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燒船祭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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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也賺啦。還攪個啥勁呢?”疙瘩爺最擔心問題還是出現了。孟金元失望地望了疙瘩爺。大雄不在現場,二雄木木地站着。疙瘩爺讓二雄攔住黃木匠,二雄狠狠地瞪了疙瘩爺一眼,死死不動。

“快去攔住這老傢伙!”疙瘩爺又向身旁的一個小夥子下了命令。這個小夥子衝了過去,緊緊拖住黃木匠,奪下他手裏的板斧,生拉硬拽地將老人拖出來。黃木匠又罵開了:“沒血的東西,你們的良心呢?”他那個神聖的念想全打滅了。

黃木匠發現散在四方,遠遠近近向他來的那些鄙夷的目光。他怎麼能容得村人像盯怪物一樣盯他呢?俺是黃木匠,黃大船師的後代,俺也是一代大船師啊!

黃木匠在村人的嘲笑聲裏天旋地轉了。老人的氣神兒像叫這陣勢光“嘔”出一口濃濃的血痰,塌壩一樣地垮倒了。

疙瘩爺愣住了,急忙撲了過去,抱起黃木匠喊:“老哥,老哥,你這是為哪般啊?”黃木匠緩緩睜開眼睛,望見了疙瘩爺,一字一句地説:“你呀,大疙瘩,你咋變成這般模樣哩?為了錢,就可以不要臉面嗎?誰塌你也不該塌啊!滾,從今往後,俺死也不跟你做哥們兒,俺沒你這個蛋兄弟——”疙瘩爺臉紅了,連連説:“老哥,你聽俺解釋,你聽俺——”黃木匠劇烈咳嗽一陣,暈過去了。

一直跟隨爹的二雄將昏不醒的老人揹走了。

黃木匠被揹走不久,大船點燃了。

夜裏起風了,風聲陣陣。大雄、二雄、麥蘭子和二雄媳婦都孝順地守着老人,疙瘩爺和七都在。七的勸,讓黃木匠心裏舒緩了一些,七當面狠狠地罵了疙瘩爺一通:“你呀你,咋能欺騙黃木匠呢?他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疙瘩爺沉着臉不語,心裏愧愧的。七轉了臉又來安黃木匠:“大雄他爹,像你這麼有骨氣有尊嚴的人沒有了!你想開些吧,見怪不怪吧,風氣不就這樣了嗎?”黃木匠分明受到了七的博愛之心。他慢慢開沉沉的眼皮子,雙目無光,卻仍在心裏大罵兩個雜種,罵老友疙瘩爺。醫生走後,七和疙瘩爺也相繼離開了。過了好一會兒,黃木匠像是睡着了。大雄看看老爺子的臉,號號脈,覺着沒啥事兒就讓二雄兩口子先回去睡了,大雄和麥蘭子默默地守護着。夜半時,麥蘭子回房間拿點東西,大雄也困了,往炕上一偎,糊糊地睡着了。等他睜眼醒來,看見爹的牀上空空的沒了人影兒。大雄慌了,急急地喊來麥蘭子。大雄麥蘭子提着桅燈,滿院子尋來找去,也不見人。大雄臉相苦苦的“吭吭”地説:“爹會不會去祖墳上?”於是,他和麥蘭子急煎煎地往海灘趕。藉着燈亮兒,麥蘭子發現灘上遠遠近近疊着一串身坯印子,心裏陣陣發寒。一低頭,尋到了那條黑膩膩的紅帶,大雄不由驚顫了:“爹在呢!爹呀——你老咋想不開呢?”説着,眼眶子就濕了。大雄到不妙,惴惴地湊過來,抓過紅帶,眼眶子一抖,愧疚的淚眼凝睇海灘,款款朝古老脈線的源頭走來。就到造船的那片場子了,他們驀地看見燈影裏有一條歪歪扭扭的拖痕,心都提到喉嚨口了。又尋十幾步遠,他們看見灘上黑黑地聳立一團黑影子。麥蘭子驚訝地説:“那是爹,是爹哩。”大雄悽悽地喊:“爹,爹——”黃木匠面朝遠處的老墳,靜靜地跪着,雙眼墨線一樣疊合在一起,抬頭紋開了,臉都起灰了,嘴裏着一線哈喇子。他的雙手死死摳入泥灘,膝着前燒掉半截兒的氈帽頭,被海風打滅了,疏疏地冒着黑煙子。大雄輕輕一碰老爹,老人就“噗”一下倒下了。黃木匠混如魚目的眼睛大睜着直視蒼天。他跪去,抱住冰涼僵硬的老人,哭了。

