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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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是一個停頓。然後説:“你的車當時嚥氣了。”
“是的。”
“車要在主要高速公路上嚥氣,就要命了。可車偏偏常在最不是地方的地方嚥氣,對不對。所以你只能認了:完蛋了。”
“我們就是這麼説的。”
“怎麼説的?”
“我們説:完蛋了。”
“你們是誰?”我怎麼把阿書扯進來了。
“我的一個人,不相關的。”
“那個人是女的嗎?”
“她和這事一點兒關係也沒有。”他以隨便的口氣打聽阿書和我是怎樣的情。同時在迅速地推斷,我竭力掩護的女
人可不可能是扯皮條的:存心讓車在那段路面上嚥氣,存心讓安德烈·戴維斯的車撞上來。我一一回答着無關痛癢的問題,同時也在迅速分析:我這樣玩命遮掩阿書,是不是恰巧在坑她。阿書並不怕麻煩,麻煩給了她一次又一次機會,讓她證實自己處理麻煩的才能。在處理麻煩的忙亂中,她自豪她生活的充實。到美國的第三天,我
納了三筆試考費用之後不留分文,不得已提出向她借五百塊錢。她轉眼向別人借了五百塊給我。後來的
子裏,阿書在向我索債和去她
人那裏爭取拖欠這兩樁事情中,甚至在拆東牆補西牆的業務中,一而再、再而三讓別人和她自己認識到,全仗了她的金融才幹,大家的經濟和友情往來才變得如此
絡。每一件對於麻煩的處置,都會給阿書留下漂亮的記錄。經過以上分析,我以平淡的口氣告訴理查·福茨,他儘管去麻煩我的朋友阿書。
“她可以為我作證,不單單在這一件事上。”
“太了!”理查歡樂起來。他們這個民族很會誇大自己的一點好心情,一點兒小小的得意。這個民族的情緒高昂得令人懷疑。
果然,半小時後,理查·福茨又打電話給我。我正在浴室裏刷牙,牧師太太眯着睡眼把她牀頭的無線電話遞給我。我啐出牙膏沫,聽見理查·福茨説阿書的説法和我出了分歧。我來不及用水涮掉牙膏沫就問他哪裏出了分歧。他説據阿書的記憶,我們當時是在馬里蘭州的一條小路上,並不在高速公路,我們的車的嚥氣地點以及我和外
官員戴維斯的邂逅地點是在馬里蘭州的一條小路上。那是條美麗、透迤、楓樹密集的小路。我聽着他突然變得詩意起來,不知他想幹嗎。我抓緊時間漱了漱口。剛才不當心嚥下去的一口牙膏,正在我喉管裏劃一
清涼微辣的線。
“那好吧。就算是在馬里蘭州的小路上。”我看不出這裏面有什麼油水給你撈。
“那説明什麼呢?”
“説明你講過的一句話,人的記憶花招很多。”他是要我認賬,我利用記憶的花招耍了花招,而我的花招已被他識破。一條是通繁忙的高速公路,一條是樹蔭隱蔽的幽靜小路,對一場可疑的邂逅,難道能讓他相信,只是記憶的誤差?只是記憶在玩他,甚至也在玩阿書、安德烈和我?
我説:“行,那你去相信我的女友吧。”這時我已在一答一對中完成了洗漱,回到了卧室。我找出衣服來,打算換下身上的絨布睡衣。
“你認為她的記憶沒有花招?”他問,聽也聽得出他笑眯眯的。
“你認為呢?”我下睡衣,一條胳膊絆在餐館的制服袖子裏,大半個身體晾在空氣中,馬上冷卻了。這點也體現了牧師夫婦的勤儉美德。他們在進被窩之前必定關掉暖氣。
“我認為?”理查·福茨説“要你是我,你會怎麼認為——你、戴維斯、你的女友,説的是三個不同的地點。你明白我在講什麼嗎?”
