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閲讀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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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盤進門,打了半天手勢,説夫人已去,請典衞大人更衣梳洗之後,自行離開便了,竟是名沒了舌頭的啞婦。

耿照並不死心,明知徒勞,仍施展輕功,將整座府邸搜了個遍,只見所有的房間都積着薄灰,看似有人按時清掃、卻無居住的痕跡,沒有衣物,沒有儲糧,沒有燒柴做飯所遺下的餘燼……什麼都沒有。

就在他繞完一圈之後,連啞婦也不見了,前度種種如夢似幻,他到底有沒有同任宜紫顛鸞倒鳳極盡歡愉,到底有沒見過姿容絕豔的清冷美婦人胤野,聽她親口述説那既殘忍又哀傷的故事,耿照自己也有幾分不確定;恍惚間,驟被一片反而來的瀲灩波光閃花了眼,才發現走到了一條砌石的小水渠畔,沿渠綠柳婆娑,翠尖搖曳,水上吹來一陣涼的風,撲面沁人心脾。

少年並無心曠神怡之,只覺雙肩沉重,沒比在朱雀大宅等待時輕鬆多少。

蠶娘最後的代,為他帶來了面見胤野的契機,但這場難分虛實、似幻似真的會面,並未改變眼前的困境,除陰錯陽差去陽亢,可説是無有收穫。他忍不住想起任宜紫,詫異於少女在心頭閃現之頻;離開宅邸前未能再見她一面,耿照不能説毫無遺憾,然而見了面不知該説什麼好,亦是實情,不見反倒免去了沉默尷尬。

他該想着,後須如何向紅兒代,方能求得佳人原宥。但此事本無良解——這個念頭令他忍不住想逃到任宜紫那美好而純粹的體之中,任慾海橫,毋須苦苦思索,反覆碰壁束手,無止無休……

耿照回過神來,不覺又驚又愧,自我厭惡之情油然而生,提掌自扇了一耳光,低罵:「混帳東西!轉得什麼無恥念頭?」倏又微怔:我是對紅兒混帳,抑或對任姑娘才混帳?是想着紅兒無恥,還是想任姑娘更無恥?

能放開一邊……就好了,少年忍不住想。

他對染紅霞是情,對任宜紫是,二者皆毋庸置疑;然而情中並非無慾,那抵死纏綿的純然慾中,也非全然無情。若順從慾望有錯,為何獨取紅兒?情義才是重中之重的話,又何以能捨卻任宜紫?

突然間,口碰觸一物,耿照霍然止步,赫見自己正站在水渠邊上,再往前一步便要踏空。橫在腹間的,是杆細長的油竹釣竿,遞竿橫攔的白髮漁人只瞟他一眼,哼笑道:「是有多無恥,教你沒臉見人,打算跳河解決?退遠些退遠些,莫嚇跑了渠裏魚蝦。」耿照黑臉漲紅,搔了搔後腦勺,不好意思直説自己是為女人煩惱……不對,他並不是為了女人的事煩惱,雖然起因也是源於女子,但與女子的情愛慾非是他真正煩惱的源,當然這的確令人煩惱……不是這樣!人生難的,是責任和取捨啊,不是隻在男女之情上,耿照回首迄今的江湖路,皆因二者而越走越沉,越發力不從心。

過往,他總以為是自己能力不及,心想有朝一武功大成、建功立業,便能妥適地解決這一切。豈料今武功高了,在年輕一輩中足以傲視羣倫,復有鎮東將軍府、七玄同盟在背後支持;責任越大,揹負的取捨更多更難,動輒得咎,幾至寸步難行。

「胡説八道。」老漁夫呵呵笑了。「人生至難,是接受與承擔。」耿照幾乎以為是自己在過於煩惱的情況下,無意識間説出了紊亂的心緒。但那是聶二俠才會做的事,他沒有這種奇特的習慣。正疑心老人是否如將軍一般,亦有讀心異術時,老漁夫又怡然續道:「你總想選對的,希望自己的作為永不會錯,但此事斷無可能。人活着的每一天,都在犯不同的錯,有些無傷大雅,有些則會跟着你一輩子,對你、對旁人,尤其對那些無辜受害之人所帶來的痛苦與創傷,永遠都不會痊癒。你只能學着同它和平共處,然後繼續往前,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我認識個人,他很有責任,我很欣賞他,並不把他當成下屬同僚,而是手足摯友。後來發生了些事,他自覺害死我的子,心中有愧,躲着不敢見我。

直到他辭世之前,他都不知道:其實我從沒責怪過他,甚至不覺得他有責任,一切都是命數使然,由不得人也。

「他無從知曉,其實他的死,於我才是莫大的哀慼,毫不亞於喪之痛。你説他這幾十年來揹負的自責、自傷,自覺負我之處,其實皆非我意;然而他的刻意躲避,乃至溘然長逝,才真正帶給我難以言説之痛……你説,到底哪個才是錯?

