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歧照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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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此刻的我,一個同樣困守而落荒涼之地的寫作者。

次年冬季來臨。寫完小説,用去1年多時間。離開歧照,我的生活如何延續,我不知曉。手機裏沒有可以傾訴衷情的電話號碼,城市裏沒有可以登門拜訪的門牌號。我失敗的人生是一座孤島。除了電腦新開的文件夾裏,來自她的電子郵件益增多並趨近尾聲。在我為周慶長的故事打出最後一個句號之後,我給這個未曾謀面的讀者寫了一封回信。

我在一個你沒有去過的城市裏寫作,它叫歧照。在中國北方,一座死亡的古都。我想你不會來到這裏。就如同你再不會去探望梅。我們的生命裏已沒有任何故鄉,只有通往遙遠和陌生之地的道路前途渺茫。

你的故事我已閲讀。我不能保證自己是持有這秘密的唯一。你寫信給我,本身就是一種冒險。寫作者的任務之一,是把人心的區域裏所有屬於黑暗的深沉的秘密進行動。如此這個緊縮中的世界才會平衡。

明天我將離開歧照,這次工作已完成。也許會去印度旅行,一直想抵達那裏,應該付諸行動。寫作經常使我覺得生命的速度放慢,有擁有無限的錯覺,所以有時會拖沓、懶惰、冷淡。一旦結束寫作,無法在世間找到自己的位置,這是我的難題。

滿目虛假繁榮,到處歡歌急鑼。我只能保持自己隱藏而後退,無法成為一個志得意滿的人。我想,它不是我的時代,它也不是你和你的故事、我和我的故事裏的所有人的時代。我們如何自處。也許唯有愛和真實,值得追尋。

我的小説裏也有一座味空亭。我想它其實在哪裏都有。中國有無數重複的地名、人名、物名,因此它是一個有想象力的神秘而奇妙的國度,我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候都熱愛這一個區域。在你逐漸瞭解它,瞭解一塊土地的屬,而不被侷限的邊界和人為的因素限制,這塊土地的文明更讓人動容貼近。這樣説,是因為我知道你不會回來。

我也引用了你的地名和人名。我想人的命運有一種普遍規律,不管在天涯海角,在地球的哪一端,我們都會遇見另一個自己的存在。

謝謝你帶給我那些記憶。分享使我們的生命增加重量。再會。

《清明上河圖》的發黃脆薄絹布上,積木般脆弱繁瑣的建築,一座座彩虹狀拱起的半圓形橋樑,完美的線條和平衡。河道中穿梭的木船,堆載從長江中下游平原運送過來的優質稻米。臨河酒樓茶肆,充斥享樂悠然的人羣。店鋪裏有人辛勤勞作,街道上有人趕着騾馬奔波生計,雜耍藝人竭盡全力,博取圍觀和喝彩。男女老幼,騎馬坐轎,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微小繁盛的世間。這本是充滿浮生若夢的消極氣氛的一張記錄,暗示人為的一切最終都將被掃蕩一空。

只是那些人,他們的平靜面容,眼角眉梢的沉默委婉,沉浸在勞作消遣中的渾然不覺,怡然自得,舉止中謙卑和積極的姿勢,帶來力量的模式。一種汪洋大海中滴水般的存在,一種對立的脆弱和永恆。一種默默消滅的以淚帶笑所能領會的美。

與個體存在的歷史就是這樣的模式。我寫完周慶長的故事,穿越她的生命,穿越一場輾轉反側只用來論證虛空破碎的情愛幻夢。這是一個快速而空的時代裏,一個渺小個體的存在和見證。

寫完這本書,我確認自己寫過的所有小説,其實都只是一個人的故事。所謂的邊緣人,在所置身的時代裏不合時宜又一意孤行的人,他們是時代的局外人。唯獨不做逃的,是與自身生命觀照的刀刃相見。人若不選擇在集體中花好月圓,便顯得行跡可疑。我看着他們在文字中逐個消失於暗夜之中,心想結局必然。

某天上午10點45分,我在歧照火車站坐上發往上海的火車。天陰沉,空氣凜冽,歧照在這個冬季的第一場大雪即將降臨。空蕩蕩的列車依舊沒有滿座。

我在行囊裏入厚厚一疊打印稿件。但我對周慶長的結局仍舊略覺悵惘,她應該怎樣生活下去,沒有人知道。我也不知道我的。以脆弱身對峙時間的銅牆鐵壁,心中能夠有多少把握。有人説,人有疾病,心能忍耐;心靈憂傷,誰能承當,在火車上,我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失去目標,自相矛盾,有一種無地自容的驚惶。我要去哪裏,我能夠見到誰,我將如何生活下去。質疑和消沉一如往常兇猛而至。

在洗手間裏,我推開玻璃窗,直接向猛烈冷風中吹拂很久。只覺得口翻騰,心中一頭黑暗野獸開始起身覓食。我急需與人發生一些聯繫,有人説話,有人擁抱,或者進入和被進入彼此的身體和內心,都可以讓我好過。打開手機,用發顫的手指,翻動通訊錄一行一行仔細尋找,尋找一個可以在此刻對話的人。大部分號碼是編輯,記者,出版商,快件公司,房產代理公司,叫餐的餐廳,劇場的電話…包括依雲礦泉水訂購及安利產品上門服務的電話。唯獨沒有一個號碼可以用來問候。