“不明白。”
“就是説,你們當中,必定有兩個人在説謊。”
“噢。”我的聲音聽上去比較無力。受挫的覺從電話線傳過去,理查·福茨在那邊覺得很來勁兒。他冷冷的興趣也順着電話線傳過來。我説:“對不起,我正在換衣服。我馬上給你打過去行嗎?”他知道我想溜,要不就是想
口氣再來好好同他周旋。他説:“你換吧,我可以等着。”他的意思是絕不給我緩衝、調整的間隙,他寧願在我跟前守候。我把話筒放在寫字枱上,
下另一隻睡衣的袖子。我看見自己肌膚白裏透青,一粒粒雞皮疙瘩又大又飽滿。在冷空氣中,餐館制服的假綢緞質料顯得僵硬而冰涼。那是國旗的大紅
和暗金
織的圖案,假得實實在在,一點兒冒充真貨的企圖也沒有。這樣的廉價東西普遍被認為是中國特
。一切低品格、廉價的東西都被當成中國特
而允許存在。你可以低俗廉價,只要你自己對低俗廉價認賬,就隨你去。我打工的餐館就讓我們大膽地俗豔,讓它自己坦蕩蕩地廉價,以俗豔廉價收買浩浩蕩蕩的異族食客。我真不願意去觸碰它——那經緯裏漬透了低檔菜餚的氣味。各民族的低檔菜餚都是這股油膩得讓人反胃的氣味。
這時擱在寫字枱上的話筒輕輕響了一下。像是那端的人打翻了什麼,打翻了半杯咖啡,或碎了一個盛麥片粥的碗。他真的在等我換衣服。理查·福特真的一聲不吱,眼睜睜等着這個中國女人更換衣服;他瞪着她片片斷斷的,閃閃現現的私處。氣氛中的侮辱使我動作更加缺乏準確。我
下絨布睡褲,卻找不到合適的內褲,赤
的兩條腿扭絞在一起,在特務福茨輕慢的冷冷神
下,它們你掩護我我掩護你,陷入了絕望的慌亂。
我忽然想起洗淨烘乾的衣服仍留在地下室的洗衣筐裏,所有的內褲都在那裏。我只得找出一條原打算丟棄的短褲。它是淺黃,最初很可能是
白
。假如任何人對我的窮困尚未徹底信服,這件短褲足以除去他最後的懷疑。我儘量縮小動作,怕難聽的之聲從話筒傳過去。這場面已相當狼狽,特務理查實在夠損的,居然就這樣穩穩地守着,等着我又
又穿,手忙腳亂。他面帶尋開心的微笑看黑
假緞子寬腿褲怎樣一次次從我腿上滑落:餐館制服是按最胖和最瘦兩個極端之間的尺寸做的,因此誰穿都費事,誰穿上它看去都長了副十分馬虎的身材。黑
話筒不動聲
地看我在褲
上別一
巨大的別針,總算阻止了褲子的下滑。理查·福茨居然一點兒也不難為情,就這麼幹巴巴等我從內到外地
衣穿衣。
“換好了嗎?”黑電話沙沙沙地説。聲音好狎呢。
我停止了一切動作,看着它。不能想象執行保衞國家的正義使命的理查·福茨會有這樣的見鬼聲音。那聲音從送話器細密的小孔裏“噝噝”地冒出來。將浮在桌面上那層極薄的灰塵輕微吹動。
“哈羅?你換好了嗎?”黑電話裏的理查·福茨“噝噝”地同我耳語,同我擠眉
眼。我覺得他一定把什麼都看在眼裏了;我的赤
,我的羞恥,我的最不該示人的女
動作,我的醜陋的淺黃短褲。
我抓起話筒:“哈羅。”
“你們三人間,到底誰説的是真話?”
“對不起,我要去上班了。我得掙錢。”
“其實我只想跟你隨便聊聊。這絕不是正式訊問。”我不語,對着牆上的橢圓鏡子飛快地梳着頭髮,梳了一半,再把電話換到右手,梳子用左手握着,梳另一半頭髮。
“是不是你也跟不少美國人一樣把fbi看成反派?”我企圖用一隻手把頭髮綁成馬尾,卻一再失敗:“噢,美國有不少人把你們看成反派?為什麼?”
“他們選擇好萊塢的蛋編劇、導演的立場。這些編劇和導演實在沒丑角了,就
出兩個fbi到他們的故事裏去。”
“對不起,我必須趕八點的地鐵去上班。”我説着,一隻手挖了點兒底抹在臉上。餐館老闆對化妝化得好的女僱員沒那麼兇惡。
“…如果我讓你害怕,我很抱歉。”理查聲音誠懇起來。
“我個人對你一點兒問題也沒有。可我個人在這個案子裏不算數。”他既誠懇又婆婆媽媽:“我的意思是,我完全贊同你和我們的優秀外官戴維斯戀愛。”我拿出襪子,用一隻手往腳上套。這個嘮叨得沒完的電話非常礙手礙腳:“謝謝。謝謝你的贊同。”
“哪裏的話。”我出了地鐵站就狂奔。不過還是遲到了四十分鐘。四十分鐘的遲到在餐館嚴格的考勤制度下就算半曠工。只有一半工資。理查·福茨該對我的經濟損失負責。老闆暫時沒注意到我的遲到,他和我的一位女工友正在吵架。女工友四十多歲,從來不肯把長波束到腦後。老闆在一盤菜裏扯出一
一尺多長的彎彎曲曲的頭髮,要她賠那盤菜的錢,她自然不肯賠,倆人便由此吵鬧起來。由於他倆的吵鬧,其他工友都心情很好,面孔都因享受了難得的清靜而變得眉舒目朗。
中午十二點,每張餐桌都坐得滿滿的。我一眼看見一個不很高大的身影混在人羣裏。理查·福茨裝得極好,似乎他和我的不期而遇讓他過度驚喜,以至他明目皓齒的笑容裏出現了一絲放肆。
我捧着的托盤上放了六盤菜和六杯飲料,對他撇一下嘴。他穿着米風衣,緊緊束着
帶,因而從肩到
的形狀極見稜角。得承認,
離了傑克遜街×××號的大背景,單單來看理查·福茨,他相當英俊瀟灑。他的笑容該屬於一個法學院或醫學院的畢業生。他像是剛結束繁重的學習,尚未來得及長起美國式的膘,渾身是年輕的
捷。他以那
捷
下風衣,搭在椅背上。他的座位不在我負責的四張桌。他微笑地從領位小姐手裏接過菜單,從他嘴
動我讀出“謝謝你。這是個
人的餐館。”領位小姐欠身,他對她説了一句頗長的話,一隻手不太經意地擋在嘴旁。領位小姐突然轉臉來看我。她臉上的神情帶淡淡的醋意:你要打聽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