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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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央求丈夫説:“咱結婚幾年了,又有了娃娃,一直和牲畜住在一起…自己沒個家怎行呢?我已經受夠了,我再也不願鑽在這爛窯裏!現在趁手頭有幾個錢,咱排排場場箍幾孔石窯。箍成窯,這就是一輩子的家當,要不,這一大家子人,幾年就把這錢零拉完了…你總不能讓虎子長大娶媳婦也像你一樣…”秀蓮説着便委屈地哭了。其實,少安原來也打算拿這錢箍窯,只是包產到户以後,他心裏才有了另外的主意。
他想拿這錢作資金,開辦一個燒磚窯。
孫少安在城裏拉磚的時候,就看見現在到處搞建築,磚瓦一直是緊缺材料,有多少能賣多少。他當時就想過,要是能開個燒磚窯,一年下來肯定能賺不少錢。
他當時打算回來給大隊領導建議開辦個磚瓦廠…現在既然集體分成了一家一户,人就更自由了。為什麼自己不能辦呢?沒力量辦大點的磚廠,開一個燒磚窯看來還是可以的——象他們家,男女好幾個勞動力,侍候一個燒磚窯也誤不了種莊稼!
主意拿定後,他先徵求了父親的意見。父親仍是老話:你賺的錢你看着辦!
接着,孫少安又用了三個晚上,在被窩裏摟着秀蓮,七七八八給她説好話,講道理,打比方,好不容易才把箍窯入的
子説通。不過,秀蓮讓步的附加條件是,燒磚只要一賺下錢,首先就要修建窯
。
少安答應了她。
清明前後,地已經全部融通,孫少安就在村後公路邊屬於他們家承包的一塊地盤上,開始修建燒磚窯了。
他,他父親,少平,秀蓮和他媽一齊上手,用了近半個月的時間,終於修建起了一個燒磚窯。少安在城裏拉磚時,已經把燒磚的整個過程和基本技術都學會了。燒磚窯建好後,他率領一家人開始打土坯——在這之前,他已經去了趟原西城,買回一些必需的工具。
第一窯磚坯很快裝就序。燒磚的炭也用縣運輸公司的包車拉來了。
這天晚上一直到大半夜,才把最後的一切細節都安排好——明天早晨就要點火呀!
雞叫頭遍的時候,少安和秀蓮才回到一隊的飼養院。現在,牲口都分給了個人,飼養員田萬江老漢也搬回家住了,這院子一片寂靜。
秀蓮累得頭一挨枕頭就睡着了。
但孫少安怎麼也合不住眼——明天一早,燒磚窯就要點火,年輕的莊稼人興奮得睡不着覺啊?
在這靜悄悄的夜晚,他的思緒象氾濫的水一般。過去的,現在的,未來的,無數
逝的經歷和漫無邊際的想象在腦子裏雜亂地攪混在一起,皎潔如雪的月光灑在窗户上,把秀蓮
節時剪的窗畫都清晰地映照了出來:一隻卷尾巴的小狗,兩隻頂架的山羊,一雙踏在梅花枝上的喜鵲…少安猛然聽見外面什麼地方有人説話的聲音。
他的心一驚:這時候外面怎麼可能有人呢?
他在被窩裏輕輕抬起頭,支梭起耳朵,可又沒聽見什麼,是不是他產生了錯覺?
他正準備把頭放到枕頭上,卻又聽見了外面的説話聲——這下確切地聽見了,似乎就在外面院子裏,而且聲音很低,就象傳説中的神鬼那般絮絮叨叨…少安儘管不信,頭皮也忍不住一陣發麻。他本來想叫醒
子,但又怕驚嚇了她。他就一個人悄悄爬起來溜下炕,站在門背後聽了一陣——仍然能聽見那聲音!
他於是順手在門圪嶗裏拿了一把鐵鍁,然後悄悄開了門,躡手躡腳來到院子裏。
院子被月光照得如同白晝。
他仔細聽了一下,發現那奇怪的説話聲來自過去拴牲口的窯中。
少安緊張地着傢伙,放輕腳步溜到這個敞口子窯
前。啊!原來這竟然是田萬江老漢!
老漢沒有發現他,立在當初安放石槽的土台子前,仍然喃喃地説道:“…大概都不應時吃夜草了…誰能在半夜裏幾回價起來添草添料呢…唉,牲靈不懂人言呀,只能活活受罪…”孫少安忍不住鼻子一酸。他眼窩熱辣辣地走到了田萬江老漢面前。
萬江老漢嚇了一跳,接着便嘴一咧,蹲在地上淌起了眼淚。
原來他是在對那些已經被分走的牲口説話!
人啊…
少安也蹲下來,説:“大叔,我知道你心裏難過。隊裏的牲靈你餵養了好多年,有了情,捨不得離開它們。石頭在懷裏揣三年都熱哩,更不要説牲靈了。你不要擔心,莊稼人誰不看重牲靈?分到個人手裏,都會
心餵養的。再説,這些牲靈都在村裏,你要是想它們,隨時都能去看望哩…”萬江老漢這才兩把揩掉皺紋臉上的淚水,不好意思地笑了,對隊長説:“唉,我起夜起慣了,睡不踏實,就跑到這裏來了…這不由人嘛!”少安也笑了,説:“今晚上我也睡不着,乾脆讓我把旱煙拿來,咱兩個拉話吧。我還有點好旱煙哩,頭茬,我爸噴上燒酒蒸的!”少安於是又轉回家裏,儘量不驚動睡
的
子,拿了煙布袋和捲煙的紙條,悄悄溜出了門。
他來到隔壁飼養室,和田萬江老漢面對面蹲在一塊,一邊煙,一邊拉話。這兩個被生活的變化
得睡不着覺的莊稼人,竟然一直呆到廟坪山那邊亮起了白
…天大明以後,仍然
神抖擻的孫少安,就吆喝起一家人,來到了他的燒磚窯前。
在親人們的注視下,他用微微發抖的手划着一火柴,莊嚴地點燃了那團希望的火焰。
清晨,在雙水村上空,升起了一片濃重的煙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