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杏子林中商略平生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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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一騎馬馳進林中,泰山五雄一齊上前拉住馬頭,馬背上一個身穿繭綢長袍的老者飄身而下,向喬峯拱手道:“喬幫主,單正不請自來,打擾了。”喬峯久聞單正之名,今尚是初見,但見他滿臉紅光,當得起“童顏鶴髮”四字,神情卻甚謙和,不似江湖上傳説的出手無情,當即抱拳還禮,説道:“若知單老前輩大駕光臨,早該遠才是。”那騎驢客忽然怪聲説道:“好哇!鐵面判官到來,就該遠。我‘鐵股判官’到來,你就不該遠了。”眾人聽到“鐵股判官”這五個字的古怪綽號,無不哈哈大笑。王語嫣、阿朱、阿碧三人雖覺笑之不雅,卻也不嫣然。泰山五雄聽這人如此説,自知他是有心,戲侮自己父親,登時然變,只是單家家教極嚴,單正既未發話,做兒子的誰也不敢出聲。

單正涵養甚好,一時又捉摸不定這怪人的來歷,裝作並未聽見,朗聲道:“請馬伕人出來敍話。”樹林後轉出一頂小轎,兩名健漢抬着,快步如飛,來到林中一放,揭開了轎帷,轎中緩步走出一個全身縞素的‮婦少‬。那‮婦少‬低下了頭,向喬峯盈盈拜了下去,説道:“未亡人馬門温氏,參見幫主。”喬峯還了一禮,説道:“嫂嫂,有禮!”馬伕人道:“先夫不幸亡故,多承幫主及眾位伯伯叔叔照料喪事,未亡人衷心銘。”她話聲極是清脆,聽來年紀甚輕,只是她始終眼望地下,見不到她的容貌。

喬峯料想馬伕人必是發見了丈夫亡故的重大線索,這才親身趕到,但幫中之事她不先稟報幫主,卻卻尋徐長老知鐵面判官作主,其中實是大有蹊蹺,回頭向執法長老白世鏡望去。白世鏡也正向他瞧來。兩人的目光之中都充滿了異樣神

喬峯先接外客,再論本幫事務,向單正道:“單老前輩,太行山沖霄譚氏伉儷,不知是否素識?”單正抱拳道:“久仰譚氏伉儷的威名,幸會,幸會。”喬峯道:“譚老爺子,這一位前輩,請你給在下引見,以免失了禮數。”譚公尚未答話,那騎驢客搶着説道:“我姓雙,名歪,外號叫作‘鐵股判官’。”鐵面判官單正涵養再好,到這地步也不怒氣上衝,心想:“我姓單,你就姓雙,我叫正,你就叫歪,這不是衝着我來麼?”正待發作,譚婆卻道:“單老爺子,你莫聽趙錢孫隨口胡謅,這人是個癲子,跟他當不得真的。”喬峯心想:“這人名叫趙錢孫嗎?料來不會是真名。”説道:“眾位,此間並無座位,只好隨意在地下坐了。”他見眾人分別坐定,説道:“一之間,得能會見眾位前輩高人,實不勝榮幸之至。不知眾位駕到,有何見教?”單正道:“喬幫主,貴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數百年來俠名播於天下,武林中提起‘丐幫’二字,誰都十分敬重,我單某向來也是極為心儀的。”喬峯道:“不敢!”趙錢孫接口道:“喬幫主,貴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數百年來俠名播於天下,武林中提起‘丐幫’二字,誰都十分敬重,我雙某向來也是極為心儀的。”他這番話和單正説的一模一樣,就是將“單某”的“單”字改成了“雙”字。

喬峯知道武林中這些前輩高人大都有副希奇古怪的脾氣,這趙錢孫處處跟單正挑眼,不知為了何事,自己總之雙方都不得罪就是,於是也跟着説了句:“不敢!”單正微微一笑,向大兒子單伯山道:“伯山,餘下來的話,你跟喬幫主説。旁人若要學我兒子,儘管學個十足便是。”眾人聽了,都不打個哈哈,心想這鐵面判官道貌岸然,倒也陰損得緊,趙錢孫倘若再跟着單伯山學嘴學舌,那就變成學做他兒子了。

