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7大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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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在房間,那應該在姐姐店裏。
姐姐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大清早的,她居然就已經把眼線畫得這麼一絲不苟“你神經啊…”她説“我中午才開門,你覺得他現在會來做什麼?難道幫忙打掃…”我愣了一下,轉身的同時覺得有點不妥,我是不是該跟姐姐説點什麼,不過算了吧,既然我已經轉過了身,無論如何找不到理由再轉回去,我的身體彷彿是被一種僵硬的力量不甚練地控制着,似乎當“轉頭説幾句不相干的話”這個念頭稍微浮商量的瞬間,胃裏就泛上來一股似是而非的噁心,就像暈車沒那麼嚴重的時刻。我只好由着自己飛奔出門,姐姐對着我的後背追加了一句“而且昨天晚上我也睡在家裏啊,你要是沒看見他,我怎麼可能看見他呢…”如果不在房間,不在姐姐店裏,那應該在學校。
學校緊閉的大門不動聲地嘲笑了我。我顯然忽略了一個小問題,現在是暑假。
如果不在房間,不在姐姐店裏,那應該在小叔家裏。
小叔去外地一個什麼重點中學開教師研討會議了——據説那個城市今年夏天持續高温,幾近40攝氏度,所以小叔作為代表出席會議,其餘的老師們沒有任何意見。陳嫣對我説:“南音,你進來坐。”我搖搖頭,理智提醒自己不要在此刻倒退兩步。陳嫣説:“西決沒來啊,他上一次來我們這裏是去年秋天吧…你打他手機試試看嘛。”我看了她一眼,我想説我已經打過無數次了,是關機的狀態。但她在我開口值錢就開始嘆氣“明白了,一定是沒人接。”北北在一旁無地對我表示歡
,用力咬着她的絨布小海豚,兩隻新長出來的門牙孤獨地
在小小的下巴下面。
如果不在房間,不在姐姐店裏,不在學校,不在小叔家裏——我突然發現一件事,哥哥沒有朋友。因為我問自己,會不會他在什麼朋友那裏,可是誰是他的朋友呢?每個人都覺得他是個不錯的人,不少人都覺他值得信任,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來,這世界上如果有人討厭他是為了什麼原因。但是我從來沒有什麼——朋友到家裏來找他的記憶。他沒有的。至少沒有可以一起通宵玩牌,打遊戲,看球賽,喝啤酒,然後天快亮的時候胡亂睡在人家客廳沙發上的——那種朋友。
現在只剩下了最後一個可能的地方。我站在小叔家的樓下,慢地在手機上按出幾個字:姐問你件事,江薏姐這幾天是不是回來了…手指一顫,本來該選擇的問號變成了
嘆號。隨即我又把這句話全體刪掉。不遠處一輛公車緩緩靠近我,我知道,只要我跳上去,坐兩站地再換另一條線的公車,坐兩到三站地,就是江薏姐的家,或者説,江薏姐以前在龍城的家。
直到現在我才驚覺,為了找哥哥,整個上午,我已經在龍城的西邊,東邊,和北邊畫出來一個糙的三角形,現在,我在南邊。我來過這裏一次,只是一次而已。其實一般情況下,我是個路痴,但這裏,我記得怎麼走。
