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歧照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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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一家提供當地風味家常菜的小餐廳,隱藏在深長曲折巷道盡頭。入口處懸掛一條碩大美麗的海魚,不知道它的類別,撲鼻一股魚腥味。掀開藍布簾,裏面是一個狹小潔淨的空間,坐滿當地人。本酒大酒瓶擱置在餐枱上,櫃枱圍起來的中間空地是廚房。年輕廚子在客人面前炸天婦羅,用礦泉水和白米在瓦罐裏做米飯,燒烤魚和牛。沒有炒菜煙熏火燎的氣息,卻有一種沉浸和融入在食物製作和享用過程之中的細緻受。酒吧式餐枱上一列大盤子,放着煮好的冷菜。都是家常菜,如蘿蔔,茄子,小魚,土豆之類,選好其中幾樣,店員用小碟小盤盛起送到面前。

第九十六章歧照。會停止寫作嗎她提前有預訂,我們得到吧枱邊兩個位置。風格優雅的小碟小盤鋪陳開來,分量顯少,但也恰如其分。一邊喝酒一邊吃冷盤,廚子就準確有序地把烤魚,湯豆腐,蔬菜,生魚片等陸續送過來。店員隨意與客人聊天。中心人物是穿和服梳髮髻有一定歲數的老婦,笑容言談利落自然,彷彿置身自家客廳又極有分寸。我在這環境和氛圍中,獲得一種身心充沛的放鬆,覺得舒服適宜。信得在旁邊打點,她會説簡單語。

我説,你怎麼會在京都。

聽説你來演講,飛過來等你。我知道你不會經常出來。這跟好奇心無關。只是想與你相會…有時聽到別人説你的作品毒害麻醉讀者,銷售數量高所以絕非嚴肅的作家…我不關心這些是非。在我內心,也許偏愛讓人羣覺得不適和遭受質疑的作家。因為他們起愛恨。她出微笑。…這麼喧雜,會某天停止寫作嗎。

不會。表達是我的任務。

會離開所在的地方嗎。

我不覺得自己立足於有界限或者有區別的地方。可以去任何地方。也可以不去。

我以再次沉默結束這個話題,因為並不喜歡與人討論我的處境,即便對方出於善意。一段微妙停頓。我素來有際障礙,不懂得與人快速撤銷距離把酒言歡,但我與她的沉默裏卻有餘裕。我們是兩個遙無邊際的陌生人,即便內心在某段特定時間裏曾糾葛會。我從未設想過與她見面。一來,她漂泊遊移沒有定處,唯獨不會回來中國。二來,她的故事濃墨重彩,美的部分如同與世隔絕,讓人覺得只能是杜撰。這個女子,在現實中出現,不美貌,個不鮮明,格也並不活潑。看起來,只是一個走過很多路途處驚不變的人,眼神有機警和鋭。但她自然是一個有故事的女子。若只是隨意與她擦肩而過,不會有機會得知。

沒有傾訴,沒有傾聽,就無法會。付出情和歷史,對我們來説,需要得到強大的勇氣和契機。她是31歲女子。在我見過的照片裏,她還是一個5歲女童,在老撾的琅拉邦與養母一起。難以想象,電子郵件之中的故事發生在眼前出現的女子身上。直到現在我仍認為,想象成為現實是至為無趣的事情。但它至少讓現實產生新的可能

比如此刻,我們得以在異鄉小酒館裏給彼此倒酒,喝盡杯中酒。酒帶來鬆弛和舒適,並使人產生説話的慾望。我對她説,其實現在我關心的問題只有一個,就是最後人該如何面對自身的死亡。所以,我基本上已不再關心任何幻化出來的,生的各種形式和妄想。我有時閲讀一些宗教經文、古籍或哲學論述,至少希望能夠尋找到些許答案的蛛絲馬跡,以解除心中疑惑。

那你現在是怎麼想的。

應該在限定中儘量增加生命密度。創造,勞作,完善,求知,與人相愛,走向遠處。要有一份遺囑。骨灰不要灑入大海,因為我不喜歡單一的汪洋大海,寧可拋灑在空空山谷,與野生鬚融合在一起。不要任何虛假的備註。音訊全無最好。