不料趙錢孫説道:“伯山,餘下來的話,你跟喬幫主説。旁人若要學我兒子,儘管學個十足便是。”這麼一來,反給他討了便宜去,認了是單伯山的父親。

單正最小的兒子單小山火氣最猛,大聲罵道:“***,這不是活得不耐煩了麼?”趙錢孫自言自語:“***,這種窩囊兒子,生四個已經太多,第五個實在不必再生,嘿嘿,也不知是不是親生的。”聽他這般公然挑釁,單正便是泥人也有土兒,轉頭向趙錢孫道:“咱們在丐幫是客,爭鬧起來,那是不給主人面子,待此間事了之後,自當再來領教閣下的高招。伯山,你自管説罷!”趙錢孫又學着他道:“咱們在丐幫是客,爭鬧起來,那是不給主人面子,待此間事了之後,自當再來領教閣下的高招。伯山,老子叫你説,你自管説罷!”單伯山恨不得衝上前去,拔刀猛吹他幾刀,方消心頭之恨,當下強忍怒氣,向喬峯道:“喬幫主,貴幫之事,我父子原是不敢幹預,但我爹爹説:君子愛人以德…”説到這裏,眼光瞧向趙錢孫,看他是否又再學舌,若是照學,勢必也要這麼説:“但我爹爹説:“君子愛人以德”那便是叫單正為“爹爹”了。

不料趙錢孫仍然照學,説道:“喬幫主,貴幫之事,我父子原是不敢幹預,但我兒子説:“君子愛人以德。”他將“爹爹”兩字改成“兒子”;自是明討單正的便宜。眾人一聽,都皺起了眉頭,覺得這趙錢孫太也過份,只怕當場便要血。

單正淡淡的道:“閣下老是跟我過不去。但兄弟與閣下素不相識,實不知什麼地方得罪了你,尚請明白示知。倘若是兄弟的不是,即行向閣下賠禮請罪便了。”眾人心下暗贊單正,不愧是中原得享大名的俠義前輩。

趙錢孫道:“你沒得罪我,可是得罪了小娟,這比得罪我更加可惡十倍。”單正奇道:“誰是小娟?我幾時得罪她了?”趙錢孫指着譚婆道:“這位便是小娟。小娟是她的閨名,天下除我之外,誰也稱呼不得。”單正好氣,又好笑,説道:“原來這是譚婆婆的閨名,在下不知,冒昧稱呼,還請恕罪。”趙錢孫老氣橫秋的道:“不知者不罪,初犯恕過,下次不可。”單正道:“在下久仰太行山沖霄譚氏伉儷的大名,卻無緣識荊,在下自省從未在背後説人閒言閒語,如何會得罪了譚家婆婆?”趙錢孫愠道:“我剛才正在問小娟:‘你近來過得快活麼?’她尚未答話,你這五個寶貝兒子便大模大樣、橫衝直撞的來到,打斷了她的話頭,至今尚未答我的問話。單老兄,你倒去打聽打聽,小娟是什麼人”我‘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又是什麼人?難道我們説話之昱,也容你隨便打斷的麼?”單正聽了這番似通非通的言語,心想這人果然腦筋不大靈,説道:“兄弟有一事不明,卻要請教。”趙錢孫道:“什麼事?我倘若高興,指點你一條明路,也不打緊。”單正道:“多謝,多謝。閣下説譚婆的閨名,天下便只閣下一人叫得,是也不是?”趙錢孫道:“正是。如若不信,你再叫一聲試試,瞧我‘趙錢孫老,周吳鄭王,馮陳褚衞,蔣沈韓楊’是不是跟你狠狠打上一架?”單正道:“兄弟自然不敢叫,卻難道連譚公也叫不得麼?”趙兇孫鐵青着臉,半晌不語。眾人都想,單正這一句話可將他問倒了。不料突然之間,趙錢孫放聲大哭,涕淚橫,傷心之極。