“咔喳”一聲響雷,海灘上大雨如注。

大雄把死去的黃木匠背了回來。

黃木匠的葬禮過後,疙瘩爺一連好多天都不説話,然後就大病了一場,整天説胡話。緊接着又一個致命的打擊襲擊了疙瘩爺。

女人花死了!

花的死很突然,她是死在雪蓮灣海濱浴場裏的。那天她的廠子有南方客户來,她喝了酒,陪同客人到浴場游泳,一個大將氣墊子掀翻了,花被蓋在底下,幾口鹹鹹海水就將她灌蒙了。疙瘩爺的天塌了,他幾乎天天守候在海濱浴場。見他這種狀態,鄉里範書記早就想把疙瘩爺的村支書換成大雄。這下子可有了藉口,將疙瘩爺説換就換了。村裏的這場權力更迭,七沒有干涉,因為老太太知道兒子沒有那份力了,再説,接班的是麥蘭子的男人,是她重孫女女婿哩!

疙瘩爺早已厭倦了,厭倦了自己所做的一切。他覺得黃木匠和花之死把他的魂帶走了。過了半年,疙瘩爺痛苦的心強健了許多,心想,就是天塌下來,也得按塌下來處理,煎熬不頂用,子總得過吧?過是過,他不願呆在村裏了,一天午後,他讓麥蘭子把他的行禮背到海邊的泥鋪子去了。還是守海好啊!還是打海狗好啊!因為黃木匠的造船場被礦物泥廠佔了,疙瘩爺重新搭了泥鋪子。疙瘩爺又重新守海了,守了海,他憋屈的心立馬順暢了。疙瘩爺今天守海多了一層內容,兼顧照看海濱浴場。雪蓮灣如今人氣旺了,縣旅遊局在這裏投資開了個海濱浴場。每年夏天都有不少遊客到這裏游泳。老人撈一些海帶、海魚和海螺,閒下來的時候,就怔怔地望着花被淹死的海面出神,黯然神傷地活在自己的孤獨之中。

那天上午,大雄、疙瘩爺和範書記要跟隨孟金元先生去香港考察。孟先生對大雄的表現十分滿意,他不僅歎服大雄的膽識,而且從他身上看到一股力量。孟先生不僅向拆船廠投了資,而且還要在雪蓮灣的泥岬島上建一個大型鍊鋼廠。大雄和範書記這次赴香港是引進外資開發雪蓮灣泥岬島。

爹的死,讓大雄沉默了好幾天。他獨自去爹的墳頭坐着,久久地坐着。麥蘭子把她拉了回來。大雄滿臉是疲憊和倦意。麥蘭子發現他的眼睛裏,縈繞着瞬間的恍惚,還伴有剎那間閃過的苦痛。麥蘭子開導了他一個晚上,大雄心境漸漸開闊了。是哩,不論結果是悲是喜,他總算在這個世界上拚了一回。有了這樣的認識,就不會抱怨,不會玩世不恭,就會珍重生活,給自身注入一股強大的力量。

第二天,大雄他們默默地鑽進轎車,走了。

紅紅的轎車在彎彎曲曲的鄉道上背離大海而去。大雄慢慢扭回頭,只見村口的天景兒極為壯麗。再扭頭看海,忽然他眼睛一亮,看見了海市蜃樓的景觀。波濤洶湧的海水簇擁着孤獨的泥岬島,它的上空像是豎着兩扇大門,那是大海的門,那是雪蓮灣的門。門上糊着七剪的門神。左扇門神是“鍾馗”右扇門神是“穆桂英”霧氣一點點地散淡了,但是,兩扇大門卻靜靜地矗立着,像兩道天門。大雄動地説:“你們看海市蜃樓啊!快看,快看!”人們紛紛扭頭望去。