這恐怕未必做到。你留下書作,如果有人保存着它們,它們還會招致評價。

世間所有具體質,最終都會像灰塵一樣被吹散。人的言論更是卑微不實。我們來到世間,以身為載體來完成某種使命,完成生命的任務。這一切最終要由超越的力量過濾和決定。這是歸屬。

你大概覺得離這個世界遙遠。

不。我接受和愛慕每一刻當下。包括現在。

清酒力道一貫來得緩慢,但素來渾厚強韌。很快我覺渾身暖燙臉上發燒。信得不動聲,她酒量好。我們嘗試了四五種本酒。酒的名字特別,菊姬,瀨祭,鷺娘,一刻者,凜美,晴耕雨讀…美麗的漢字,可以從中憑喜好挑選。每一種食物需要知道它們的產地和季節,這是當地人的習慣。跟一個對酒有喜悦之心的人在一起,酒也愈顯醇厚品味。有的喝一杯覺就十分強烈,有的喝了三四杯也只是微醺。

不知為何,話題稀少,卻敞開心扉。説了很多,也有多時沉默不語。一邊慢慢喝酒一邊並肩坐在一起,氣氛如同山谷裏攜帶着月光淌的溪水,靜謐而自由自在。這樣説話,喝酒,直到凌晨兩點多。外面雨已停,人聲稀少,空氣濕潤清新。

我問她有什麼打算,她説跟我走路回去旅館。

我的酒店在火車站附近。這一趟路程其實很遠,但我們都穿了球鞋,走路很快。酒使身體舒展暖和,兩個人在雨後空氣清冷的大街上漸漸走出一種速度和節奏,不覺疲憊。走過昏暗寥落的十字路口,走過燈籠幽微的寺院,路過一家24小時營業的小超市,我建議略微小息。進去買一包香煙,兩杯抹茶熱飲料。

她站在店鋪裏打量。牆上貼有一張劇院海報,國寶級藝人的古典曲目演出,尺八一項寫有月山梅枝。她説,這是琴藥在15年前為我吹奏過的曲目,原來本還有曲譜。我説,你還記得曲調嗎。她説,後來再沒有聽過,也已忘記。這跟我生命的模式是一致的,年少華麗幽僻,成人之後即平凡墮落。她説,但我知道它將存在於世。不在此地,就在彼岸。

在路邊喝完茶,煙。再繼續。一個半小時之後,穿越過數條漫長大街,抵達旅館。

在門口,我再次看她的臉。她用眼神示意我,她要留下來。

上電梯,走過走廊。我的文翻譯睡在隔壁房間。打開房間的門。本的旅館房間都狹小,但此刻,我已適應她在我身邊存在。她從小跟隨非血緣的養母東奔西走,身上有一種收斂而動的屬,讓共處的人不會覺得不適,彷彿只是靜靜待在應該待着的位置。而對這個位置的範疇,她有天生靈自控的直覺。她掉大衣,稍稍走動一下。非常直接,又掉身上白襯衣和燈絨長褲,出黑‮絲蕾‬內衣。她的身體骨骼健壯,也許是長期保持旅行和勞作習慣,身形纖細秀麗,膚微黑,有飽滿的部和肌結實的小腿。她説,我先去洗澡。

衞生間裏傳出來淋浴噴頭的水聲。我心裏略有遲疑,走到窗邊,打開封閉玻璃窗,眺望天灰藍街道空曠的異國城市。一切在逐漸陷入沉睡、隱匿和秘密之中。我拿出香煙和打火機,又點燃一煙。

在熄滅燈光之後微明的房間,我洗完澡,摸索到牀邊,躺在牀單上。女子從背後靠近我,伸出手撫摸我的頸、臉部、頭髮,幾次反覆,如同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手勢極為温存婉轉。是清晨在月季花心水的蝴蝶容不下近驚動。脖子上紅繩系掛的白玉和狗牙發出輕微叮叮聲音,碰撞我的肩頭。我默默受她的行進,受生澀肌膚接觸相融,一個一個小小的瞬間。是互相靠近和悉的過程。

覺到我有些拘泥和僵硬,顯然有足夠經驗處理過渡。説,我想讓你聽一首曲子。於是我們在黑暗中並肩仰躺,她拿出手機,分給我一隻耳機。房間裏被手機幽藍的屏幕光芒微微照亮。耳朵裏響起富山清琴的三味線彈唱。她在旁邊輕聲幫我翻譯句子。