還得回到去年那個倒黴的夏天。在江薏姐離開後,哥哥去震區之前。真不想再回憶那天的事情,我不得已只好衝進那間酒吧的男廁所。因為哥哥離開位子太久了,久得讓我膽戰心驚。所以我只好握着拳頭在四周男生們詫異的目光裏乘風破,找到那個正確的白瓷馬桶——哥哥像它的老朋友那樣倚靠着它,任由自己穿着牛仔褲的腿雙大方地蹭着地板上可疑的水跡——就讓我相信那些只不過是水跡而已吧,我實在沒勇氣把他們揣測成別的東西了。他一邊盡情地嘔吐,一邊把褲子當成拖把,清除着自己在瓷磚地上
出來的髒污的鞋印。
“哥…”我手足無措,只好蹲下來,緊緊地從他身後抱住他——因為我沒醉,我不能允許自己也做到那個地貌上。
“你怎麼樣了?”我沒法控制自己,往下看了一眼,他吐出來的東西全是伏特加的顏,看上去…別再看了!我崩潰地命令自己。手上一陣温熱,我知道他吐在了那上面。
我當時第一個反應就是把手縮了回去,像被燙到那樣。人們都説,你要是特別愛一個人,就不會嫌棄他髒——那是謊話,千萬別信。只不過,我只猶豫了一下,就還是重新抱緊了他。我可憐的哥哥,他一直都是那麼幹淨的,整潔、清醒、一絲不苟,所以的人都亂了陣腳的時候他也會遊刃有餘,從來不會允許自己狼狽不堪,亂七八糟——到底還是讓我看見了今天啊。他喉嚨裏在乾嘔,就好像下去的滾燙的煤塊。其實他知道的,無論怎樣,不管他是不是我們家的孩子,不管那個姐姐嘴裏見鬼的故事是不是真的,他都不可能失去我——但就算是這樣,他也依然覺得自己像個孤魂野鬼。這才是我最難過的事情。
“美女,放過他吧。”我身後站着一個戴着一直碩大的銀耳環,留長髮的男人,一邊胡亂地把水龍頭裏的水拍在臉上,一邊凝視着鏡子裏自己的醉眼“你就算是追到男廁所也沒用。他都已經醉成這樣了,硬不起來的,你可憐可憐他…”不知何時他已經彎下
,湊了過來,我學着印象裏姐姐的樣子,狠狠地對他説:“滾遠點。”我的聲音聽起來那麼丟人,好在靈光乍現,我猝不及防地把染着顏
、散發着刺鼻酸味的拳頭伸到他臉前。那人哈哈大笑着離開,我突然哭了。我意識到了在這種地方,一個緊緊捏着拳頭的人是多麼的愚蠢和笨拙。夜生活的原則也許就是如此,你可以破口大罵任何你不認識的人,因為你討厭他牛仔褲的顏
;你可以跟隨便什麼人在燈光昏暗處深深地接吻——一旦酒醒了你就會和他永別,因為你不再記得愛情曾經悽楚地來臨過;你也可以微笑着,狂笑着,冷笑着欣賞那些玻璃瓶,玻璃杯,玻璃煙灰缸碎成一簇又一簇的花…但你就是不該握緊你的拳頭,那是不合時宜的。
“咱們走了,”我知道他完全聽不見我在説什麼,我看的見自己滴下來的淚在燈光裏扯成了一絲閃着光的線“你看人家都在笑話我們,咱們走嘛,哥哥,你聽話…”我和一股從背後吹過來的夜風一起,合力把哥哥推到了出租車的後座上,然後我也坐進去,這一次,換他的腦袋緊緊貼着我的肩膀。去哪裏呢?這個樣子説什麼也不能回家的。不如去姐姐家裏好了,我賭氣地想,讓她也看看她都做了什麼。哥哥突然莫名地清醒了一下,對着司機清晰地報出了一個我聽都沒聽過的地址,然後又立刻陷入昏睡,簡直像迴光返照——呸,這麼晦氣,鄭南音,你要死哦。
我總是會在需要的時候,碰到好心人。比如,這個出租車司機看我可憐,就幫着我一起把哥哥拖上了樓“幾樓呢?”他問我。可是這正好也是我想問的問題。這個時候哥哥的手上突然顫巍巍地搖晃着一把鑰匙,就像是個笨孩子在努力玩一項完全不擅長的遊戲。我抓過來一看,鑰匙上刻着門牌號。我覺自己就像《一千零一夜》裏的人,帶着陌生人裝作
有成竹。其實毫無把握地未知的山
,載我們到這兒的出租車兀自停在一棵美麗的楊樹下面,車燈一閃一閃,是温柔的駱駝。