兩扇巨大的白紙門緩緩消失了。這時候,便有一隻白的小靈從門縫裏飛出來,大雄看不清那是啥東西,只有一聲響動,顫顫地,就化進海天裏去了——過了一道門,又是一道門。

註釋44:熬鷹雪蓮灣開發了一片海灘浴場,能夠游泳了。麥蘭子和七極為好奇,她看見了碧藍的海水,卻沒有注意到海邊夏哀喪的黃昏。生命這東西有時真開不得玩笑。麥蘭子堅信自己的某些細節是未來生命隱含的徵兆。後來疙瘩爺悲劇證明,老人退位來到海灘是一個天大的錯誤。

覺海灘很怪,勸麥蘭子別陪疙瘩爺,可是麥蘭子沒有聽七的叮囑。七見到麥蘭子回來了,對着剛剛換了紙的白紙門説:“孩子,別到海灘上洗澡,那裏有鬼氣。”麥蘭子就是不聽,她如今是副鄉長了,她可以尊重白紙門的風俗,可她不能信。麥蘭子朝海濱浴場跑去了。

的海灘上,最先引麥蘭子的是疙瘩爺以及這隻鷂鷹。這塊海灘行人稀少,疙瘩爺滿臉皺紋、神鬱悶。鷂鷹在空中打了一個旋兒,就落在疙瘩爺的肩頭上,十分警覺地環顧四周。雲彩壓得很低,太陽也顯得跟地面很近了。疙瘩爺手擒着一個短而的煙斗望着海灘煙。灰不溜秋的鷂鷹已經老邁了,鷹背上的皮幾乎磨掉了,嘴巴顯得平平的,唯有那雙頻頻轉動的眼睛顯得依舊賊亮,彷彿在躁動中尋找着什麼。

麥蘭子驚奇無比驚叫了一聲:“怎麼會是這樣的啊?”也許是她的聲音驚動了疙瘩爺,疙瘩爺扭頭的時候,麥蘭子發現疙瘩爺的眼睛渾濁,像是廢了的,這讓麥蘭子吃了一驚。疙瘩爺多皺的臉上像是一張舊網。麥蘭子不顧七的阻攔陪爺爺,是她疼愛老人,她不願爺爺守海,他畢竟當過村支書的人啊!麥蘭子忽然發現,疙瘩爺的下巴上啥時候留起了鬍鬚,一束飄飄仙的鬍鬚。儘管上和鼻凹裏吹滿了海風的灰,卻不能遮蓋疙瘩爺的魔力。海風吹得越緊,他的容光越加煥發,鬍鬚愈加飄逸。麥蘭子上前親熱地喊了聲:“爺。”疙瘩爺沒有表情,好像是沒有聽見麥蘭子的聲音。

疙瘩爺瘦了,伸長兩隻乾瘦的胳膊張了個長長的哈欠,疙瘩爺雙手回攏的時候,彷彿抓了一把清新的空氣送進嘴裏,麥蘭子看見他大口大口地嚼着空氣。她立刻蹲在疙瘩爺跟前,看到了更為奇異的場面。疙瘩爺的五臟六腑竟然是透明的,一的筋骨、動的胃和輕輕滑動的腸子,發出一串節奏分明的輕響,它們在陽光裏閃閃發亮。一時間,滾燙的小氣泡在他透明的膛裏澎湃翻滾,順着氣管呼出來,像一顆顆小炸彈,在他嘴裏噼噼潑潑炸成一片。麥蘭子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怎麼了?自己是不是有了特異功能?怎麼能夠看見疙瘩爺的五臟六腑?

