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去過幾次?”

“兩次。”

“怎麼會去的?”

“一次是他找我;一次是我找他的。”

“噢。”嚴仰起了臉,目光移到旁邊去了。作為母親,她是憐憫女兒,尊重女兒的自尊心的。女兒不想承認是戀愛關係,她也儘可能避開這個字眼。只是想多瞭解一些真情實況,從這幾句對話看,支回答的都還算坦率的。下面該怎樣接下去談呢?嚴要好好地思索一下。

作為慕蓉支,已經到被母親的話到了一個死角落裏,她覺得呼緊張,空氣令人窒息,入夜之後很涼的大祠堂,彷彿一下子悶熱起來了!她為什麼不坦白地向母親承認自己和程旭都是有情的呢?那也是自尊心在作怪。在母親的追問和視之下,她幾次都想承認自己的初戀之情,但幾次話到嘴邊,都嚥了下去。程旭確實和慕蓉支比較接近,但他從來沒有向她表示過自己的情呀!慕蓉支曾經懷着焦渴和火灼般的情等待過他的表白,可他到底沒有説過。一個姑娘,即使是當着母親的面,她也不能承認沒有發生過的事啊!她怎麼能首先承認,他們之間有愛情呢?

屋裏出現了沉默,一種難耐的沉默。彷彿有一股無形的壓力,在向母女倆身上襲來。慕蓉支從來沒有和媽媽進行過這樣的談話,覺得很不自然。嚴呢,也是第一次到,和鍾愛的女兒説話,是很困難的。但是,事情很明顯,話題必須進行下去。

“支,我聽説,公安局要逮捕這個程旭。”嚴終於開始接近了話題的中心“有這樣的事兒沒有?”

“有。”

“我還聽説,這個大隊的姚主任,對他印象很不好,是嗎?”

“是的,媽媽。”

“前幾天,剛剛勒令他停工反省,玉琴沒有胡説吧?”

“沒有。”

“下鄉三年了,這個青年從來沒有挑過擔,這事兒也確實嗎?”

“確實。”女兒什麼都承認了。嚴直起了,閉了閉嘴,舒了一口氣。她覺得,只要女兒承認這些,話就好説了。她往女兒身旁靠靠,拿過支的手來。這雙手,經過三年的勞動,不像原來那樣纖細、白皙、細無力了。嚴在支的手背上輕輕撫摸了一下,思索着説:“程旭的表現這個樣子,你都知道。你為什麼還要和他…和他在夜晚出去呢?”

“媽媽,不是那麼回事,遠不是那麼回事!”慕蓉支察覺到,媽媽也同自己一樣,初初聽到程旭的表現,對他的印象很不好。媽媽哪裏會知道,這是別有用心的人給程旭畫的漫畫啊!慕蓉支必須給媽媽解釋一下:“媽媽,你聽我解釋,程旭是一個好人,好人!他,他在…”

“別説了!”嚴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了女兒的話,對程旭這樣一個壞青年,支竟然還敢於為他辯解,這怎不叫當母親的生氣呢:“支,你聽我説,聽媽媽説,你現在所處的環境,不適宜談戀愛。特別是和程旭這樣的人,你將來會覺得受騙上當的。你聽媽媽的話,從此之後,和程旭割斷一切情上的聯繫,也不能再和他接近下去。你知道,你所處的地位、環境,都要求你這樣做。從剛才貧下中農和社員們來看我時的情形,我看出來,你留給大家的印象還不錯,這是很不容易的呀!你必須繼續努力,爭當一個積極要求上進的青年,懂嗎。孩子,聽媽媽的話,不能再和程旭好下去了,是嗎?你答應嗎?”説完,嚴雙手扳住女兒的肩膀,凝神定睛地望着支的臉,等待她的答覆。嚴總算費勁地説出了要説的話。

聽媽媽終於直通通地説出了這麼一段話,慕蓉支雙眼裏噙滿了晶瑩的淚珠。媽媽一點也不瞭解程旭,就武斷地做了決定,提出了要求,這、這叫她怎麼回答呢?這是她的心靈上通不過的啊!這些天來,她之所以渴望和程旭見面,想和他開誠佈公地談談,就是要想同他好下去啊!可突然來了母親,堅決反對她這麼幹,不允許她這麼幹!這些話,要是換一個人説出來,慕蓉支儘可以不表態,不答應,可説這些話的,是親愛的媽媽呀!是從小鐘愛她的媽媽呀!