撣去花瓣,拂去雪粉,長袖一身輕。已是陳年往事,我等的人是否仍在久久守候。雄鴛鴦振起羽翼,令人憂思漣漣,寒衾中鳴叫安在。命運本該如斯。夜半心遠鍾疏,聞者孤身獨寢。哀鳴寒徹枕畔,愈發令人氣絕。淚漣漣,意潸潸。無常生命足可堪,相戀之人罪業深。且將無度悲哀,一腔憂焚齊拋光。捨去浮世,明月清風,山桂作伴。

古老的異國音樂。悽清有力的三絃,滄桑哀切的唱腔,老年男子礪婉轉的嗓音,一切組合優美至極。空氣被樂器的聲響輕輕振動,心裏有一絲線也在振顫不已。這是我悉的聽過無數遍的句子。或者説,在這個世間,沒有任何事物是不能相通的。總是能夠找到相同的人和物。

她説,這是母親以前很喜歡的一段曲子。她常在清理工作間的時候,重複放着這音樂。我都聽了。後來我想,追索和信仰情的人,付出的代價都太大了。這一定不是可皈依的道路。

那你為何後來熱衷身之愛,喜歡跟陌生人做。

她説,我只是覺得情慾和身是健康、清潔、親密的。它的本質是一種施予和接受。有時情和幻覺才成為人內心設限的障礙。事實上,這是很大的障礙,唯一的困境。身真實而意圖單純,美麗也醜陋,容易腐朽。情,有可能拯救我們,也可能把我們致死。而且,這裏面還有一個問題。她抱住我的肩頭,把臉貼在我的耳邊,輕聲説,在這個世界上,你知道什麼是愛。如果你不知道,你如何去尋找。這個世間,所有的一切都在幻化,破碎。當下此刻,你能拿到的屏障和依據,又會是什麼。

我説,我只知道,我長久沒有伴侶,沒有,但一樣存活。無愛或者無,並不能夠使我們死去。只有無常和無望,才會讓我們死。

她説,慶長最後到底能夠得到怎樣的一種結局呢。她的終點將在何處。你書裏所有觀點都很模糊,有時自相矛盾,不了了之。但我卻接受。因我已知,人的生命若無超越的機會,最終就是一種無解。因此到最後,我們會漸漸什麼都説不出來。不想説。説不明白。説不究竟。沒有結果。沒有審定。什麼都不用説。我們只能朝向自己的終點,趨近它。或者説,即使是死亡,也無法停止我們尋找最終超越的機會。這才是抵達。

她説,但在此刻,我其實對你無話可講。我只想碰你,觸摸到你,擁抱你,應到你。與你相愛,一起拿出身體裏面隱藏的死亡的種子。我等待這樣的時刻。不僅僅是與你,也許是與任何人。在不相愛的白天光之下,我們都只能隱藏自己的悲傷。而在短暫的生命過程中,這樣的時實在太過長久。

她是一個對我講故事的人。而我是一個對別人寫故事的人。我心裏自問,為何讓她這樣對我。她如何得到了我的允諾和應答。還是説,這原本是我和她共同的期求。在一個陌生的異國城市裏。在一列疾駛的火車之中。我想起自己用發顫的手指翻動手機通訊錄的時刻,想起把藥瓶中的藥片悉數倒入手心中的時刻。那一刻,我希望愛,或者被愛的人,他或者她,在哪裏。

的陌生女子,再次用手臂環繞着我,把臉貼在我的背上,親吻脊椎骨,一寸一寸往下移動,嘴清涼柔軟。動作如此練明確,使我相信,這是她早已確認的事情。她瀉的滿頭濃密髮絲散發出玉蘭氣味,沒有清洗,混雜淡淡汗的荷爾蒙氣息。她説過,這是她和貞諒喜歡的植物,在花園裏種很多。花香本身帶有一種清涼冷淡之意,時間彌久愈加淡薄。我轉過身去,沒有去尋找她的眼睛。她覆蓋住我,反覆執拗地貼近、愛撫、親吻、粘纏。頭逐漸下移,試圖把新生的火種植入我的身體。一種漫無目的的悲哀,像水一樣,慢慢灌注到體內,逐漸升高水平面,在腔之中晃動。強烈的孤獨,降臨於我與她身之間的空隙。