“喔,是蘭子回來了?”疙瘩爺慢慢回過頭,輕輕地説。疙瘩爺説話的時候,臉上是死一樣的靜。麥蘭子覺疙瘩爺變得冷漠了。她點點頭,剛要説什麼,就聽見鷂鷹一聲呼哨,鷂鷹朝海面上飛去了。疙瘩爺一臉的興奮,身離座,追着鷂鷹轉身就走,既乾淨又利索,宛如一陣渾濁的風。

麥蘭子站在那裏半天緩不過神來。

麥蘭子使勁眼睛。看來是自己的眼睛出了病。

到了浴場那裏,麥蘭子才明白,疙瘩爺為啥追着鷂鷹走了。

原來是來了落魂天!

雪蓮灣快樂海岸是縣旅遊局投資開發的。沙灘好,水也清澈,還有遊樂宮滑沙場、泥療等輔助設施,快樂海岸徵地的時候,疙瘩爺是出了力的。有時候,疙瘩爺曾經後悔地想,如果沒有這個浴場,花興許還活着,跟他恩恩愛愛白頭偕老。每年夏天海灘游泳場上人多得像煮餃子。人多有失,死人的事時有發生,每年都有不同身份的遊客留在這裏,給快樂海岸帶來不快樂的落魂天。這片海灣有種奇異的風俗。海邊死人的時候就稱為落魂天。人們懼怕落魂天。人死去的時候屍體埋在沙灘的墓廬裏,魂也就落下來,落到哪裏,哪裏就會長出一片黃蓼花。鷹在遠海里找人屍體的時候就叼着這種黃蓼花,等確實認定死了,它才把嘴裏的黃蓼花吐出來。漁人最忌碰見落魂天,碰着了一生晦氣。躲不過的時候,就在死人躺倒的地方,鋪滿幹海草,再做一個海草人,點燃,隨着一縷青煙,魂便飛昇起來,漁人的晦氣也就沖掉了。唯有這個時候,漁人眼裏的大海又漫起來。兇險莫測的大海往往讓他們到生命的無常和人生的失控,這種無常和失控,就促生了一個新奇恐怖的職業—撈人公司。撈人公司的誕生過程和經營行為令人們望而生畏。撈人公司的註冊的名字是慈善公司,僅有疙瘩爺一個人,大魚加盟慈善公司是後來的事情。落魂天的意味絕非通常人所能領略,這是疙瘩爺最歡欣愉快的子。他的黑

麥蘭子覺疙瘩爺高擎的孤燈,有一半光亮照在他的臉上,投一半陰影落在自己的身上。疙瘩爺的“慈善”行為,讓麥蘭子恐怖,但也增加了她的好奇心。回到村裏,麥蘭子看見了大魚,大魚面蒼白,他把兩個胳膊肘支在膝蓋上,深深地低着頭,聽見麥蘭子的腳步聲,才抬起頭來,笑了:“是蘭子?”

“大魚!”麥蘭子討厭大魚,最後把話題扯到疙瘩爺身上,她的語氣才緩和許多。

“俺説句話,你這大幹部別不愛聽啊,疙瘩爺剛來海灘那些天,他本不適應了,當官享福慣,哪受的了這份苦啊!你爺扛着這隻灰不溜秋的老鷹在海邊轉悠,落下風寒,腳和腿發鏽,險些癱在屋裏。多虧了俺,撈海星給疙瘩爺治病,老頭病好後,就劃一只舢板船撈海菜打海草。如今鷂鷹也他孃的長本事了,海上有死人它就愣知道。你爺就開始撈屍體了,賺錢的。沒想到吧,你們麥家人也有今天啊!”大魚幸災樂禍地説着,心思卻不在疙瘩爺身上。

麥蘭子心尖抖了一下,額頭冒汗了。麥蘭子的心思無法從疙瘩爺身上離開,淡淡地説:“大魚,你現在幹什麼呢?”大魚心裏藏着秘密,提到這些心裏陣陣發緊,説:“説了不怕你們笑話,俺在你眼裏沒啥出息,想幹點啥,你和大雄不用俺。最後輪到給疙瘩爺幫忙了。俺明白,你爺當支書那陣雖説也瞧不上俺,可俺是人才啊!你們麥家人啊,還就是你妹妹翎子是個明白人!”