這一着人人都大出意料之外,此人天不怕,地不怕,膽敢和“鐵面判官”撞到底,哪想到這麼輕輕一句話,卻使得他號啕大哭,難以自休。

單正見他哭得悲痛,倒不好意思起來,先前中積蓄的滿腔怒火,登時化為烏有,反而安他道:“趙兄,這是兄弟的不是了…”趙錢孫嗚嗚咽咽的道:“我不姓趙。”單正更奇了,問道:“然則閣下貴姓?”趙錢孫道:“我沒姓,你別問,你別問。”眾人猜想這趙錢孫必有一件極傷心的難言之隱,到底是什麼事,他自己不説,旁人自也不便多問,只有讓他噎噎、悲悲切切,一股勁兒的哭之不休。

譚婆沉着臉道:“你又發癲了,在眾位朋友之前,要臉面不要?”趙兇孫道:“你勢下了我,去嫁了這老不死的譚公,我心中如何不悲,如何不痛?我心也碎了,腸也斷了,這區區外表的臉皮,要來何用?”眾人相顧莞爾,原來説穿了毫不希奇。那自然是趙錢孫和譚婆從前有過一段情史,後來譚婆嫁了譚公,而趙錢孫傷心得連姓名也不要了,瘋瘋癲癲的發痴。眼看譚氏夫婦都是六十以上的年紀,怎地這趙錢孫竟然情深若斯,數十年來苦戀不休?譚婆滿臉皺紋,白女蕭蕭,誰也看不出這又高又大的老嫗,年輕時能有什麼動人之處,竟使得趙錢孫到老不能忘情。

譚婆神忸怩,説道:“師哥,你盡提這些舊事幹什麼?丐幫今有正經大事要商量,你乖乖的聽着吧。”這幾句温言相勸的軟語,趙錢孫聽了大是受用,説道:“那麼你向我笑一笑,我就聽你的話。”譚婆還沒笑,旁觀眾人中已有十多人先行笑出聲來。

譚婆卻渾然不覺,回眸向他一笑。趙錢孫痴痴的向她望着,這神情顯然是神馳目眩,魂飛魄散。譚公坐在一旁,滿臉怒氣,卻又無可如何。

這般情景段譽瞧在眼裏,心中驀地一驚:“這三人都情深如此,將世人全然置之度外,我…我對王姑娘,將來也會落到趙錢孫這般結果麼?不,不!這譚婆對她師哥顯然頗有情意,而王姑娘念念不忘的,卻只是她的表哥慕容公子。比之趙錢孫,我是大大的不如,大大的不及了。”喬峯心中卻想的是另一回事:“那趙錢孫果然並不姓趙。向來聽説太行山沖霄譚公、譚婆,以大行嫡派絕技著稱,從這三人的話中聽來,三人似乎並非出於同一師門。到底譚公是太行派呢?還是譚婆是太行派?倘若譚公是太行派,那麼這趙錢孫與譚婆師兄妹,又是什麼門派?”只聽趙錢孫又道:“聽得姑蘇出了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慕容復,膽大忘為,亂殺無辜。老子倒要會他一會,且看這小子有什麼本事,能還施到我‘趙錢孫李,周吳鄭王’身上?小娟,你叫我到江南,我自然是要來的。何況我…”他一番話沒説完,忽聽得一人號啕大哭,悲悲切切,嗚嗚咽咽,哭聲便和他適才沒半點分別。眾人聽了,都是一愣,只聽那人跟着連哭帶訴:“我的好師妹啊,老子什麼地方對不起你?為什麼你去嫁了這姓譚的糟老頭子?老子想夜想,牽肚掛腸,記着的就是你小娟師妹。想咱師父在世之,待咱們二人猶如子女一般,你不嫁老子,可對得起咱師父麼?”這説話的聲音語調,和趙錢孫委實一模一樣,若不是眾人親眼見到他張口結舌、滿臉詫異的神情,誰都以為定是出於他的親口。各人循聲望去,見這聲音發自一個身穿淡紅衫子的少女。