是前頭他以為,還是後頭我以為?」耿照言又止,總覺這是個陷阱,兩者皆非正解。

老人出一絲讚許之。「不錯不錯,你很聰明。錯什麼的一點也不重要,只有我的哀痛是實實在在的。我若找不着與之相處的法子,此痛即成錯源,能衍生自己或他人的別樣哀痛。」耿照其實同胤野説過類似的話,在胤野質問他「你與胤丹書有何不同」時。

當時耿照鋭地嗅出了胤野的盲點:胤丹書的遭遇,和他的理想乃至手段,並沒有直接的關連。他錯信殷橫野的原因,有無數可能,甚或是在毫無選擇的情況下不得已而從之,無關其才智信念,單純是壞運氣使然。倘若胤丹書的武力足以壓倒殷橫野,又或有什麼足以挾制他的手段,則事態的發展將截然不同。

胤野身上所發生的悲劇、經歷過的苦難折磨,使她亟需一個責怪的對象。既然她在驚鴻堡選擇原諒了丈夫,並與之訣別,剩下能責怪的,就只有他的理想和信念而已。

耿照試圖告訴婦人,他與她的丈夫或有同樣的信念與原則,但有胤丹書的悲劇在前,耿照謹記教訓,將有機會走上不一樣的道路。胤野雖未表態,畢竟還是任他自去,暫時是採取觀望的姿態。

記住地阯發布頁4∨4∨4∨.c☉m老漁夫的一席話,無巧不巧的,補起了少年擘劃的藍圖裏所缺漏的那部分。

太過害怕他人受苦,因而形成責任;總希望無人受害,才會陷入取捨兩難。

但成事最重要的,卻是接受和承擔。須得二者齊備,方能做出困難的決定。

少年在策劃狙殺嶽宸風時,展現過這方面的過人資質,才能得到冷北海、薛百螣等這些老江湖,乃至大師父青面神的支持。只是後來,當他看過更多無謂殺戮,擔負起更多人的期待與寄託後,耿照發現自己的心,漸漸承受不了身邊人犧牲的痛苦。在冷爐谷時,連挑斷的筋脈和毀去的丹田都能恢復,既然如此,此後所有的犧牲……

——就由我承擔吧!

他終於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自我犧牲並不是勇敢,而是怯懦;一視同仁地對待所有必要的犧牲,才是成事者的承擔。

耿照陷入長考,原本諸多滯礙難行處,忽有了相應的選項,一個具體而微的計畫正在腦海中成形。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濃香才將他喚回現實,老漁夫不知何時堆起了柴火,將一尾黃魚刮鱗剝洗、串過長枝,架在火堆旁靠着。

烤魚無有葱蒜調料相佐,便是吃個「鮮」字而已,但耿照已昏了整整一一夜,再加上先前的縱情歡好極度消耗體力,鼻中聞着香氣,腹裏竟骨碌碌地枵鳴起來,不由得有些臉臊。

這條水渠罕有人經過,越浦佔地廣袤,幅員猶在平望新城之上,耿照來此的時間不算長,沒能走遍全城,不知此處何處。但城中對炭火的管制甚嚴,民居羣聚處由各里保甲動員百姓自律,止灶外引火;販賣燠爆熱食的商家小販,按理須向衙門申請,並將用火處繪圖造冊,收於府庫,以利司烜救火。

越浦開城已有數百年,有無這般嚴格執行商販火政,大夥兒心知肚明,不少官差同商家索要保護費,靠的便是這條律令,攤商不從,立馬翻臉抄沒。大體來説,不會有人公然在城中的道路兩側堆燃篝火,挑釁府衙,若引來官爺們,現成是條可大可小的罪名。

老漁夫現烤現吃、徹底漠視律法的豪氣令耿照看直了眼,怪的是煙氣竄升、魚香四溢,半天也沒見官差來。周圍的屋舍無不門窗緊閉,不知是房中無人,抑或未敢擅啓,總之是極其怪異。