“你也撈屍體?”麥蘭子驚訝地問。

大魚尷尬地苦笑了:“不,也算是,俺給你爺幫忙。”正午的海岸時晴時陰,但是並不影響戲水遊客的興致。麥蘭子在眾人浮浮的雜聲裏,看見了坐在船頭煙的疙瘩爺。疙瘩爺打哈欠的時候,麥蘭子依然發現他通體透明。她不敢再看了,心理上有了一種噁心的覺,卻找不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一件灰黑顏的青布蒜疙瘩背心懶懶地掛在疙瘩爺的瘦上,幾乎要掉了下來。爺爺的耳朵不好使,歇息時耳朵也是警覺地支楞着,彷彿要將全身的器官變成耳朵,在這無風燥熱的午後,來傾聽海上死亡的傳召。實際上疙瘩爺有一雙非常靈的耳朵,那就是這隻鷂鷹。常常是鷂鷹成為他的眼線。鷂鷹是很的,死亡訊息尚款傳來時,鷂鷹似乎到了某種徵兆提前恐慌,吱吱鳴叫着躁動起來,然後就很準確地朝出事海面飛去。疙瘩爺便神抖擻地站起來準備魚網划船去掙錢了。

鷂鷹十分散漫地飛了回來。當年疙瘩爺出海時就將鷂鷹放在舵樓上觀海,鷂鷹給他尋找大魚羣。攔截藻王的時候,又是這隻鷂鷹當了眼線。疙瘩爺給鷹餵過食物,就慢悠悠地給她講鷂鷹的故事。

麥蘭子知道過去雪蓮灣熬魚鷹的人很多。後來政策變了,出海打魚的人就把魚鷹帶在船上一起出海,魚鷹不僅是玩物,夜裏在錨地守船,白天就是漁民的眼線。當時的雪蓮灣入海口西側一箭之地,有一座新搭的泥鋪子。泥鋪子一焦黃的葦蓆蓋頂。頂上立着兩隻一灰一白的雛鷹。泥鋪子裏的疙瘩爺正眯眼打瞌,鼾聲像夏風一樣哨響。疙瘩爺老了,經不住海里的風打顛了,就守候着海灘窩在泥鋪子裏熬鷹。等鷹熬足了月,他不怎麼費力,就又有錢財了。疲憊無奈的子孕着疙瘩爺可心的指望。灰鷹和白鷹在屋頂呆膩了,呼啦啦拍打着翅膀,鑽進泥鋪裏來了。鷹們吱吱叫,疙瘩爺醉入鷹的歌裏,臉也像塊老銅一樣灼灼放光了。他伸出大掌,左手託白鷹,左手託灰鷹,肩平肩高,説不清到底最喜歡哪一個。

