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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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浑蛋,你这个浑蛋…”骂声渐渐化成呜咽,又渐渐沉静下来。山羊胡用一对有些浑浊的眼珠子盯着李家良的遗像,很久很久,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弯下坐在地上,声音沙哑,“你从来不听我的劝…不过,也好,你们都走了,我知道你早晚会去找她的,早去,比晚去好…”又是沉默,又是久久的凝视,客厅里,下午的光像一条昏黄的河,淌过老人的背脊。

他打了个寒战,仿佛从梦中醒来,右手撑着地慢慢地站起,拍了拍身上的土,然后对着遗像,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转身走出了大门。

郭小芬怔了半晌,才转过神来,赶忙追下了楼。只见临街的槐树下有一张长椅,山羊胡就坐在那里,仰着头眯着眼,望着深秋已经稀疏的树冠,仿佛曲终人散之后犹在回味一缕余韵。

郭小芬不敢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边,直到老头子垂下头,目光与她相对,才很恭敬地说:“老先生,您好。”山羊胡好奇地看着她。

郭小芬说:“我是《法制时报》的记者,对李老先生的罹难,我们到十分难过,了解事件之后,觉得李老先生的去世有许多疑点,想采访一下他的亲友,请问您是——”山羊胡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不接受记者采访。”郭小芬正要再说话,一辆黑保时捷停在了路边,一个虎背熊的小伙子下了车来,走到山羊胡身前,轻轻一躬身道:“雷伯伯您好。”

“是蒙冲啊,”山羊胡睨了他一眼,“有事吗?”

“我准备去李伯伯家吊唁一下,看见您在这里,就先来和您打个招呼。”蒙冲说,他看了一眼郭小芬,不认得她,犹豫了一下说,“今天上午在电话中和您说的那件事…”山羊胡站了起来,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说:“蒙冲,我和你老子干了十几年的仗,现在他死了,我也就不说他的什么不是了。你要改革公司的想法很好,我倒要看看你能改成什么样子,但你要找我帮忙,就想都别想了。”说完扬长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蒙冲一脸的怅惘。

他刚刚回到保时捷旁边,拉开车门,郭小芬走了上来,“您是蒙健一先生的公子蒙冲?我是《法制时报》记者郭小芬,昨天参加过贵公司的记者招待会,这是我的名片。”蒙冲接过名片说:“郭记者,请原谅,我不会回答你的任何问题。”郭小芬淡淡一笑,“刚才那位姓雷的老先生是谁?您总可以告诉我吧?”

“哦,你问雷抗美先生啊,他是国内中西医结合领域最著名的医生,德高望重啊。”说完蒙冲上了保时捷,开车驶进了小区。郭小芬的目光不由得顺着车移动,无意中发现远处一个人影倏地闪到了墙后。

这个人是谁?在盯我的梢吗?

想起被绑架后至今下落不明的郝文章,郭小芬一阵紧张,沿着街道向前快步走去,走了很远还是没有找到公车站,也不见有出租车经过,第六却觉得身后有人在朝自己渐渐近。她一咬牙就钻进了胡同,疾风一般地小跑起来,七转八转,竟转进了一条死胡同,尽头是一面长了青苔的墙,墙虽不高,墙头却砌了一排防盗用的碎玻璃。郭小芬急了,立刻往回退,来不及了,一阵密集的脚步声正从拐弯处传来——不好!

她立刻将钥匙串捏在右手,攥成一个拳头,几钥匙从拳突出——这样就成了一个简易的手刺,如果那歹徒胆敢侵袭自己,定要打得他口鼻血!

那人的半个身子刚一出,郭小芬就一拳打了过去,最尖一钥匙,离那人的面颊只有两厘米远的地方,突然停下了!

“马笑中?!”她不由得一声惊叫。

3。

“以热警察为荣,以袭击警察为——你没学过?”马笑中怒气冲冲地说,不断摸着自己那张险些挨揍的脸。

“少来!”郭小芬说,“谁让你跟踪我的,狼!”

“狗咬吕宾,不识好人心!”马笑中说,“我这两天在健一公司门口‘抗洪’,严防死守的累个半死,好不容易才回家休息,看你走得急,把车停在路边就来追你,反倒被说成狼,自古坏人都是被出来的,也罢也罢,我今天就狼一把了!”说着张开双手就抱拢过来。

郭小芬粉拳一抬,吓得他又缩回去了。

“这么说,在李家良家门口跟踪我的不是你…”郭小芬自言自语道,“那么他是谁?又有什么企图呢?”