打開門,我就知道了這是誰的家。我只是驚訝,哥哥居然一直沒有把鑰匙還給她。
他立刻就把自己扔在了地板上,也不知道疼。只好隨他去了,我嘆口氣,關上那扇敞開得肆無忌憚,也像是喝多了酒的門。門鎖那一聲輕輕的聲音還是提醒了他什麼。他的聲音從我背後傳過來:“小薏?是你麼?不可能的吧?”在徹底入睡之前,他輕輕地深了一下,似乎是想要微笑了,他重複道:“不可能的吧——”就像是在詠歎着什麼。
不可能的吧?可能嗎?江薏姐真的回來了嗎?重點是,她真的可以對哥哥這樣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嗎?還有更重的重點,門後面,真的回事哥哥和江薏姐一起出現嗎?我用力地深呼,似乎是要把眼前那道陳舊黯淡的樓梯
進我的肺裏——它在我灼熱的注視下,已經愛微妙地輕輕顫抖,輪廓都亂了。
門開了,那個開門的人令我措手不及,我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表情。
昭昭看了我半晌。然後側了一下身子,把我讓了進去。
“我哥哥在哪兒?”我決定單刀直入。
“他回家了。”昭昭淡淡地蜷縮在沙發上,着修長的小麥
的腿雙。地板上居然扔着一條牛仔布的半身裙——真沒法想象她穿裙子會是什麼樣。
“他沒回去。他昨晚就沒回去。”
“昨晚鄭老師和我都在醫院裏面,然後天亮了。”她的邏輯重音加得很奇怪,似乎“天亮了”是件不得了的大事情“他就把我送回來這邊,接着就回家去了。剛剛走,你們錯過了。”
“醫院——他怎麼了?”我口而出,但是看着她的表情,我立刻就意識到了一件事,慢慢地問“你怎麼了,昭昭?”
“沒什麼,是老病。”她説這花菊的語氣活似一個老人“我的身體不大會自己造新鮮的血
,現在的血都用舊了,
來
去都是那些髒的血,所以得吃藥。”——她像是開玩笑那樣,説自己身體裏“
來
去都是髒的血”那一瞬間她淡漠的神
中浮上來了一點點鮮明的情
,是對自己的厭棄。
這間房間空蕩蕩的,所以的架子都是空的,沒有擺設,沒有裝飾,只有一隻殼子上落着灰塵,並且時間不對的小鬧鐘——江薏姐離開之前曾經處理掉了大部分東西,姐姐還來幫過忙。昭昭對面的電視機原本像箇舊式新娘那樣,從上到下覆蓋着一層布,現在被掀起來一半,我撿起身邊的遙控器打開它,財經頻道幾個面目可憎的人在解説股票走向,我想要換一個頻道,卻發現不管多用力,遙控器的按鍵都像是死了那般,似乎電視劇打定了主意,要死死抱着那幾個財經評論員不放。
昭昭終於微笑了“我早試過,遙控器該換電池了。”然後她從我手裏拿走固執的遙控器,以一種練的姿態,倒過來,衝着沙發扶手那個凸起的硬角用力砸過去——她滿不在乎的表情和手上毫不猶豫的力度,令我不由自主地把那個倒黴的遙控器想象成一個活人的太陽
。
“你看,現在好了。”她輕鬆地對準了電視劇,不同的頻道們欺軟怕硬地輪出現了,她笑笑,似乎是在炫耀她的靈巧。
暴力終於也失效了,遙控器再一次地不肯合作,這一次電視屏幕停頓在了一個音樂節目上,昭昭氣急敗壞地按照剛才的辦法,接連砸了幾十下,出來的噪聲令我開始沒法掩飾自己臉上
的厭惡,遙控器像是鐵了心地不再怕死,一小塊塑料片從它身上飛翔着剝離出去,沒有電的電池也隨着一起輕盈地降落在地板上,真正的粉身碎骨。昭昭頹然地往後一靠,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