那人背轉了身子,正是阿朱。段譽和阿碧、王語嫣知道她模擬別人舉止和説話的神技,自不為異,其餘眾人卻無不又是好奇,又是好笑,以為趙錢孫聽了之後,必定怒發如狂。不料阿朱這番話觸動他的心事,眼見他本來已停了哭泣,這時又眼圈兒紅了,嘴角兒扁了,淚水從眼中滾滾而下,竟和陝西省朱爾唱彼和的對哭起來。

單正搖了搖頭,朗聲説道:“單某雖然姓單,卻是一四妾,兒孫滿堂。你這位雙歪雙兄,偏偏形單影隻,悽悽惶惶。這種事情乃是悔之當初,今再來重論,不免為時已晚。雙兄,咱們承丐幫徐長老與馬伕人之邀,來到江南,是來商量閣下的婚姻大事麼?”趙錢孫搖頭道:“不是。”單正道:“然而咱們還是來商議丐幫的要事,才是正經。”趙錢孫然怒道:“什麼?丐幫的大事正經,我和小娟的事便不正經麼?”譚公聽到這裏,終於忍無可忍,説道:“阿慧,阿慧,你再不制止他發瘋發癲,我可不能幹休了。”眾人聽到“阿慧”兩字稱呼,均想:“原來譚婆另有芳名,那‘小娟’二字,確是趙錢孫獨家專用的。”譚婆頓足道:“他又不是發瘋發癲,你害得他變成這副模樣,還不心滿意足麼?”譚公奇道:“我…我…我怎地害了他?”譚婆道:“我嫁了你這糟老頭子,我師哥心中自然不痛快…”譚公道:“你嫁我之時,我可既不糟,又不老。”譚婆怒道:“也不怕醜,難道你當年就英俊瀟灑麼?”徐長老和單正相對搖頭,均想這三個寶貝當真為老不尊,三人都是武林中大有身份的前輩耆宿,卻在眾人面前爭執這些陳年情史,實在好笑。

徐長老咳嗽一聲,説道:“泰山單兄父子,太行山譚氏夫婦,以及這位兄台,今惠然駕臨,敝幫全幫上下均光寵。馬伕人,你來從頭説起罷。”那馬伕人一直垂手低頭,站在一旁,背向眾人,聽得徐長老的説話,緩緩回過身來,低聲説道:“先夫不幸身故,小女子只有自怨命苦,更悲先夫並未遺下一男半女,接續馬氏香煙…”她雖説得甚低,但語音清脆,一個字一個字的傳入眾人耳裏,甚是動聽。她説到這裏,話中略帶嗚咽,微微啜泣。杏林中無數英豪,心中均難過。同一哭泣,趙錢孫令人好笑,阿朱令人驚奇,馬伕人卻令人心酸。

只聽她續道:’小女子殮葬先夫之後,檢點遺物,在他收藏拳經之處,見到一封用火漆密密封固的書信。封皮上寫道:“餘若壽終正寢,此信立即焚化,拆視者即為毀餘遺體,令餘九泉不安。餘若死於非命,此信立即本幫諸長老會同拆閲,事關重大,不得有誤。’”馬伕人説到這裏,杏林中一片肅靜,當真是一針落地也能聽見。她頓了一頓,繼續説道:“我見先夫寫得鄭重,知道事關重大,當即便要去求見幫主,呈這遺書,幸好幫主率同諸位長老,到江南為先夫報仇來了,虧得如此,這才沒能見到此信。”眾人聽她語氣有異,既説“幸好”又説“虧得”都不自向喬峯瞧去。