老人見他猛饞涎又不好意思開口,大方地拿起烤魚,笑眯眯問:「想不想吃啊?」耿照一逕點頭,本以為能分得幾口,豈料老漁夫將釣竿一遞,推着擱地上的魚簍往他腳邊送,怡然道:「自己釣的,特別香。不信你瞧我。」説着大口咬落,烤得焦酥的魚皮「嚓」的一響,魚油迸出,細的白香滑彈顫,沒口子地滴着湯汁。瞧老人的吃相,別説串魚的長枝,怕連大拇指都能一不小心嚼落腹中,可見其鮮。

耿照無奈接過釣竿,這才有機會細細端詳,見老漁夫生得一張紫膛國字臉,身量並不矮小,本該是十分威嚴的長相,不知怎的配上白鬚白眉後,有種説不出的滑稽之,看來甚是可親。

老人鬚髮皆已花白,卻不稀疏,尤其是那雙壓眼濃眉,宛若雲峯,可惜左眉上似有道小小疤痕,破了眉象,不笑的時候依稀有幾分愁苦;短褐草鞋,破笠隨意掛在背後,就是三川水道上每天能見幾十乃至上百的老漁家。

耿照好不容易強迫自己,把注意力從噴香的烤魚移開,忽覺這位老人家甚是眼,似在哪裏見過,猛地想起:「是了,當我帶寶寶錦兒逃出五絕莊,嶽宸風銜尾追殺而來,我倆上了這位老丈的舟子。我騙他寶寶是我媳婦兒。」那時他與嶽宸風在船頭展開攻防,直到老漁夫中了嶽賊一掌,順勢將船撞入水中,才得困。嶽宸風不知何故並未追擊,再出現時,便聽説他身負異創,全身重要的運功氣脈被五道針勁所制,難以動武,連伊黃梁都覺棘手……心念電轉之間,終於貫串起來,撲通一聲跪倒,納頭便拜:「……多謝前輩救命之恩!晚輩多有失禮處,尚祈前輩見諒!」老漁夫呵呵笑着也不推辭,受了他三叩大禮,遙遙揮手:「你那媳婦兒呢?

也都可好?」耿照身子驟輕,彷彿被雲朵託升一般,順勢起身,雙手抱着釣竿,未敢輕慢,對老人益發敬佩起來。

以他此時的內功修為,老漁夫這信手一揮要能將他抬起,且不論隔空發勁的困難,須得全然抵銷掉碧火神功的護體真氣,再加上耿照之重,方能成功。這樣的巨力在老人使來便是一揚手而已,更無半分氣機引動,豈止是舉重若輕?簡直是舉千鈞於無形!

這等駭人造詣,耿照平生只在蠶娘與殷賊身上見過,老漁夫能於神不知鬼不覺間廢掉嶽宸風,嶽宸風兀自不覺,這份準細膩恐又在殷、蠶二人之上。當五絕莊外的水道之上,老人罵罵咧咧、受掌落水的情狀,如非有意戲耍嶽賊,便是隱世高人遊戲人間之舉;可惜那時閲歷有限,不識奇人,畢恭畢敬回答:「符姑娘是晚輩的紅顏知已,我倆尚未成親,當不知前輩,情急之下詐稱結褵,非是有意欺瞞,請前輩恕罪。」

「罷了。事後老實,畢竟還是老實。」老漁夫濃密的白眉微挑,搖了搖頭:「你招惹忒多女子,偏又婆婆媽媽,誤人誤已,這點我最為不喜。我不是讓你當個始亂終棄的王八蛋,但要是你最終成了王八蛋,或許就該好生研究下始亂終棄的門道,讓這王八蛋當得地道些。不上不下,不冷不熱,連個王八蛋都當不好,成何體統!」耿照被訓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無可辯駁,只能訥訥稱是。老漁夫將吃剩的帶頭魚骨連着長枝往水裏一扔,拍了拍手掌,雙手扶膝撐臂踞坐,明明形容未變,剎那間卻予人難以言喻的巨大壓迫,彷彿披甲戴鍪的萬軍之帥坐上馬札子,一聲令下,便是兵鋒齊發、奔殺千里之勢,光憑眼神便足以教耿照不過氣來。

「我早想來看你,只是一直有事耽擱。你乾的比我想像中更好。」待耿照壓力一輕,又能在汲入空氣時,篝火邊哪還有人在?

(這是……分光化影!)想起尚未請教老漁夫之名,忙衝着人去樓空的柳岸風間提氣大叫:「……晚輩斗膽,敢問前輩高姓大名?」風裏傳來老漁人的疏朗豪笑,雖是傳音入密,依舊是氣萬里如虎,震得耿照五內翻湧,須得運功才能穩住。「你做了我忒久的便宜徒弟,卻來問我是誰?

世事人情,奇外更奇啊!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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