慕蓉支內心矛盾的心情,完全顯在臉上了。她的嘴哆嗦着,腦袋偏到一旁去,臉上難受得揪成一團,淚水在眼眶裏面打轉。

萬沒想到,慕蓉支聽了她的話,會這麼動情。這樣熾熱的情,叫嚴愈加擔憂了。她懷着既憐憫女兒、又毫不讓步的情説:“支,這些話,不是我一個人的意思。這也是你爸爸、婆婆、你妹妹和弟弟的意思。你告訴媽媽,能答應我們提出的要求嗎?”全家人的要求!爸爸、婆婆、弟弟妹妹,事情更復雜,更嚴重了。不及細細思索上海家裏是怎麼知道這件事情的,慕蓉支的牙齒咬着嘴,連連地晃着頭説:“媽媽,媽媽,你們不瞭解情況,我不能答應,我、我不能…媽媽!”嚴驚懼地瞪大了雙眼:女兒這樣乾脆地回答她的話,使她覺吃驚!這難道就是那個從小對母親百依百順的孩子?這難道就是那個温順體貼的女兒?嚴的心頭肝火直冒,有點難以忍受了。從女兒敢於公然表示不能聽媽媽的話,嚴看出來,女兒對那個表現很壞的青年已經有了深厚的情。這種狂熱的初戀之情,嚴是知道一點的,過去的詩人們,寫過許許多多年輕人愛看的謳歌愛情的詩句,許多小説裏,也描寫過這種愛情,無非是眼淚、熱戀、失眠,又是什麼山盟海誓,向對方宣稱,為了他而活着,也為了他而死去,在那些戲劇、電影裏,不也是常常説道,為了愛情,可以犧牲一切嘛!完全是胡編瞎造,一派胡言,小孩子的玩藝兒。現實生活要比這一切實在得多了!實在的生活裏哪來的這麼多漫情調啊!

在嚴這樣的年齡,對任何問題,都有了自己的看法,而且是很難更改的看法了。她覺得,這些東西,寫在詩歌裏,小説裏,編進戲劇、電影,倒是好看的。不過也只是好看而已,她已經不怎麼相信詩歌、小説、戲劇、電影的力量了。

要是生活中的矛盾和鬥爭也這樣收場;要是生活中的愛情也像戲劇、電影裏的演員一樣,只是在做戲,那倒還可以。可生活不是這樣,狂熱的情,留下來的,往往是令人痛苦的回憶!

清楚地看到這一點,她怎麼能眼看女兒陷入這種盲目的熱情中而不干涉呢,這不是看見女兒往火坑中跳,而不拉她嗎!嚴不能這麼幹,她忍了忍心中之氣,緩緩地説:“我和你打開窗户説亮話吧,支!請你原諒媽媽的直率,也請你原諒我干涉你的私事。支,你是我的孩子,我辛辛苦苦撫養長大的女兒,當媽媽的,不關心自己的女兒,還有哪個關心?你將來也要生兒育女,也要撫養你的女兒,到那個時候,我相信,你一定知道,不論你做什麼,目的總是希望子女幸福。”

“嗯,大概是這樣的,媽媽。”慕蓉支抑制着內心的悲哀,點着頭,字語不清地説:“只是我永遠不會不瞭解實情就管教她,也不會勉強做她認為不願做的事情,更不會強迫她…”

“這個…”嚴怔了一怔,喉嚨裏像堵着一口濃痰,女兒雖然在點頭,可她説出的話,還是很頑固。她加重了語氣:“這也只不過是説説罷了,如果有一件事刺你的神經,夜夜折磨着你,叫你吃飯不香,睡覺不安,你又怎麼能不説呢?”

