这个小品自然有它自身的意义,这个小伙子也多少有点特别。但似乎可以肯定,这是一个北京人的故事,而决不会是上海人的笑话。在上海,是不可能有人没事找事到处“找”忙帮的。上海人
说的不是“有事您说话”而是“关侬啥事体”这句话,不但适用于素不相识者,也适用于亲戚、朋友、
人、同事,而闻者一般也都不会介意。它其实再明显不过地表明了上海人的“滩涂意识”当然,上海也有“朋友,帮帮忙”的说法,但,对不起,那多半是一种挖苦,或委婉的警示,有“少添
”、“别做手脚”或“有没有搞错”的意思。比方说,你话说得太离谱,上海人就会笑起来,说:“朋友,帮帮忙!”又比方说,到自由市场买东西,便最好能用上海话说一句:“朋友,帮帮忙,侬勿要‘斩’我。”似乎可以这么说,一个“有事您说话”一个“关侬啥事体”就这两句话,便把北京人和上海人鲜明地区分开来这种比较对上海人颇为不利。因为它会给人以一种北京人热情上海人自私的
觉,而“上海人自私”又是许多外地人对上海人的共同看法。其实,上海人并不像许多外地人想象或描述的那么自私,他们也是乐于助人的,而且其热情有外地人不及之处。比方说,外地人在上海问路,便往往能得到热情的回答,有的还会为你出谋划策,告诉你乘哪趟车又在哪里转车较为简便合算。这种对“不搭界”者的认真负责态度,在外地人看来就未免匪夷所思,所以常常大
意外。外地人尤其是北方人,却往往只会对自己的“哥们”两肋
刀,对陌生人可就没有那么周到,
不好还会来个“关我什么事”显然,北京人热情也好,不热情也好,是“内外有别一的。比如前面说的那个小伙子,固然热情得逢人就问:“您有事有事您说话”但所问之人肯定都是“
人”、“自己人”如果见了陌生人也这么问,那他不是“疯子”就是“傻子”而且,当他站在柜台后,面对陌生的顾客时,没准其服务态度会生硬得够呛(这种钉子我们在北京可是碰得多了)。上海人则相反。热情也好,不热情也好,是“一视同仁”的。他们会帮助求助于他们的人,但不会主动去问:“您有事有事您说话!”而无论这人是“自己人”还是“陌生人”同样,如果涉及他自己个人的事,他也会毫不客气地说:“关侬啥事体”也无论这人是“自己人”还是“陌生人”道理也很简单,就因为“圈子意识”是一种“群体意识”而任何群体都是有限度的。比如“一样大块吃
,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银”的,就只限于水泊中人,甚至只限于一百单八人。梁山圈子以外,对不起,就没有了,而且
不好还只有挨刀的份。这就叫“内外有别”圈子外的人,可以无视其存在;圈子内的人,则必须“抱团儿”、“扎堆儿”必须互相帮助,互相提携,互相关照,包括时不时问上一句:“您有事有事您说话!”相反“滩涂意识”则是一种“个体意识”它强调的,是个体独立人格的“不可入”和自由意志的“不可犯”有句话说:“上海人什么衣都敢穿”就因为在这个懂得尊重他人“隐私”(尽管不多),允许保留“私人空间”(尽管很小)的“滩”上,过多地干预他人的私生活是“可笑”甚至“犯规”的。上海当然不乏喜
窥测他人隐私的小市民,而且人数比任何外地都多(原因以后再说)。但即便他们,也未尝不知道这种“窥私癖”极为可鄙。所以,在外地,一个人的穿着如果“太出格”就会遭人物议,他自己也得进行辩解,比如“这样好看”、“穿着舒服”等等,更常用的辩护词则是“别人也这样穿”然而在上海,就大可不必。只要一句“关侬啥事体”便可斩断一切争论,让人无话可说。(图十八)很难简单地评说北京上海这两种活法和意识的是非优劣。一般地说,外地人都认为,与北京人
朋友痛快,与上海人打
道轻松。如果你能进入北京人的“圈子”成为他们的“哥们”就可以同他们肝胆相照,荣辱与共,烟酒不分家,真格的“说走咱就走,你有我有全都有”(不过北京人现在也开始变得滑头,真要这么着,还得上山东)。与上海人