喬峯從今晚的種種情事之中,早察覺到有一個重大之極的圖謀在對付自己,雖則全冠清和四長老的叛幫逆舉已然敉平,但顯然此事並未了結,此時聽馬伕人説到這裏,反輕鬆,神泰然,心道:“你們有什麼陰謀,儘管使出來好了。喬某生平不作半點虧心事,不管有何傾害誣陷,喬某何懼?”只聽馬伕人接着道:“我知此信涉及幫中大事,幫主和諸長老既然不在洛陽,我生怕耽誤時機,當即赴鄭州求見徐長老,呈上書信,請他老人家作主。以後的事情,請徐長老告知各位。”徐長老咳嗽幾聲,説道:“此事説來恩恩怨怨,老配當真好生為難。”這兩句話聲音嘶啞,頗有蒼涼之意。他慢慢從背上解下一個麻布包袱,打開包袱,取出一隻油布招文袋,再從招文袋中出一封信來,説道:“這封便是馬大元的遺書。大元的曾祖、祖父、父親,數代都是丐幫中人,不是長老,便是八袋弟子。我眼見大元自幼長大,他的筆跡我是認得很清楚的。這信封上的字,確是大元所寫。馬伕人將信到我手中之時,信上的火漆仍然封固完好,無人動過。我也擔心誤了大事,不等會同諸位長老,便即拆來看了。拆信之時,太行山鐵面判官單兄也正在座,可作明證。”單正道:“不錯,其時在下正在鄭州徐老府上作客,親眼見到他拆閲這封書信。”徐長老掀開信封封皮,了一張紙箋出來,説道:“我一看這張信箋,見信上字跡筆致遒勁,並不是大元所寫,微驚奇,見上款寫的是‘劍髯吾兄’四字,更是奇怪。眾位都知道,‘劍髯’兩字,是本幫前任汪幫主的別號,若不是跟他厚相好之人,不會如此稱呼,而汪幫主逝世已久,怎麼有人寫信與他?我不看箋上所寫何字,先看信尾署名之人,一看之下,更是詫異。當時我不‘咦’的一聲,説道:‘原來是他!’單兄好奇心起,探頭過來一看,也奇道:‘咦!原來是他!’”單正點了點頭,示意當時自己確有此語。

趙錢孫口道:“單老兄,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這是人家丐幫的機密書信,你又不是丐幫中的一袋、二袋弟子,連個沒入舵化子硬要飯的,也還挨不上,怎可去偷窺旁人的陰私?”別瞧他一直瘋瘋癲癲的,這幾句話倒也真在情在理。單正老臉微赭,説道:“我只瞧一瞧信尾署名,也沒瞧信中文字。”趙錢孫道:“你偷一千兩黃金固然是賊,偷一文小錢仍然是賊,只不過錢有多少、賊有大小之分而已。大賊是賊,小賊也是賊。偷看旁人的書信,便不是君子,不是君子,便是小人。既是小人,便是卑鄙混蛋,那就該殺!”單正向五個兒子擺了擺手,示意不可輕舉妄動,且讓他胡説八道,一筆帳最後總算,心下固自惱怒,卻也頗驚異:“此人一遇上便盡找我渣子的挑眼,莫非跟我有舊怨?江湖上沒將泰山單家放在眼中之人,倒也沒有幾個。此人到底是誰,怎麼我全然想不起來?”眾人都盼徐長老將信尾署名之人的姓名説將出來,要知道到底是什麼人物,何以令他及單正如此驚奇,卻聽趙錢孫纏夾不休,不停的搗亂,許多人都向他怒目而視。

譚婆忽道:“你們瞧什麼?我師哥的話半點也不錯。”趙錢孫聽譚婆出口相助,不由得心花怒放,説道:“你們瞧,連小娟也這麼説,那還有什麼錯的?小娟説的話,做的事,從來不會錯的。”忽然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聲音説道:“是啊,小娟説的話,做的事,從來不會錯的。她嫁了譚公,沒有嫁你,完全沒有嫁錯。”説話之人正是阿朱。她怒惱趙錢孫出言誣衊慕容公子,便不停的跟他作對。

趙錢孫一聽,不由得啼笑皆非,阿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的正是慕容氏的拿手法門:“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這時兩道謝的親切眼光分從左右向阿朱將過來,左邊一道來自譚公,右邊一道來自單正。

便在此時,人影一幌,譚婆已然欺到阿朱身前,揚起手掌,便往她右頰上拍了下去,喝道:“我嫁不嫁錯,關你這臭丫頭什麼事?”這一下出手極快,阿朱待要閃避,固已不及,旁人更無法救援。拍的一聲輕響過去,阿朱雪白粉的面頰上登時出現五道青紫的指印。