“媽媽…”

“媽媽,你叫我時還那麼親熱。支,我和你爸爸都已老了,我們都是普通的、平凡的人,希望正常的生活,正常的勞動,平平靜靜地過子。不指望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了。在我們這樣的年齡,還指望什麼呢?我們的全部希望,不就是寄託在你們幾個孩子身上嘛!我們的全部心思,不就是想着你們嘛!珊和松都在上海,在我們身旁生活,我們看得到他們的變化,知道他們的心思,能把握住他們。可你…最近我常常想,要是你在這樣年輕而又關鍵的時候走錯了路,永遠留在山寨,過着艱苦的農村生活。那麼,我們就是安安逸逸地生活在上海,心裏頭也是不得安寧的,孩子,到死也不得安寧的,你懂嗎…”説着説着,嚴也動了情,眼圈紅了起來。

“媽媽,”慕蓉支捋了捋鬢角的一綹頭髮,勉強抑制住自己的情,説:“你聽到了些什麼呀?莫非你不知道,在生活中,做任何事情,都會遇到些不負責任的議論嗎?在不負責任的議論面前,人也該動搖嗎?那麼,還能做些什麼事業呢?媽媽,你聽我解釋,聽我解釋完,你再説,好嗎?你聽來的一切事情,都是有原故的呀!”嚴看女兒動起來,決定耐下心腸,聽聽女兒的解釋。

於是,慕蓉支給媽媽講起來了。她説,初和程旭相識的時候,她也像媽媽現在一樣看待程旭,甚至還公開給他提過意見,對他非常不滿。後來她怎樣發現,他在幹一件踏實而又艱辛的育種事業,沒沒夜,默默無聞地苦幹、苦鑽着。她給媽媽解釋,程旭三年沒挑擔,是什麼原因;大隊姚銀章,為什麼對他印象不好;公安局又為什麼要逮捕他;他本人又是怎樣對待這些事情的…

大祠堂外,叫螞子和蟋蟀還在鳴叫;從寨子中心的會議室裏,傳來主持會議的生產隊長在高聲的宣佈什麼決定;哪一家的嬰兒,在哇哇地啼哭。

聽着女兒的解釋,不時地點着頭,一雙眼睛瞪得老大。女兒心目中的小青年,遇到這樣的厄運,也叫她大大地吃驚了。

“文化大革命,”對嚴來説,確實是一場很大的運動,她在醫院裏,看到人們造反,炮轟黨委,揪鬥領導,刷大幅標語,有時候敲鑼打鼓,有時候突然出去抄家,有時候在醫院裏批判專家路線,在綠茵茵的大草坪上辯論。南京路上的大字報,小字報,傳單,標語,把每一家櫥窗都刷滿了,外地來的人,本別想知道商店的名稱。遊行的隊伍,電線杆上的高音喇叭,從北京、從外地、從各省傳來各種各樣的消息…沒有一場運動,像這場運動一樣規模宏大,氣勢磅礴。沒有一場運動,像這場運動一樣尖鋭複雜,混亂嘈嚷。更沒有一場運動,像這場運動一樣,千變萬化,令人深長思之。昨天的老革命、黨委書記,一夜之間變成了“叛徒”、“特務”、“走資派”關進“牛棚”去掃走廊、打掃廁所;昨天的大氓、搗蛋鬼,造反上台,突然變成了革命派,大主任,還能坐上轎車。怪事百出!嚴看得多了,想得多了。但作為她個人,她每天仍在醫院裏忙忙碌碌地工作,護士長每天有做不完的瑣事,她的羣眾關係很好,又從來不在公開場合表態,亮明自己的觀點,醫院裏本沒人想到寫她的大字報。她自己呢,在好些別人起草擁護重大決定的大字報上籤過名,在好些大是大非問題上像絕大多數羣眾一樣表過態。她也有過擔憂的時候,那就是丈夫被廠裏的人作為走資派的“掌上明珠”陪斗的那些天裏,有人到家裏來刷了大字報,慕蓉康被着寫檢查,下放到車間裏勞動…好在慕蓉康的家庭出身好,本人又是工人出身的工程師,事情很快地煙消雲散了。那些造反派的注意力,很快轉到比他更重要的幹部身上。這幾年來,慕蓉康在車間裏勞動,回家來,他還想要看書、畫圖紙、記筆記,被嚴狠狠地説了一通,把他的書籍、圖紙、筆記通通鎖進櫃子,鑰匙她保管着,慕蓉康才算死了心。嗨,這麼一來,丈夫反而胖了,神比以前常常沒沒夜地鑽研、熬夜好多了。幾年來,家庭的生活是幸福和安寧的,有時候,夫倆也有些牢騷和不滿的地方,比如嚴對醫院裏新來的工宣隊頭頭看不慣啊,丈夫對中小學生不愛學習的現象看不慣啊…怕被有些人説“攻擊工宣隊”