朋友却不容易。他们多半客气而不热情,礼貌而不亲切,很难掏心窝子说心里话。因为他们都会有意无意地坚守个体意识的“不可犯”和“不可入”原则。所以,上海没有“哥们”只有“朋友”哥们是相互依存的,朋友则是相互独立的;哥们得亲密无间,朋友则不妨情淡如水。更何况,上海人的所谓“朋友”也未必真是什么朋友,比如暗地里磨刀霍霍准备“斩”你一记的小贩就是。
不过,就我个人的倾向而言,我更喜上海人的处世哲学。不错,上海人是有“各人自扫门前雪”的“
病”但如果每个人都把自家门前的雪打扫干净了,岂非就没有什么“瓦上霜”要别人来
心?相反,如果天天
心别人的事,则自己的事就未必做得好,比如那个逢人就问“您有事,有事您说话一的小伙子便是。再说了,别人这么关心你,你岂不也得”时刻准备着一,时不时地问别人一句:一您有事“这么活,太累何况,当你大包大揽地说了”有事您说话“的话时,万一事情办不成,又该怎么办为了未雨绸缨,你就得事先”储备“一批”哥们“,还得个个有能耐,比如能一下子批六张卧铺票,而且还都是下铺什么的。
生活在上海人中间,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事实上,不少外地人都有伺:你也许很难和上海人
朋友(但并非不可能,我自己就有不少上海朋友),却不难和他们共事。上海人是比较计较,账算得很清。但这在保护了他自己利益的同时,也保证了你的权益;在维护他自己人格独立的同时,也尊重了你的独立人格。至少,和他们
往时,你不必处处设防。这就轻松。你甚至不必太在意自己的形象和对方的态度。因为如果上海人对你大皱眉头,你也可以回他一句”关侬啥事体“的。更何况,在现代社会
往中,”哥们“总是少数,更多的还是要面对”泛泛之
“。那么,轻松一点,岂不好?
其实,困难并不在于如何评价这两种文化以及如何与两地人相处(最好的是,你在上海有合作伙伴,在北京又有”铁哥们“),而在于如何解释:恰恰是没有多少圈子意识的上海人,却比圈子意识特强的北京人,有着更明显的城市社区文化特征,这又是为什么道理仍在于”城滩之别“。前已说过,所谓间城”本身就是一个圈子,是一个把无数小圈子圈在一起的大圈子。而且“城”越大,城内的小圈子就越多,人们的“圈子意识”也就越强。因为在这样一种空间状态下,任何人都只有进入一定的圈子,才会有安全,也才会觉得与“城”协调。北京的圈子特别多,北京人特别
“抱团儿”就是这个道理。结果当然也是顺理成章的:“城”这个圈子本身越大,被它圈住的小圈子的“圈子
”也就越强。而小圈子的“圈子
”越强,则大圈子的“圈子
”也就越弱。这样一来,当然也就只有城内各圈子的社区
(甚至没有社区
只有圈子
),而没有或少有全城的社区
或一体化文化更何况,任何城都是要有墙的,而墙的文化功能,正在于分割空间。这种分割,可以从大到小、由外至内而层层推进。结果,如果城很大,城内圈子很多,那么,生活在最内圈、最里层的人,就不大能够
觉到城的存在,而只能
觉到自己圈子的存在。
滩就不一样。滩没有空间阻隔,滩上的人也是个体的、只有松散联系的。用上海话说,就叫“不搭界”既然人与人之间是相互“不搭界”的,则他们便只好和“滩”搭界。因此,个体的、单独的、游移的人,反倒容易与“滩”认同,并通过与“滩”的认同,而与滩上其他人认同。所以上海人平时在上海可能“不搭界”一到外地,却很容易“扎堆儿”、“成气候”上海人比北京人社区特征更明显,到了外地也比北京人更“扎眼”原因之一可能就在这里。
所以,北京城与上海滩,就有着不同的文化品格。