“你去李家良家里了?那老爷子以前是个电影演员,后来年纪大了,接不到什么好角了,就给不少药品、保健品当广告演员,最近这两年成了健一公司的特聘演员,健一降糖南瓜含片、健一骨刺消神帖、健一离子水饮水器,还有这次要人命的五行镜,他都在广告片里出演专家角呢。”马笑中说。

“我说怎么那么眼呢。”郭小芬说,“好多广告里,他都是穿着白大褂讲慢病防治什么的,原来他本不是个医生啊?”马笑中说:“怎么样,去他家里发现什么没有?”

“他老伴前几年去世了,一个老单身汉,家里很简陋,东西摆放得七八糟的,这都很正常,引起我注意的是,有一点显得十分反常。”马笑中一怔,“什么?”

“没有记事的字迹。”郭小芬说,“台历也好,挂历也好,上面都空空如也。桌子上也没有用来记事的本子或便笺纸——要知道李家良六十多了,这个年纪的老人往往记忆力已经开始衰退,忘大,逛个超市之前还得写张纸条记下要买什么呢,李家良的社会活动又多,他难道就不怕忘记重要的事情?”

“也许,他当演员的出身,经常背台词,练出一副好记呢?”马笑中说。

“哟!”郭小芬笑了,“难得你…聪明一回。”马笑中大怒:“和谐社会了,不带这么骂人的!”

“我也想过,李家良是演员,记忆力比普通人好…”郭小芬的声音骤然低沉,“但是,你明白吗?那个家给我的觉是:他记录过,但是也注意小心翼翼地清除掉了每一点记录过的痕迹。”马笑中问:“这是为什么?”郭小芬摇摇头,“这次的受害者,大都是健一公司的人,唯独李家良是一个外人,也可以看成一个异类。有物证显示:他是被蒙健一的保镖蒙如虎用刀杀死的,所以,我怀疑他在整个事件中,扮演了一个特殊的角…可惜他和亲友疏于联系,他的侄女也是一问三不知。倒是有个叫雷抗美的老医生来吊唁过他,像是他很好的朋友,可又在灵堂上大骂他是个浑蛋…”

“老雷?那可是个牛人!”马笑中大叫了一声,吓了郭小芬一跳,“你认得他?”马笑中说:“这几年虚假保健品的事儿多了,消费者和商家打架,经常闹得我们警察出来维持秩序,渐渐就听说了老雷的大名…天不早了,咱俩找个地方,边吃边聊。”正好路边有家沙县小吃,二人进去依窗落座,要了柳叶蒸饺、老鸭汤馄饨什么的。

马笑中拿起筷子说:“老雷是搞中西医结合研究的——他可不是那种把中西医结合起来忽悠人的骗子,正经的科学家,腕儿很大,脾气更大,专门和那些虚假保健品过不去,拆他们的幌子,揭他们的老底。不过,要说我真正了解他,还是因为咱妈得了糖病——”郭小芬一愣,“我妈几时得了糖病?”马笑中连忙解释:“我说的是我妈,这不显得咱俩亲热吗?”

“你妈就说你妈,别跟我瞎套近乎!”郭小芬杏眼一瞪。

“好吧好吧…”马笑中有点尴尬,但这矮胖子天生一张赛城墙的厚脸皮,很快就神如常地接着侃:“我妈天生就是个吃的人,年龄大了嘴更馋了,自打得了糖病,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喝,还得按时吃降糖药,见天价跟我嚷嚷要寻死…后来她看了报纸上的广告,健一降糖南瓜含片,说是保健品,据《本草纲目》里的廷秘方研制而成,无毒副作用,服用半年可以彻底治愈糖病,就买了几个疗程的,天天吃,把药也停了。后来她老觉得腿脚肿,我带她到医院挂了个专家号,刚好是雷大夫接的诊,说是血糖控制不好导致的并发症——糖病足早期,多亏来得及时,不然就得截肢了,再一听她停药了改吃保健品,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说我妈老糊涂了,找死…那话别提多难听了,但是马上给她做了个小手术,术后我妈腿脚立刻就松快了。”喝了两口汤,矮胖子接着说:“我妈那人,典型的北京老太太,说好听点儿是热心,说不好听就是事儿多,治好了病不就完了,嘿,非跟老雷掰扯,说街都传吃南瓜保健品能治好糖病,你们当医生的既然知道是骗子,为啥不言声儿呢?老雷就留了心,花了两个月收集各种南瓜保健品的宣传材料,厚厚的一大摞,然后开了个新闻发布会,当众总结了这些宣传中的三大骗局——”

“三大骗局?”郭小芬把一只柳叶蒸饺含在两瓣红之中,问道。

马笑中看得一呆,咽了口唾沫接着说:“是啊。这第一骗嘛,不是所有的南瓜降糖保健品都说是据《本草纲目》里的廷秘方研制的吗?老雷把《本草纲目》翻了个遍,本就没找到,倒是找到一句说吃南瓜多了容易发脚气的。”郭小芬扑哧一笑,“糖病在中国古代叫消渴症,《本草纲目》是李时珍的个人著述,哪里扯得上什么廷秘方?这一听就是假的。”