“對教育革命不滿”他們的牢騷也只是互相之間發發而已,甚至在子女面前,也很少説。

是不是嚴沒有看見過“坐飛機”

“體罰”

“遊鬥”

“毒打”呢?她也看見過。因為事情見得多了,離她本人又那麼遠,她只是在當時憤憤不平地覺得,這麼做不符合政策,過後也就算了,也不能隨便同什麼人講。要是多講,會有人説你對“革命行動”攻擊誣衊,惹來不少麻煩。

可今天的情形不同,女兒説的事情,那麼具體,又那麼直接和她本人有關係。要知道,女兒講的,是她鍾情的青年啊!

從慕蓉支的每一句話裏,從女兒的言語、神態和聲調中,都聽得出她對程旭的情。儘管支一點也沒説到他們倆之間的情和戀愛,可嚴知道,這比公開承認“我們確實在戀愛”還要危險。這就是説,他們之間的情,不是一般的戀愛,而是具有很強烈、很厚實的思想基礎的。他們之間有共同的語言,有神的共鳴;他們間格協調,情勢必將發展得非常和諧,思想更可能取得一致。這就更棘手啦!通過女兒的講述,嚴覺得,對方這個小青年,可能確實是很無辜的,甚至可以説有點兒可憐,是值得同情和關心的。但是,女兒畢竟還年輕啊,她不懂得,同情和關心是可以的,與之戀愛卻是不行的呀!這不是把麻煩找上身嗎?這不是把自己套進束縛人的繩索中去嗎?嚴決心從這方面來啓發、開導女兒。慕蓉支剛剛講完,嚴就接上話頭道:“支,也許,媽媽瞭解到的情況,確實是有偏差的。你説的情況,是真實的。媽媽完全相信你…”

“是真的,媽媽,一點也不會錯,他不會騙人。”聽媽媽這麼説,慕蓉支顯得高興起來,她動地截住媽媽的話説:“媽媽,你不覺得他是個好人嗎?”