北京文化是兼容的。官方体制文化、知识分子文化和民间民俗文化处于一种多层共生状态,各拿各的号,各吹各的调。各类圈子,和平共处,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并无统一的社区。如果说有什么共同之处,那就是北京才有的“大气”:大雅、大俗、大派头。要之,北京是雅能雅到极致,俗也能俗到底俗到家。比方说,你能想象用诸如“奥皮”、“驴
”或“小脚”、“
子”之类的词儿来作地名北京就能。北京不但有“臭皮胡同”、“驴
胡同”而且还有“母猪胡同”和“屎壳螂胡同”;不但有“小脚胡同”、“
子胡同”而且还有“
裆胡同”、“
脚胡同”任谁也不敢相信这是皇上眼皮底下的地名儿。嫌俗?改了就是。比方说,把“灌肠胡同”改为“官场胡同”这可真是只有北京才可能有的文化奇观。
上海文化则是消融的。各人等,自由发展,公平竞争,但最终却把他们统一于上海的社区
。
英分子固然难免因此而有些“海派作风”中小市民却也会因此而多少有些体面和雅致。结果,上海人无论职业阶层、社会角
如何,都会多少有些“上海味”因为他们都生活在这个高度社会化和高度一体化的上海滩上。他们的生活方式大体相仿,他们的价值观念和审美取向当然也就难免大体,致。甚至上海的街道名称也没有北京那么五花八门,它们往往是真正的“地名”:东西向的多以城市命名,如南京路、北京路;南北向的则多以省份命名,如福建路、四川路;总
文
则标以数字,一看就知道是上海的地名。
总而言之,大气的北京城城内有城,官、学、民三种文化各安其位,各守其本,形成一体化前提下的多层次;开阔的上海滩滩外有滩,五湖四海风云际会,天南地北互消长,形成多样
前提下的一体化。北京与上海,是两类不同的大城市,有着两种不同的大手笔。北京“一体多层”上海“多样统一”北京大气,上海开阔。
同样,北京人和上海人,也有着不同的文化特征。
北京人是身份比社区
更明显(所谓“丢份儿”、“拔份儿”即含有注重身份的意思在内)。一个北京人,首先是官员、学者、平民,然后才是北京人。当然,所谓“身份
”不一定就是职业、阶级,也可能是指“品类”即“君子”与“小人”、“高士”与“败类”不管什么时候,北京人都不能丢了身份,这就叫“倒驴不倒架”因为倘若丢了“份儿”就没人承认你是北京人岂止不是北京人,就连是不是人,只怕也还麻烦。
上海人则是社区比身份
更突出。他们首先是上海人,然后才是商人、职员、自由职业者。上海学者余秋雨曾因不会说上海话而
到窘迫,上海市长徐匡迪也曾因不会讲上海话而受到歧视。的确,在上海人看来,是不是上海人,比什么都重要;而会不会讲上海话,则往往决定着你在上海和上海人那里所能享受到的待遇。在外地,一句上海话,往往就能引起上海人的惊喜:“侬上海人呀!”接着就是用上海话热烈地
谈。至于对方是什么职业身份,则往往不在考虑之列。我自己就曾用这种办法“哄骗”过不少上海人。尽管最后不得不承认我的上海话是“洋泾浜”的,还是能赢得不少的赞许:“‘洋泾浜’侬也晓得呀!”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才形成了这样的现象:全国各地都有“小上海”却几乎从来没有“小北京”因为北京人一到外地,首先是融入自己阶层的圈子里,官员归官员,学者归学者,当然也就不可能像上海人那样,首先是上海人归上海人,并一起传播上海文化,把当地改造为“小上海”结果是,
“抱团几”的北京人,到了外地,便成了并无社区特
的散兵游勇,而平时“各顾各”的上海人,在外地却大成气候,当然,不是某个上海人的气候,而是上海文化的气候。
也许,这就是上海滩,这就是上海滩的秉和秘密。
清了这些秘密以后,我们似乎可以回答前面提出的问题了:什么是上海人?上海人的社区文化特征是什么?他们究竟有什么资格和本钱看不起外地人?
