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淫虐女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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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練大廳有音樂響起,“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温馨和暖,另有一番熱鬧的氣氛。從窗口可以看見郭正義在指手畫腳,有人在壓腿、在定音、在説笑,但如果大廳裏有阮鈺,這一切就會顯得黯淡,顯得缺乏應有的熱鬧,她那身素白的戲裝把大廳裏的一切都沖淡了。她全身素白,無論站着還是坐着,走動或是不動,這身不諧調的白都格外觸目,很是跳眼。

除了彩排,其他演員一般都不着裝,只有阮鈺例外,戲裝一做好郭正義就讓阮鈺趕緊試穿,阮鈺正是那種天生適合素衣的女人,一套白女的服裝穿起來,立即就行雲水,人格外拔高挑,四肢修長,身體柔軟,頭髮耀眼地黑亮,連牙齒都瞬時具有了珍珠的光澤。郭正義將阮鈺看了又看,每次排練就總是叫阮鈺把戲裝換上,説這樣容易進入角,演喜兒的演員在旁邊看着不吭聲。

上半場沒有阮鈺的戲,阮鈺穿着白女的一身白衣在院子裏走來走去,輕飄飄地出沒在芭蕉樹和梔子花樹叢中,寬大的衣袖自在幽暗的樹叢中雪白地一閃一閃,她有時停下來,把一條腿抬到的高度,單腿站着不動。

直到郭正義從窗口探出頭來喊:“阮鈺!”有時郭正義不喊,早早就走到院子裏找阮鈺,他轉到樹叢裏,然後兩人都不見了。

大廳裏還在唱:“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黑的樹叢裏,梔子花時隱時現。

忽然有一天,阮鈺的舅舅用他自己絞的黃麻繩上吊死了。

那天一大早就像着了火,人聲亂亂地擠在老阮的門口,有人問:舌頭伸出來沒有?

像霧一樣的細雨在街肚裏浮着,把清晨得像傍晚一樣昏暗。

一陣一陣的女人哭聲,像嘆氣一樣。聚在門口的人們聽到這嘆氣似的哭聲就自動靜場,仔細辨別這哭聲,互相用目光探尋,心裏想:是不是阮鈺?

阮鈺那天晚上沒住在閣樓裏,她開始演戲之後就常常不回去了。阮鈺走進老阮家的樣子就讓人覺得她走進去馬上就會走出來。她兩片寬大的褲擺互相拍打着發出風的響聲,很冷傲很風采地從街頭走到街尾的農業局,整條心海鎮的女人都隱隱到阮鈺或遲或早會成為她舅舅家的災星,因此上吊的事情一發生,不少女人暗暗鬆了一口氣,好像總算沒有白白擔心,好像是一種期待,盼望已久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她們不知道在她們的心底深處是那麼地希望阮鈺倒黴,她們對老阮有興趣只是因為他是阮鈺的舅,因為他是她們猜測中曖昧關係的一個因素,他是一層水果皮,果在下面,果皮是不好吃的,但好吃,果就是阮鈺。

何況他還可能會催眠術。

奴役人心的催眠術!

整整一上午,阮鈺始終沒有出現,使得老阮上吊的事情蒙上了層神秘彩。直到老阮的棺材抬走,人們還在門口站了一會,大家開始懷疑老阮的死肯定跟阮鈺有關。是不是阮鈺害死老阮的?阮鈺為什麼對老阮恨之入骨?

再次看到阮鈺出現在舞台上的時候,有人驚恐地發現阮鈺披的白髮格外地長,全身白得近乎透明,在快速的追光下輕得像是沒有任何分量,慘白的閃電凝聚在阮鈺的臉上,讓人悚然心驚,不可避免地想到一個嚇人的字:鬼。懷着這樣獨特的目光去看阮鈺的人肯定是郭正義,他坐在第五排聽見阮鈺用嘶啞得快要斷氣的嗓子喊道:“我是山上的大樹——”阮鈺的歌聲像一陣一陣的寒氣直全場的每一個角落,我覺得老阮的眼睛正從禮堂的天窗向下凝望,恰如一團飄忽的鬼火。

阮鈺演到最後終於唱不出聲音了,到最後是翻身農民合唱太陽出來了,嗬哈依哎喲,阮鈺白的長髮編成整齊的大辮子,穿上紅花上衣接過槍加入革命隊伍朝太陽的方向走去。很多人看到阮鈺眼睛裏閃着亮晶晶的淚水,非常符合劇中人物“動”的要求。只是她的嘴巴一張一合空無聲,如果注意到這一點,就會認識到阮鈺的淚水代表了另一種意義。