“好人,什麼叫好人呀?”嚴苦笑了一下,喃喃地説:“支,你畢竟是個孩子,不懂事啊!你知道不,跟上這樣的好人,是要吃苦受罪的。你想想,因為他父親的問題,連累到他,你和他好,是不是要連累到你?你再想想,你們大隊的主任,明着要整他,你和他好,是不是也要整你?支,我不是不准你談戀愛,媽媽也是個開通人。可你現在,必須停止和他的一切接觸,完全割斷你們之間的聯繫,從此之後,一刀兩斷!”啊!慕蓉支呆痴痴地瞪大了眼,臉刷地變白了。起先她想,只要自己把程旭的真相告訴媽媽,媽媽一定會支持她的,從小,媽媽不是常給她説,要堅持真理,要向革命先烈們學習,要做一個革命的硬骨頭嗎?爸爸不是也一再地説,做人要有志氣、要有骨氣,要敢於頂得住風暴的襲擊嗎?慕蓉支和慕蓉珊雙雙朗誦裴多菲的名句“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的時候,爸爸媽媽不都説這是一首絕妙的好詩嗎!爸爸不是還特地給兩個女兒講過文天祥的《過零丁洋》詩:“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嗎…可是現在,媽媽為什麼説出這種話來呢?程旭是做得對的呀!他是一個正直的好人,為什麼不能和他接觸、和他好,非要去向不對的迫害他爸爸的勢力、非要去向姚銀章這樣的人妥協呢?劉胡蘭面對國民黨反動派的屠刀,卓婭面對德國法西斯匪徒的毒刑拷打,她們都能視死如歸,堅貞不屈,為了真理而獻出寶貴的生命。小時候,爸爸、媽媽、老師還有那些伴隨着慕蓉支一起成長的《小朋友》、《兒童時代》、《少年文藝》、《中國青年》雜誌和許許多多書籍,都説她們是每一個人學習的榜樣。可此刻,還不是要去犧牲,僅僅因為可能影響上大學、影響調進工礦,母親為什麼就要説出這樣的話呢?

慕蓉支像不認識媽媽似的,凝視着她,説不出一句話來。

並沒猜到女兒此時此刻心頭在想些什麼,見女兒不回答,她又坦率地補充了一句:“和程旭一刀兩斷,是你爸爸和我的要求,也是你爸爸和我的強迫命令!支,實話説吧,媽媽這次不遠千里,抱病到這兒來,就是為了這件事!這件事關係到你的前途,甚至影響你的一生!聽見沒有?”

“媽媽,”慕蓉支看到母親嚴峻的臉,一句句不容置疑的話,她有些害怕,不由得拉長了臉,伸出發顫的雙手,哀求般説:“媽媽,不成,我不…不,我想不通啊,媽媽…”

“什麼?”苦口婆心的嚴,已經很難控制自己被怒起來的情了,她豎起兩條彎眉,瞪大氣憤憤的眼睛,盯着慕蓉支。這個姑娘,現在為啥這樣不懂事、不聽話啊!從她固執地對待自己的態度上,可以看出她受了那個程旭很大的影響,連爸爸媽媽的話也不聽了。嚴真惱了,她氣乎乎地説:“你就這樣回答爸爸媽媽的要求?你連細細想一想爸爸媽媽的話也不願意?你究竟想幹什麼?事情明白地放在那兒,有什麼想不通的?你倒是説話呀!”慕蓉支心頭咚咚地跳着,她驚懼地瞪大了失神的雙眼,瞅着發脾氣的媽媽,看清母親怒衝衝地瞪着她,她驚駭地一頭撲在被窩上,兩個肩膀不時地聳動着,一句話也説不出來。

見女兒閉緊嘴不肯答應她的要求,覺察到她的內心仍然很堅決,不由得一陣心酸,含着淚,拖長了聲氣道:“支,是的,從小我就愛你,愛得太過分了,所以到了現在,要受這樣的罪。不,這一回我無論如何不能依你,原來,你主動要來農村,我還以為你懂事,相信你不會辜負爸爸媽媽的希望。沒想到,你到了農村,竟表現得這個樣子,眼下,連爸爸媽媽的話也不聽了。支,爸爸媽媽不能眼看着你走歪路啊!你、你為什麼還不願吭氣呢?你的表現,叫我們多麼傷心,叫我們當父母的,多麼為難啊!支,你説話呀!”

“媽媽!”慕蓉支陡地從被窩上仰起臉來,她臉慘白,呼急促,脯在幅度很大地起伏波動,眼神也有些錯亂,她的頭髮在被窩上拱鬆了,有幾綹烏髮垂到臉前來:“媽媽,你們的心我知道。可我覺得,我沒有做錯,我沒有走歪路!我做得對,我走的是一條正道啊!我不怕為此受苦,我也不怕那些不負責任的背後議論,我願意…”

“別説了!”嚴真正地氣惱了,她“呼”地一下從牀沿上站起來,厲聲説:“現在只有一句話,你願不願答應我們的要求?”慕蓉支失神地望着然大怒的媽媽,從小到現在,媽媽從來沒有用這樣的態度對待過她,她很傷心,臉部肌搐般顫動着,但仍然固執地搖搖頭,説:“媽媽,我不能…我不能説我的心靈上通不過的話,媽媽,請…”

“你!”嚴怒氣沖天地指着女兒:“你還堅持這個態度?”