四、“城市部落人”人的秘密,从来就是文化人类学的最高秘密。
许多学者都指出,上海人一直是中国一个非常特殊的群落。他们在中国,就像犹太人、吉普赛人在西方世界一样扎眼醒目。无论走到哪里,上海人往往都会一眼就被认出。他们身上那种“上海味”几乎是洗也洗不掉的。而且,正如犹太人、吉普赛人尽管失去了自己的家园却仍能保持自己的文化特征一样,上海人在离开了上海以后,也仍是上海人。我们甚至可以断言,如果哪一天,大上海真的“沉没”了,上海人也不会因此而消失。
因为上海人是“城市部落人”
“城市部落”是完全不同于传统社会中国人的一个“族群”在古代中国,随着原始社会的解体和中央集权的封建大帝国的建立,原先属于各个氏族、部落和部落联盟的“原始族民”逐渐一体化,成为至尊天子属下的“王朝臣民”在这个漫长的历史时期,中国虽然有城乡两大社区,但在本质上,它们却并没有多大区别。城市和乡村基本上是同质的,市民和农民也基本上是同格的。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上之滨,莫非王臣”如此,则城市乡村皆为“天子治下”市民农民都是“王朝草民”乡下的秀才可以进城做“京官”城里的老爷也乐意回乡当“乡绅”中国古代的城市,似乎从来也不曾成为既引穷人又
引富人的磁石。而且,除皇族外,从官宦、文人到小贩,几乎谁也不曾把城市当成自己的永久居留地。他们只要有几个钱,就会想方设法在乡下买几亩地,随时随地准备回到乡下去。当然,如果有足够的资金,他们也会在城里购置些房产,以供享乐和避难。但仍要在城里修园林建别墅,让自己觉得好像还生活在乡下一样。总之,他们总是游离于城乡之间,把城市当作寄居之地,而在内心深处倾向于和眷恋着乡村。事实上,中国古代的城市,往往不过只是乡村社区的派生物和共同体。显然,这样的城市,并非真正的城市;这样的市民,也非真正的市民。所以,我宁肯称之为“城”和“城里人”上海和上海人却完全两样。
上海从来就不像中国那些古城一样,是什么乡村社区的派生物和共同体,而是它的对立面(上海人特别看不起“乡下人”就是上海这种城市质的心理体现)。(图十九)作为乡村社区的派生物和共同体“城”只能是中央政府统治广大农村的中心区域和派出单位。北京城是全国的政治中心,国内其他一些大城市,如南京、西安、杭州、成都、武汉、郑州,都或者曾经是全国的政治中心,或者现在仍是区域
的政治中心。中国古代的城市,基本上都是这样的“中心”在上个世纪初,中国3000以上人口的1400个城市中,至少有80%是县衙所在;而万人以上的城市,则半数是府治和省治。在那里,巍峨的城墙和高大的城楼,象征着帝国的权威与尊严,也象征着古老中国的封闭与保守。
上海却从来就不是什么“政治中心”它也没有什么巍峨的城墙,而只有平坦开阔的滩涂。当然,它的城市规划、建设和管理也迥异于北京等城市。它的经济生活靠市场规律来运作,它的社会生活靠法制原则来治理,政治权威在这里远非是最重要的,而个人的聪明才智(或曰明)反倒可能更有用武之地。上海人迥异于国内其他城市人的种种处世哲学和价值观念,比如余秋雨、杨东平等学者都曾指出的不关心政治、缺乏政治热情、不大看得起领导、没有集体观念、自由散漫、
明、会盘算、讲实惠、守规矩、重理
、世俗、西化、商业气息重、好诉讼而恶打斗,以及“建筑在个体自由基础上的宽容并存”等等,无不