疙瘩爺站起來,將兩隻鷹放在左右肩上,撲撲跌跌走上了黃昏的海灘。疙瘩爺眼角沾着兩砣白白的眼屎。疙瘩爺肥大的褲管像兩面大旗獵獵抖起來,落霞將他和鷹的影子塗得很長。熬鷹的時候,疙瘩爺狠歹歹的,對鷹沒有一絲彩。他要將它們熬成魚鷹。魚鷹本不是那麼好熬的。疙瘩爺拿兩紅布條子,分別將白鷹灰鷹的脖子紮起來,餓得鷹子嗷嗷叫了,他就端出一隻盛滿鮮魚的盤子。鷹撲過去,了魚,喉嚨處便鼓出一個疙瘩結。鷹叼了魚不進肚裏又不捨得吐出來,憋得咕哇咕哇叫個不歇。疙瘩爺臉極為嚴肅,看鷹的時候,脖子和身子一齊扭動,就像他伸懶那樣發出一陣輕微的脆響。少頃,他攥了鷹的脖子拎起來,另一隻大掌捏緊鷹的‮腿雙‬,頭朝下,一抖,另一隻手騰出來,狠拍鷹的後背,鷹的嘴裏便吐出魚來。白鷹也想一隻小魚,疙瘩爺給灰鷹的布條子扎鬆了,小魚緩緩在灰鷹脖處下滑。有一天,疙瘩爺看見灰鷹偷吃一隻小魚,便狠狠抓起灰鷹,一隻手順着灰鷹的脖子朝下擼。灰鷹“哇”地一聲叫,聲音極為悲慘,像嘔出五臟六肺似的。灰鷹嘴裏吐出魚來,連同喉管裏的粘也了古腦出來,腥腥臭臭的。疙瘩爺心底有一絲快意,大魚看着這樣殘酷的場面,戰戰兢兢的。他對灰鷹的處境非常同情,有時候在關鍵時刻給灰鷹魚吃,被疙瘩爺狠狠罵了一頓:“小狗的,你別給俺幫倒忙啊!”就這樣過了半年,一灰一白的鷂鷹被反反覆覆熬下來,就慢慢能夠逮魚了。疙瘩爺累得的,但眼裏充滿了驚異和興奮,自顧自説:“是兩塊逮魚的好料子啊!”海里的天氣説變就變。前半夜無風無雨,疙瘩爺記得那天大魚的後爹跟娘打架,大魚就來到海灘上跟他住了。傍晚的炊煙是直直搖上去的。後半夜就又是風又是雨的,夜來風雨,陰氣就濃了,海狂到了誰也想不到的地步,泥鋪被賊風搖塌了,疙瘩爺和大魚明白過來已被重重壓在廢墟里了。大魚被泥土嗆得咳嗽起來,不時用胳膊捅父親的後,聲音空地喊着:“救命啊!”可是一切都無濟於事。疙瘩爺心裏明白,嘴裏已經喊不出聲音來了。白鷹和灰鷹去抖落一身浮土,竟然奇蹟般地鑽出去了。灰鷹如得大赦似地鑽進夜空裏去了。白鷹沒去追灰鷹,嗖嗖地圍着廢墟轉了三圈。吼風裏,蒼涼的海灘上白鷹的叫聲是清冷單調的。疙瘩爺壓在泥坨里,喉嚨口漸漸滿了泥糰子。喊不上話來,只拿身子一拱一拱。白鷹瞧見疙瘩爺的動靜了,一個俯衝下來,立在破席片上,忽閃着雙翅,刮拉着浮土。忽噠,忽噠,煙柱升起來,白鷹的羽和灰塵飄起來。白鷹被塵土染黑了。疙瘩爺漸漸看到銅錢大的光亮了。他老憑白鷹刮拉出的小到了海灘黎明打鼻子的鮮氣,他們活過來了。趕早的漁人,被白鷹淒厲的叫聲驚擾,紛紛了聚攏來,七手八腳扒出了疙瘩爺和大魚。疙瘩爺在天大亮時,方認出攏在懷裏的白鷹,黑瘦臉上便泛着明滑滑的淚光,説:“白鷹呵,俺的心肝寶貝哩!是你救了俺們的命啊!”半年過去了,兩隻鷹都熬成了。可是,白鷹受了主人的寵愛,幾乎逮不着魚,疙瘩爺和大魚沒有少吃灰鷹啄來的魚。沒有多久,疙瘩爺就帶着灰鷹出海了。疙瘩爺把那隻白鷹留給大魚做伴。白鷹是怎麼死在大魚手裏的,有幾種説法,反正白鷹是死了。大魚自己對麥蘭子説,那隻白鷹不會逮魚,而且還跟他分享家裏十分可憐的食品。一直受寵的白鷹無法忍受主人對它的冷落,偷偷飛離了泥屋。疙瘩爺出海回來的時候,大魚沒法跟疙瘩爺待,就從街上逮來一隻白的公雞圈在屋裏。疙瘩爺眼睛不好使,真以為是那隻白鷹,後來白鷹跟公雞掐得頭破血了餡。疙瘩爺到處找這隻白鷹,從黃昏到黑夜,海灘上都晃動着疙瘩爺肩扛灰鷹尋找白鷹的影子,招魂的口哨聲在野窪上起起伏伏。十天過去,白鷹仍沒有找到。疙瘩爺到不妙,想起壓在泥鋪裏被白鷹救起的情形,膛裏像了塊沉沉的東西堵得慌,帶着哭腔説:“白鷹啊,你不會打野食兒的啊。”一黃昏,疙瘩爺在西灘的一片葦帳子裏看見了白鷹的屍體。白鷹死了,身上的羽幾乎禿光了,肚裏被黑黑的螞蟻盜空了。疙瘩爺趕緊把大魚哥找了來,審問白鷹什麼時候離家的,大魚閉口不説。疙瘩爺的手抖抖的撫摸着白鷹的骨架,默默地很傷,説:“俺的心肝寶貝哩!”然後就有淚水就從他深黑的眼骨窩裏下來。從此以後,疙瘩爺把全部的情都給了這隻灰鷂鷹。