“媽媽…”

“太不像話了!支…”

“媽媽,難道你…”

“別講了,我不要聽你的話…”嚴扯直了嗓門,正要怒形於地斥責女兒,猛地意識到自己已經氣惱得忘形了,她張着嘴巴,一時竟説不下去了。一陣悲慟,狂風乍起般襲了上來。聽着女兒意志不願稍移的表示,看着女兒目光中閃出的那股固執神采,嚴的內心像撕裂般的痛苦。

她呆如木雞般站着,渾身的血脈急湧,一齊湧匯到她的心臟,壓迫擠脹着她的廓。她難受極了,痛苦極了。昏黃的電燈光從她頭頂上照下來,使她的臉呈現出又疲憊又困惑的老態,許是旅途的勞累疲倦,許是心靈上受了刺,她額頭上、眼睛旁的皺紋,都顯了出來。兩行失望傷心的淚水,溢出眼眶,順着面頰淌下來。終於,她忍受不住了,她呼侷促,頭腦在一陣比一陣地劇烈疼痛,發暈發轉,好像頭髮一都豎了起來,長嘆了一聲,她一股坐倒在板凳上,伸出雙手捂住了臉。

看到媽媽痛徹肺腑的神態,慕蓉支只覺得萬分驚愕,她失神地睜大雙眼,望着媽媽,一句話也説不出來。…屋內母女倆在爭執,處在矛盾的漩渦之中,誰也沒察覺,大祠堂外慢慢走來的周玉琴,正巧聽見了她倆的最後幾句話。

在生產隊的羣眾大會熱鬧喧譁地紛紛爭着發言的時候,心神忐忑不寧的周玉琴一直惦念着集體户屋頭,好像那裏有一線,牽扯着她的心。一下午,慕蓉支和她媽媽都在東拉西扯地閒聊,沒有觸及到“程旭”的問題。現在,人們都散盡了,她們該講起這個問題了吧!母女倆會不會因這個問題爭執起來?發生衝突?和劉素琳一起給嚴媽媽寫信的周玉琴,很是不安。偏偏劉素琳今天和陳家勤一起去開會,至今還沒回來!會開到一半,周玉琴就坐不住了,她想來看看,劉素琳回來了沒有?周玉琴急於要和素琳商量一下,怎樣來給慕蓉支解釋,為什麼沒跟她説,就給她家裏寫了信。否則,慕蓉支在心頭會對她倆有意見的呀!

沒想到,還沒走進大祠堂,周玉琴就聽見了母女倆的最後幾句對話,還清晰地聽到嚴怒不可遏的追問聲。周玉琴猛地收住了自己的腳步,渾身發涼,呆愣愣地立在那兒,心裏説:壞事了,壞事了!嚴媽媽這麼好的脾氣也發火了!慕蓉支啊,你怎麼這樣不懂事,這樣固執己見啊!我們的話你不聽,你媽媽的話你也不聽啊!真正想不到,一個人竟然會變得這麼快!

震驚之餘,原先想跨進門去的周玉琴,只得打回轉了。不知怎麼搞的,屋裏這一陣什麼聲音也沒了。在這樣的場合走進去,是很不適宜的呀,能説些什麼呢?

周玉琴悄悄地轉過身,慢慢地仍向會議室走去。會議室裏,還在熱烈地發言;寨外的山野裏,月撒下一片青輝。周玉琴望着通公社去的那條馬車道,心裏焦急地説:面對她們母女倆的這種矛盾和衝突,我該怎麼辦呢?這個劉素琳,為什麼到現在還不回來呢?

大家正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