趙錢孫哈哈笑道:“教訓教訓你這臭丫頭,誰教你這般多嘴多舌!”阿朱淚珠在眼眶之中轉動,正大哭未哭之間,譚公搶近身去,從懷中又取出那隻小小白玉盒子,打開盒蓋,右手手指在盒中沾了些油膏,手臂一長,在阿朱臉上劃了幾劃,已在她傷處薄薄的敷了一層。譚婆打她巴掌,手法已是極快,但終究不過出掌收掌。譚公這敷藥上臉,手續卻甚是繁複細緻,居然做得和譚婆一般快捷,使阿朱不及轉念避讓,油膏已然上臉。她一愕之際,只覺本來熱辣辣、脹鼓鼓的臉頰之上,忽然間清涼舒適,同時左手中多了一件小小物事。她舉掌一看,見是一隻晶瑩潤滑的白玉盒子,知是譚公所贈,乃是靈驗無比的治傷妙藥,不由得破涕為笑。

徐長老不再理會譚婆如何嘮嘮叨叨的埋怨譚公,低沉着嗓子説道:“眾位兄弟,到底寫這封信的人是誰,我此刻不便言明。徐某在丐幫七十餘年,近三十年來退隱山林,不再闖蕩江湖,與人無爭,不結怨仇。我在世上已為無多,既無子孫,又無徒弟,自問絕無半分私心。我説幾句話,眾位信是不信?”羣丐都道:“徐長老的話,有誰不信?”徐長老向喬峯道:“幫主意下如何?”喬峯道:“喬某對徐長老素來敬重,前輩深知。”徐長老道:“我看了此信之後,思索良久,心下疑惑難明,唯恐有甚差錯,當即將此信於單兄過目。單兄和寫信之人向來好,認得他的筆跡。此事關涉太大,我要單兄驗明此信的真偽。”單正向趙錢孫瞪了一眼,意思是説:“你又有什麼話説?”趙錢孫道:“徐長老給你看,你當然可以看,但你第一次看,卻是偷看。好比一個人從前做賊,後來發了財,不做賊了,但儘管他是財主,卻洗不掉從前的賊出身。”徐長老不理趙錢孫的打岔,説道:“單兄,請你向大夥兒説説,此信是真是偽。”單正道:“在下和寫信之人多年相,舍下並藏得有此人的書信多封,當即和徐長老、馬伕人一同趕到舍下,檢出舊信對比,字跡固然相同,連信箋信封也是一般,那自是真跡無疑。”徐長老道:“老朽多活了幾年,做事萬求仔細,何況此事牽涉本幫興衰氣運,有關一位英雄豪傑的聲名命,如何可以冒昧從事?”眾人聽他這麼説,不自的都瞧向喬峯,知道他所説的那一位“英雄豪傑”自是指喬峯而言。只是誰也不敢和他目光相觸,一見他轉頭過來,立即垂下眼光。

徐長老又道:“老朽得知太行山譚氏伉儷和寫信之人頗有淵源,於是去沖霄向譚氏伉儷請教。譚公、譚婆將這中間的一切原委曲折,一一向在下説明,唉,在下實是不忍明言,可憐可惜,可悲可嘆!”這時眾人這才明白,原來徐長老邀請譚氏伉儷和單正來到丐幫,乃是前來作證。

徐長老又道:“譚婆説道,她有一位師兄,於此事乃是身經目擊,如請他親口述説,最是明白不過,她這位師兄,便是趙錢孫先生了。這位先生的脾氣和別人略有不同,等閒請他不到。總算譚婆的面子極大,片箋飛去,這位先生便應召而到…”譚公突然滿面怒,向譚婆道:“怎麼?是你去叫他來的麼?怎地事先不跟我説,瞞着我偷偷摸摸?”譚婆怒道:“什麼瞞着你偷偷摸摸?我寫了信,要徐長老遣人送去,乃是光明正大之事。就是你愛喝乾醋,我怕你嘮叨哆唆,寧可不跟你説。”譚公道:“背夫行事,不守婦道,那就不該!”譚婆更不打話,出手便是一掌,拍的一聲,打了丈夫一個耳光。