疙瘩爺説,這隻灰鷂鷹是在黃木匠死後,他大病一場之後開始吃人血魚的。吃了人血的鷂鷹對死人起來。

夏天熱得讓人難以忍受。疙瘩爺在這樣的季節守海,臨行前他給大魚和鷹準備了一些吃的,岸上本以沒有他掛念的事情,可是他沒有想到這隻鷂鷹在暑期到來之際病了。他的病好了,鷂鷹卻病得不輕,它不吃不喝地躺在泥鋪裏,疙瘩爺能聽到鷂鷹細弱而急促的呼聲,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這件突發事件使疙瘩爺推遲了出海期,自己守候在泥鋪裏給鷂鷹餵飯喂水。鷂鷹一口不吃,最後連抬眼皮的氣力都沒有了,時間無聲飛過,疙瘩爺一路施展魔法都無濟於事。最後疙瘩爺從海里逮來了麪條魚,一條條像蛔蟲一樣的麪條魚送到鷂鷹嘴邊的時候,鷂鷹依舊不張嘴,疙瘩爺就耐心地用指甲把魚切碎。疙瘩爺的右手拇指留着一長長的指甲,指甲非常鋒利,他能用這指甲切蘿蔔、白菜,比刀切得還薄,還均勻。疙瘩爺用指甲切面條魚的時候,不小心劃破了左手的食指,鮮血把麪條魚染得十分恐怖。疙瘩爺顧不上那麼多了,試探着把摻了人血的麪條魚到鷹的嘴邊,鷹沒有睜眼,卻奇怪地張開了嘴巴,非常香甜地把帶着人血的麪條魚吃了。吃過麪條魚的鷹緩緩睜開眼睛,原先焦卷的羽都舒展了。疙瘩爺出了笑臉,忙把鷹攔在懷裏,撫摸着鷹的腦袋,鷹的眼裏竟如兩股清泉濕了他的手。

鷂鷹得救了。從此以後,這隻鷂鷹被慣出了一個病,只吃摻了人血的魚類。疙瘩爺開褲子讓麥蘭子們看他的右腿,麥蘭子們被腿上的傷疤驚着,那是一塊塊紫的傷疤,都是疙瘩爺用自己的長指甲戳的。疙瘩爺每天傍晚都要給鷂鷹取血。

這個時候,麥蘭子就撲過來,緊緊抱住疙瘩爺的腿,哀求着説:“爺,您別這樣了,別這樣了,多疼啊?醫院裏有人的血漿,買一些來喂鷹嘛!”疙瘩爺摘開她顫抖的雙手長嘆了一聲,説:“俺試過,這冤家嘴叼,只吃俺這糟老頭的血!”疙瘩爺説話的時候晃了晃手,鷂鷹就穩穩地落在了他的手掌上,以此來證明養這隻鷂鷹非他莫屬。麥蘭子無奈地了口涼氣。疙瘩爺一邊説話,大魚一聲不吭,他對老頭的傷腿也視而不見,卻把老頭補好的舊魚網抖得亂七八糟。

疙瘩爺讓大魚把魚網放在遠處的船上晾曬。大魚用鄙夷的目光瞪了疙瘩爺一眼,不情願去幹。疙瘩爺吼了一聲:“快去,你小子生反骨了?”大魚對疙瘩爺的漠視使麥蘭子十分氣憤。後來疙瘩爺又吼了一句,大魚才慢騰騰地抱着魚網走了。