“第二骗。南瓜保健品的宣传中,说本北海道有个夕张村,盛产南瓜,每个村民都经常吃,所以那村里没人得糖病。老雷为此专门去了趟夕张,发现那里就是个煤城,盛产甜瓜而不是南瓜,当地的糖病患者也并不比其他地方少。”郭小芬点点头,“老雷还真认真…不过,关键还是要检测南瓜到底有没有降血糖的功效。”马笑中一拍大腿,“对啦!这就是老雷揭发的第三个骗局。一种食物,糖病人能不能吃,关键要看一个叫血糖生成指数的——我那会儿都成专家了,天天拿着个对照表,算餐桌上哪盘菜哪碗饭超标了,让我妈忌口,算得她直想我——如果生成指数在55以下,糖病人基本都能吃。如果为55~75,就得控制了,75以上的,对不起,您就得少吃甚至不吃。老雷检测了南瓜的血糖生成指数,你猜猜是多少?”郭小芬想了想,“55到75吧?得控制食用。”

“75以上!”马笑中一拍桌子,“那帮黑了心的王八蛋商!”郭小芬不由得大吃一惊,“啊?这不等于给糖病人输葡萄糖吗?会害死人的!”

“关键是吃南瓜能降糖的说法传了十几年啊!中国糖病患者数量接近一个亿,不知多少人受了商家的忽悠,停药改吃保健品,结果导致双目失明、截肢…”马笑中气愤地说,“老雷开完新闻发布会,全国电视、报纸都疯了一样报道,有个什么南瓜保健品联合会还到法院告他,说他垮了整个行业,给国家gdp造成了重大损失。老雷更牛,接受记者采访时说,骗出来的gdp,英文缩写是pgdp,也就是‘gdp’!哈哈!”郭小芬也不莞尔,又叹了口气,“可惜,他不肯接受我的采访,我相信他对李家良、对健一公司——甚至对这次事件,都有相当的了解。”马笑中一个囫囵,将那碗老鸭汤馄饨灌进肚皮,打了几个嗝说:“老雷那人不喜和记者打道,但对患者好得出奇,改天我带我妈去医院复查的时候,你也跟上,就说是我女朋友,想问啥就问,说不定他能松松口。”这倒是个主意。郭小芬说:“别改天了,就明天吧!”

“这么急啊,是急着采访,还是急着做我女朋友啊?”马笑中嬉皮笑脸地说。

郭小芬瞪了他一眼,“现在这个案子搞得一团麻,你还有闲心扯那些没用的…我问你:找到郝文章的下落没有?”马笑中说:“我们下了很大力气找他,就是找不到一点踪影…你自己这段时间也要注意安全。对了,后来你和思缈联系上了没有?”为了保密,即便是对马笑中,郭小芬也不能透思缈的半点消息,只是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打她的手机了,还是关机。”马笑中叹了口气,“要是能请她出山,让她到湖畔楼的那个犯罪现场去看一圈,也许就什么都能搞明白了。”他眼睛突然一亮,“小郭,我们真笨!”

“怎么了?”郭小芬眉一扬。

“还有呼延云啊!你给那小子打个电话,让他帮帮忙吧!虽然听他自吹自擂很不,可是,他的推理水平可是真高啊!”

“笨的是你,不是我。”郭小芬冷冷地说,“别看这案子千头万绪,有价值的线索其实并不多。呼延云只是一个推理者,他必须要在掌握足够的证据和线索之后,才能运用逻辑力和想象力,推导出事情的真相。如果说他是个厨师,思缈就是采购的,现在连菜都买不齐,你让厨师怎么做饭?我们现在还是得等,等,等…”

“等,等,等,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啊?”马笑中急躁地说。

郭小芬没有说话,她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眼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采访到雷抗美;马笑中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郝文章;楚天瑛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案发地搜集线索;凝唯一能做的就是唤醒思缈的记忆;而思缈唯一能做的就是——思缈现在什么也不能做,她才是真正的等,等,等…

郭小芬看着小吃店外黄澄澄的街灯,天已晚,一轮残月在鱼鳞状的云朵里穿行。

她并不知道,就在此时此刻,回到省城的楚天瑛顾不得歇息,正驱车赶往狐领子乡,因为湖畔楼的老板李大嘴及其家人已经被押解到了乡派出所,正在等待他的审讯。凡定致命痕,虽小当微广其分寸。

——宋慈《洗冤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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