譚公的武功明明遠比譚婆為高,但子這一掌打來,既不招架,亦不閃避,一動也不動的捱了她一掌,跟着從懷中又取出一保小盒,伸手沾些油膏,塗在臉上,登時消胂退青。一個打得快,一個治得快,這麼一來,兩人心頭怒火一齊消了。旁人瞧着,無不好笑。

只聽得趙錢孫長嘆了一聲,聲音悲切哀怨之至,説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唉,早知這般,悔不當初。受她打幾掌,又有何難?”語聲之中,充滿了悔恨之意。

譚婆幽幽的道:“從前你給我打了一掌,總是非打還不可,從來不肯相讓半分。”趙錢孫呆若木雞,站在當地,怔怔的出神,追憶昔情事,這小師妹脾氣暴躁,愛使小兒,動不動便出手打人,自己無緣無故的捱打,心有不甘,每每因此而起爭吵,一場美滿姻緣,終於無法得諧。這時親眼見到譚公逆來順受、捱打不還手的情景,方始恍然大悟,心下痛悔,悲不自勝,數士年來自怨自艾,總道小師妹移情別戀,必有重大原因,殊不知對方只不過有一門“捱打不還手”的好處。

“唉,這時我便求她在我臉上再打幾掌,她也是不肯的了。”徐長老道:“趙錢孫先生,請你當眾説一句,這信中所寫之事,是否不假。”趙錢孫喃喃自語:“我這蠢材傻瓜,為什麼當時想不到?學武功是去打敵人、打惡人、打卑鄙小人,怎麼去用在心上人、意中人身上?打是情、罵是愛,挨幾個耳光,又有什麼大不了?”眾人又是好笑,又覺他情痴可憐,丐幫面臨大事待決,他卻如此顛三倒四,徐長老請他千里迢迢的前來分證一件大事,眼見此人痴痴,説出話來,誰也不知到底有幾分可信。

徐長老再問一聲:“趙錢孫先生,咱們請你來此,是請你説一説信中之事。”趙錢孫道:“不錯,不錯。嗯,你問我信中之事,那信寫得雖短,卻是餘意不盡,‘四十年前同窗共硯,切磋拳劍,情景宛在目前,臨風遠念,想師兄兩鬃雖霜,風采笑貌,當如昔也。’”徐長老問他的是馬大元遺書之事,他卻背誦起譚婆的信來。

徐長老無法可施,向譚婆道:“譚夫人,還是你叫他説罷。”不料譚婆聽趙錢孫將自己平平常常的一封信背得極如,不知他魂夢中翻來覆去的已唸了多少遍,心下動,柔聲道:“師哥,你説一説當時的情景罷。”趙錢孫道:“當時的情景,我什麼都記得清清楚楚。你梳了兩條小辮子,辮子上紮了紅頭繩,那天師父教咱們‘偷龍轉鳳’這一招…”譚婆緩緩搖頭,道:“師哥,不要説咱們從前的事。徐長老問你,當年在雁門關外,亂石谷前那一場血戰,你是親身參預的,當時情形若何,你跟大夥兒説説。”趙錢孫顫聲道:“雁門關外,亂石谷前…我…我…”驀地裏臉大變,一轉身,向西南角上無人之處拔足飛奔,身法迅捷已極。

眼見他便要沒入杏子林中,再也追他不上,眾人齊聲大叫:“喂!別走,別走,快回來,快回來。”趙錢孫那裏理會,只有奔得更加快了。

突然間一個聲音朗朗説道:“師兄兩鬢已霜,風采笑貌,更不如昔也。”趙錢孫驀地住足,回頭問道:“是誰説的?”那聲音道:“若非如此,何以見譚公而自慚形穢,發足奔逃?”眾人向那説話之人看去,原來卻是全冠清。

趙錢孫怒道:“誰自慚形穢了?他只不過會一門‘捱打不還手’的功夫,又有什麼勝得過我了?”忽得聽杏林彼處,有一個蒼老的聲音説道:“能夠捱打不還手,那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功夫,豈是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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