大魚走遠了,疙瘩爺狠狠地罵道:“這雜種,這隻鷹險些給他掐死呢!”然後就給麥蘭子講了這件隱秘的事。

一個傍晚,疙瘩爺聽説七病了,就買了一些東西去看望。疙瘩爺三天三夜沒回來,鷂鷹餓壞了,大魚來到海灘泥鋪裏找疙瘩爺,在雪蓮灣,疙瘩爺是他最後的朋友。

飢餓的鷂鷹在房間裏撲來撲去。大魚給鷂鷹端來魚碗,鷹不吃,送來水碗,鷹不喝,而且還用嘴掀翻了水碗,細密的水珠扭扭曲曲順着大魚的臉頰、肩膀向下滑落。大魚有些惱,狠狠地罵了一句:“這狗的,跟疙瘩爺一個鬼脾氣!”他胡亂地擦去臉上的水,然後把鷹帶到了泥鋪外邊。本來他和鷹可以相安無事,可是在大魚不注意的時候,鷂鷹非常兇惡地落在了他瘦弱的肩膀上。鷹紅着眼睛,眼神生硬絕情,大魚從沒有看過鷂鷹有過這樣的眼神,所以沒敢動它,自己嚇得一動不動。儘管這樣,鷂鷹還是對大魚發動了猛烈的攻擊。大魚猛然覺得左臉上火辣辣地一疼,他伸手一摸,又濕又腥,才知道是鷹的利觜啄去血淋淋的一條。過去大魚之所以能容忍鷹的每一次挑釁,是因為鷹能幫助爺爺撈屍體掙錢,那一天他的臉立刻變了,他沒有料到鷂鷹會對他下毒手。他揚着頭,看都沒看鷂鷹一眼,雙手往左肩膀上一甩,一把攥住鷹的脖子,慢慢地,緩緩地攥着,掐着,狠狠地掐着,鷹的脖子發出一陣嘎嘎的輕響,而且變得越來越長,最後軟軟地垂下頭,死了一樣。如果不是疙瘩爺及時趕來,大魚就會永遠這麼攥下去。疙瘩爺嘶啞着一吼:“混賬!”大魚才把手裏的鷂鷹扔在地上。鷂鷹摔沙灘上經過一番無效的掙扎,栽在沙地上,撲楞了幾下,不動了。

疙瘩爺狠狠瞪了大魚一眼,罵道:“孽障!真格兒是罪孽未清啊!”大魚的臉轉成青白,紅紅的血斑點在他臉上閃閃爍爍。疙瘩爺一邊罵着一邊蹲在鷂鷹身旁,把右腿的褲角往上一提,手指甲狠狠地往上一戳,黑瘦的腿上就滲出一滴滴的血來,用手指一抹,懸在鷂鷹的嘴邊,紅紅的血一滴一滴落在鷂鷹的嘴巴上。鷂鷹竟然動了動,張開嘴巴,就像嬰兒允母親的汁一樣,叭噠叭噠響着。整個營救過程很短,前後還不到一分鐘,僵死的鷂鷹就緩緩睜開了眼睛,眼裏閃爍着微光。疙瘩爺忽然聞到一股濃郁的香氣。

大魚眼睛半睜半閉着,卻看見了全過程,好像是一副耗盡心力的樣子。左臉上隱隱作痛,他抬手往臉頰上一摸,卻摸到了鷹啄下的那一條。他把這條從臉上摘下來,放在手心看了又看,然後緩緩走到鷹的旁邊。疙瘩爺十分警覺地望着他,不知道大魚還會做出什麼損事來。大魚蹲在鷂鷹的身邊,把手掌心上的這條遞到鷹的嘴邊,鷂鷹看了看大魚,猶豫地動了一下,又望了望疙瘩爺,疙瘩爺點了點頭,鷂鷹把這條進嘴裏嚼了。

那一夜,疙瘩爺摟着鷂鷹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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