源于此。无论我们怎样评价这些处世哲学和价值观念,其与传统中国格格不入,则毋庸置疑。一句话,上海是一个完全不同于中国传统城市的新型城市,上海人也是颇异于传统中国人的“都市新人类”在古老的中国大地上,他们是一个新兴的“部落”一个不属于森林、山野、乡土、畜群,而只属于城市的“部落一,——城市部落。
于是,我就只好把他们称之为”城市部落人“。
“城市部落人”这个提法,可能会帮助我们揭开上海人文化特征的秘密。
余秋雨曾谈到上海人的“尴尬”:他们最看不起外地人,然而只要一查老底,却又个个差不多都是“外地人”因此他们是一群“来历不明的尴尬人”其实,这正是“城市部落人”的特征。所谓“城市部落人”就是只属于城市这个“部落”而不必讲究其他的什么“来历”(比如“祖籍”)。这里必须强调指出,所谓“属于”不是“户籍”意义上的,而是“文化”意义上的。比方说,有的人,尽管在上海住了很久,却仍与上海文化格格不入,就不算上海人。相反,一个人,哪怕只是刚刚迁入上海,只要他与上海文化心心相印,那就是上海人。这就好比一个本族人,如果没有履行过“成年礼”的手续,就不算部落正式成员;而一个外族人,只要经过了部落的“成年礼”就是这个部落的一员一样。也就是说,一个人,不论祖籍哪里,来自何方,只要进人上海,接受了上海文化的“洗礼”在内心规范、行为方式和生活秩序诸方面都与上海文化相认同,那么,他就是上海人,就是上海这个“部落”的“城市部落人”
“城市部落人”正是上海人不同于中国其他城市(比如广州)人的紧要之处。广州也是中国异质程度很高的一个城市,广州人也和外地人大不相同。但是,广州与北京等地的差异,只有部分是城市质不同所决定(北京是“城”广州是“市”详后),还有相当程度是地域文化不同所使然。所以广州人与内地人虽然区别很大,和其他广东人却差别不多。内地人一般把他们统称为“广东人”并不分门别类地叫做广州人、汕头人、湛江人。尽管他们之间确有差异,但广东人与内地人的差异也确实大于他们之间的差异。甚至可以说,即便没有广州,广东文化也依然存在。但没有上海,也就不会有上海文化和上海人。上海人完全是上海这个城市造就的,因此只有他们才是地地道道的“城市部落人”
“城市部落人”当然与传统中国人颇多抵忤。
道理也很简单:传统中国是一个“乡土中国”农业生产是乡土中国的主要经济生活方式,中华文明主要是一种农业文明。农业文明形成的一系列价值观念、道德规范、审美意识和生活方式,在传统中国人心中,早已扎下来,已经成为传统中国人的“文化无意识”而“城市部落人”却有着另外一整套全然不同的内心规范、行为方式和生活秩序,二者之间的格格不人,也就可想而知。外地人对上海人的种种“看不惯”便多半因于此。
然而,城市文明毕竟要优于农业文明。上海人往往“看不起”外地人,原因就在这里。也就是说,上海人足以自傲于国人的,不是权势,也不是金钱,而是他们那一整套全然不同于农村文明的内心规范、行为方式和生活秩序,即可以称之为“上海文明”亦即“城市文明”的东西。在他们看来,这些东西是明显地优越于外地人那种农业文明生活方式的。事实上,在上海人那里“外地人”往往即等于“乡下人”而上海人的社区强于身份
,原因也在这里。他们很在乎是不是上海人,说到底,其实是更看重“城市人”或“城市部落人”的身份。因为只有这,才是能使他们自我
觉良好的“本钱”显然,所谓“上海文化的社区
”或“上海社区的文化特征”也就是“城市部落”的文化特征。它既是现代城市的,又具有某些原始部落的特