腦子混亂、焦慮、煩躁、無法安寧,如同滿金屬、木頭、荊棘、煤炭和岩石。有某個瞬間的理失常。我把手機片衝入馬桶,把外殼直接扔出窗外。在火車晃盪中跌跌撞撞走回座位,在鄰座乘客的昏睡之中,無法自控,滿眼淚水躺倒在座位上,從行囊裏翻出一隻白塑料小瓶。醫生配給的安眠藥,一種催眠鎮靜藥和抗焦慮藥,可引起中樞神經系統不同部位的抑制。醫生一共給了8片。小小的圓形白藥片,我全部放進嘴巴里,用瓶裝水服而下。

昏睡多久,無法確定。也許陷入一種昏。在夢中我見到小説裏的人物,周慶長。14歲穿白衣藍裙中學校服的少女,獨自穿越無人隧道。深長幽暗的隧道延伸遠處,盡頭光亮灼亮強烈,粉白芳香的夾竹桃花枝在陽光中輕輕晃動。那種彩,亮度,氣息,連同她發出呼的聲音,和在寂靜中振動的足音,都顯得格外強烈,彷彿被擴大無數倍。甚至可以看到她脖子動脈中湧動的血,她心臟的搏動,她身體裏充盈的帶着恐懼和意志的情。

她的生命此刻對我來説是一覽無餘。她對我説,我相信。相信愛,一如相信真相。相信他,一如相信我自己。我在夢中對自己説,一定要在稿子中寫下這句話,不能忘記。我又説,那麼我的相信,我又該去往哪裏把它找到。沒有相信,我如何存活。

然後我醒來,頭痛裂,眼目恍惚,發現自己躺在車廂座位上。火車已停頓,周圍空無一人。不遠處一箇中年女列車員在清掃地面垃圾,她走過來發現了我,神情由驚奇轉為一種狀態不明的兇悍。她大聲叫嚷起來,你為什麼不下車!你還在車廂裏做什麼!火車都到站一個多小時了!我想,如果我死在火車上,大概也不會有人發現。不知道她會不會對着一具陳卧在座位上的入睡狀的屍體發脾氣,説,你為什麼不下車!你還在車廂裏做什麼!火車都到站一個多小時了!但在乏力昏沉之中,我無法對她做出反應,只是扛起背囊,腳步漂浮地下車。

走上空寂的月台,如幕布覆蓋的夜裏城市如此陌生。層層疊疊高樓大廈,浮現在夜霧和濕潤的南方空氣之中,如同一個無法令人信服的虛擬而易碎的積木世界。我沒有死,依舊存在。人雖然隨時會死,但卻很難輕易死去。如果我們動一下手指,就能夠離開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上的人是否會立刻消失一半。我離開歧照,卻沒有找到歸途。

冬季我出發前往印度,只為看到潔白的泰姬陵。頗為天真的是,對泰姬陵的情結來自一部電影。一個男記者接近一個被判死刑的女囚,他也許費了很大勁想拯救一個人的體和神,但女囚犯最終被注而死去。電影結尾,那個男人揹着一個行囊獨自去觀看了泰姬陵,這個建築一定和他們有過的約定或傾訴有關。但我完全不記得電影的內容,只記得一場電影裏,一個男人為了一個死去的犯罪的女人去泰姬陵旅行的結尾。

潛意識中,我希望自己成為這樣一個男人或者這樣一個女人。我們希望世界上有另一人跟自己有親密的生命聯結,有神和情的滲透影響,有過某段時刻的靈魂認知及追隨,或者可以擁有最終被實踐和兑現的諾言。是。我們豈能對茫茫人海中孤獨和隔離的處境無所畏懼和傷痛。即使我們保持鎮定自若,冷淡自處,但在內心無可否認,每一個人都持有救贖或被救贖的期待。

求你將我放在心上如印記,帶在你臂上如戳記,因為愛情如死之堅強。愛情,幾乎無可能會成為我們的信念。人類實用而貪婪,無情而善變,它最終將淪落為一場幻覺或者一個故事。誰都可以在內心成為一個編造故事的説故事的人。包括我。沒有故事,人生多麼寂寥。

我再未收到過來自於她的電子郵件。

新書在天出版,我沒有去書店看望。我從不去書店看望自己的書。據説有些作者會經常去書店巡查,看看自己的書是不是還在賣,擺在什麼位置,我從不做這樣的事情。我也很少送書給別人,不喜歡在書上簽名,不喜歡見到讀者,不喜歡與別人談論我的書。也不關心別人如何談論我的書。

我擁有它們的時間只在於書寫它的時段,一旦它進入通區域,就彼此自動離關係。它單獨形成一個喧囂複雜的局面,屬於世間的遊戲法則,我自此再不願意為它枉費心思。也無所謂它的是非功過。我只知道,書出版之後,我又只剩下一人,乾乾淨淨,清空一切。如同一段旅途的意義,最終都並不在於外部的目的,而在於內部的過程。在寫作中曾經踏出的專注、警惕、情強烈的每一步,原本是一個人探索內心邊界的路途。

我自知一段路程終結,需要再找出路。

為了打發時間,也因為機緣巧合,接受一次活動。一個本文化機構邀請去做講演。

在國內沒有做過這樣的活動,按照作品一貫被爭議的處境,與外界隔絕至少能保持輕省自在。一些創作者能亢奮而頑強地與外界揪鬥,與一切見解觀點反駁辯論進行曠持久的對抗,我做不到。沒有力氣,也不想鼓勁,最本是覺得毫無意義。時間,一定會讓所有的立場、觀念、辯論、評斷在各自的命運中分崩離析,煙消雲散。那麼,最終這些發生的疲力竭,也就只是一場表演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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