這是阮鈺的最後一次演出。

當晚郭正義宣佈文藝隊全隊休整一個星期,上午練功,下午學習太祖同志的講話,晚上自由活動,等阮鈺的嗓子恢復過來再排練演出。郭正義拍拍阮鈺的肩膀,説:我送你回去。

阮鈺以往演完戲常常住在農業局那間大廳旁邊的空屋子裏,裏面有兩張牀,是農業局的臨時招待房,這次阮鈺仍然回農業局。

據郭正義後來説,阮鈺一路上一言不發,情緒不好,他送她到招待房門口就轉身回家了,準備讓她好好睡一覺,明天再來看她。

但是阮鈺沒有明天了。

第二天一大早到樹叢裏做甩手的燒開水老頭看見沼氣池的水面上浮着一隻白的塑料涼鞋,沼氣池的邊上的浮土也被踩了幾個很深的新腳印。白涼鞋是阮鈺的,阮鈺被撈上來的時候另一隻涼鞋還穿在她的腳上,她全身被水泡得像石灰一樣白,白得跟她的塑料涼鞋同一個顏

郭正義認為阮鈺是半夜上廁所時路過沼氣池不慎掉下去淹死的,這種説法使很多人不能接受,因為上廁所並不一定要路過沼氣池。也就是説,除非阮鈺到樹叢裏晃盪才有可能掉進沼氣池,但阮鈺比任何一個人都更悉這裏的地形,這個挖好以後一直未使用的沼氣池有多深她不會不知道,雨水積在池子裏亮晃晃一片,即使在沒有月亮的夜裏也看得見。

但阮鈺為什麼半夜三更逛到樹林裏呢?

沒有誰能回答這個問題。

阮鈺就像一個古怪的謎一樣從心海鎮消失了,她的死使郭正義受到了打擊,他從此不再過問文藝宣傳隊的事情。

以上的事情大半是心海鎮上的傳説,所以才那麼零亂不堪沒有邏輯,現在我要敍説一個我親眼看到的場面。

我在心海鎮居住的時間是我八歲到十一歲,正是阮鈺從走紅到死的三年。有一天中午我到農業局的院子玩。那是個大太陽的中午,是夏天,非常悶熱,蟬聲響得鋪天蓋地氣勢洶洶,院子裏很靜,房屋和樹木白晃晃地閃着金屬的光澤,沒有一個人。我有些害怕,不敢獨自鑽進樹叢裏,儘管那裏有一種我非常想要的硬殼蟲,我打算把它們養在火柴盒裏。

我走到大廳與招待房相接的地方躲太陽,大廳的窗口大開,我衝裏面看了一眼,沒有人,幾把椅子歪歪扭扭地放看。招待房的窗子緊閉着,玻璃上貼着舊報紙,屋子裏面好像有動靜,但是沒有説話的聲音。我好奇地想知道屋子裏正在幹什麼,我使勁地在糊玻璃的報紙上找眼,果然在右下角的地方發現了一個用煙頭燙出來的小孔,這孔眼非常小,主人在把報紙糊上去的時候大概沒注意到。我趴在玻璃上透過這孔眼往裏看,看到了一個使我非常吃驚的場面。

阮鈺全身赤地站在屋子中間,她單腿直立,另一條腿揚起,超過的高度,同側的手撫着膝蓋上方,這是一個練功的姿勢,阮鈺在樹林裏常常這樣站着,如果把託着膝蓋的手拿開,舉到揚起的腿平行的位置,就是舞台上常見的姿勢。

阮鈺臉朝窗,低着頭,她赤的正面正好對着我,我第一次看到這麼近的體女人,這使我到窒息,一種透不過氣的覺。天窗把一束正午的陽光從阮鈺的頭頂強烈地傾灑下來,把她全身照成半透明,身上的汗被陽光照成一道金的弧線,一種人的赤的美。阮鈺的體以壓倒一切的力量摧毀了我對別的女人包括我自己的身體的欣賞,我相信我此生再也不可能看到如此美絕倫的體。

牆角有什麼動了一下,我看出那是一個人,郭正義,他穿着衣服坐在角落的板凳上。

我永遠都忘不了那時阮鈺夢魘般的呢喃。

“是的。”

“是的。我愛演戲。”

“是的。我的人生都是排好的一場戲。”

“是的……”催眠術!是催眠術!

郭正義也會催眠術?抑或和老阮是一夥的?

我想跑!我想把這天大的秘密公之於眾!

猛回頭,卻面撞上了一張蒼老的臉。

老阮!

“哎喲喲,幸虧我回來看一看啊。”我不能動。

確切地説,是不想動。不知道為什麼。

任憑他糙的大手撫摸着我當時尚顯稚的臉龐。

“阮鈺很漂亮,有拿來當奴的資本……但不漂亮的呢?你説,萍萍,像你這樣不漂亮的女人,應該怎麼處理呢?”他桀桀地笑着。

“那當然是讀書啊。腹有詩書氣自華嘛。三十歲之後,氣質才學都有了又帶了點名氣之後,嘖嘖嘖。”

“聽着,萍萍。”

“你要努力學習。”

“你要熱愛文學。”

“你要成為作家。”

“然後,你要回來,侍奉主人們。”是的,我想起來了,所以我才會成為混沌國首屈一指的才女,女主義文學的代表的作家。

所以我現在才會以記者的身份迴歸,赤着跪倒在比當年更顯年邁的郭正義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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