。比方说,部落族民特别看重和自己部落文化的认同,有相当统一的文化习惯和行为方式,并很注意通过各种方式(图腾族徽、服饰文身、语言手势等)把自己和其他人区别开来。上海人也一样。
明就是他们的图腾,上海话则是他们的身份标志,而上海人和外地人之间的界限也划得很清。当然,上海人不是原始人。他们这个“部落”比原始部落是先进多比方说,原始族民与部落之间的关系是人身依附关系,而上海人与“上海城市部落”之间的关系则是文化认同关系。而且,这种认同是发自内心的,不带任何强制
。同时,上海人与上海人之间,也不存在人身依附关系,而是相对独立、松散的“自由人”因此,上海是一个“现代部落”上海人则是“城市部落人”上海这个“城市部落”的形成,有着极为特殊的历史原因。
上海城市文化格的定型,大约是在本世纪前半叶。那时的上海,和今天的深圳颇有些相似之处。比方说,它们都是当时最年轻的城市,是现代化程度最高或最具现代
的城市;它们都由大量的移民构成,都引进外资搞市场经济,与世界的联系最密切,最能自觉按照国际惯例办事;它们也都是急遽上升的城市明星,都为世界和国人所瞩目等等。有资料证明,从1930年到1936年(这也是旧上海的“黄金时代”),上海华界人口中比例最高的一直是21岁到40岁之间的青壮年,其比例高达38%左右;次为41岁到60岁、13岁到20岁两个年龄段,分别为近20%和15%左右,而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中青壮年人口比例还要更高。这也毫不奇怪。因为年轻人总是最不安分和最敢冒险,最少牵挂而最敢离乡背井,最少成见而敢离经叛道,对本乡本土的索然无味和外部世界的
彩新鲜最为
,最急于到具有
惑力和刺
的地方去释放能量和一显身手。当然,他们也最容易接受新鲜事物和新思想、新观念、新生活方式,比如那些“和国际惯例接轨”的东西。因此,正如今天闯深圳的绝大多数是年轻人,当年闯上海的也多半是年轻人。年轻人朝气蓬
,极富创造
。当他们来到一个迥异于家乡的地方,又接受了异质文化的熏陶时,就理所当然地会创造出一种新的文化来。
但是,当年的上海和今天的深圳却有着本的、本质
的区别,那就是:深圳的改革开放是主动的,是已经站起来了的中国人民在
的领导下对自己民族国家前途命运的一种自觉选择。所以,深圳的每一进步,都易为国人所赞赏;深圳的每一成就,都易为国人所承认;深圳的每一变化,也都易为国人所认同甚至仿效。这样,深圳虽然也是一个全新的城市,深圳人也是全新的一族,却不会变成孤立的“城市部落人”上海诞生为一个新兴城市却完全是被动的。它的开放是被迫的,它的现代化也是被强加的。而且,上海的现代化进程越快,现代化程度越高,也就往往意味着其被强迫和强加的程度越高。尽管上海人从这种被强加的现代化中得到了好处和实惠,但也因此招来了鄙视和骂名,被看作“洋奴”、“西息”、“假洋鬼子”为较少被强迫现代化的内地人看不惯、看不起。因为所谓“上海文明”所谓上海人的新生活方式,原本就和中国人过惯了的生活处处相悖,何况还是被鬼子们强加的?自然是反
之外又加屈屏,并因屈辱而更加反
。因此,当上海人因其现代化而看不起外地人,在外地人面前不免有点“趾高气扬”时,外地人心里便常常会响起这样一个声音:上海人,别忘了你们城市公园门口竖着的那块牌子——“华人与狗不得入内”上海人确实应该记住这些国
,否则,便会连吉普赛人也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