身,這目前僅存的解救。如果不以卑微的身相愛,不以真實的孤獨融,不以脆弱和天真彼此袒,不以生命中深刻的喜悦和悲傷付,我們又將如何相愛。

我決定接受這個事實自然前行。翻轉身體,俯身靠近她脖子側邊,用力那一處皮膚,受一強壯而活躍的動脈發出的振動和血動的輕響。着力使她微微顫慄,從喉嚨底處迸發出一聲低沉回應。摸索起伏的輪廓,柔軟的凹陷,幽微的通道。摸索體所藴藏的深不可測的悲哀的底限。試圖探詢它,與它溝通,與它在時間的某個頂端並存。讓敞開的身共通、匯合,最終消失一切邊界和隔膜。

沒有片言隻語。房間裏只有如水般起伏的呼。為疼痛或愉悦輕輕迸裂出來的聲息,像秋天乾燥果實中趨向泥土和生長的種子,紛紛墜落於體融解擴展的沉默。這沉默,如同深夜的月光,遠方的大海,失去音訊的山谷,覆沒世間但已失散的愛人的懷抱。膨脹,綻放,沉醉,破碎。舌之間品嚐到略帶腥味的酸澀之意,背脊上到的鹹味汗水,皮膚在夜中閃爍出微弱光芒,空氣中被熱量和水氣蒸騰淡而又淡的玉蘭香氣。

她的長髮濕漉漉粘纏在一起。在她出現細微可辨的振動之際,我抓住這把濃密強韌的長髮擰成一團,堵住她的嘴,使她在窒息和高中,雙手緊緊掐住我的肩背,發出絲撕扯般的呼喊。

她要去往哪裏。而我又將去往哪裏。我們將與誰相愛並且做伴。還是會始終孤身一人在世間遊蕩直至死去。這些無解的問題,只能以軀體最終抵達的平靜和遺忘覆蓋。

此刻當下,我們成為這些世間疑問的對證者。

我不知道她何時離開酒店房間。當我醒來,她已不見。

我擰開台燈。凌晨5點。她在空出的枕頭上,放置一張看起來保存良久的被摺疊過的紙,是一張素描。與世隔絕的高山村莊,秀麗靜謐的地形陷落於幽深連綿高山。一條拐彎的奔騰河把村落包裹起來。依照山勢而建造的木結構房屋,層層疊疊。起伏梯田,空曠田野。星星點點池塘,大片荷花盛開,映襯無邊天際連綿谷巒。一個已消失於地球表面的故鄉。

也許她以這樣的方式,告訴我她的不告而別。如同失蹤的故鄉再無回首的道路,也不需要回返,丟擲戒指在一面曠無人跡的湖泊之中,離別骨在南半球小鎮的角落,尋找深谷高地之中的血緣,遺留貞諒的素描給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通過各種實踐和追索尋求論證,解縛盡身心全部負擔、疑問和追溯。在人世留下微小線索,只為證明自己存在。

素描背面有一行字跡,應是她少女時代在倫敦唸書時摘抄的詩歌。

你是城堡,我要把它稱為荒漠,夜裏只有這聲音,看不見你的面目,當你倒在貧瘠的大地,我要把承受過你的閃光叫做虛無。

一種強烈的情。真誠,純潔,熱望,堅韌。情即便失去蹤跡,信仰依然可被追索,因為疑問和實踐從未被放棄。它們生髮,燃燒,跳動,簇簇燃燒而炙熱的火焰,只有死亡才能夠負載餘燼渡船過岸。如同我與她,即使不再相見,也將因這永生的困惑而得以在廣袤世界不為人知的角落繼續默默存活。尋找,探索,並永無止境。

我把紙張重新疊起,入枕頭底下,重新關掉枱燈。不知為何,覺得身體寂滅,內心虛空,記憶清除,整個人渾然完整並且內心明。卻又完全不想醒來嘗試思考或有所行動。所有語言和思慮都是多餘。此刻,當下,我只想在這異國他鄉的陌生旅館心無旁騖地睡去。哪怕明天世界就要毀於旦夕,哪怕在世界毀滅的一刻人們依舊心懷破碎,哪怕明天也許不會來臨。而當新的一天來臨,我希望能夠儘量按照自己的意願生活。

於是,在陌生國度的古都,在只留下我獨自一人的房間,在晨霧微微發亮的天裏,在永久的孤獨中。我再度睡去。(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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