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層層相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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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們確定我裏外一個子兒都沒有,找了個藉口吊起來狠打一頓,往後就安生啦!誰也沒再打過我的主意。”長孫九在執敬司沒什麼朋友,他生得白胖,一對眯起的鳳眼幾乎不見眼瞳,不管什麼時候都像在打瞌睡。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上馬背還得踩小馬紮子,稍微跑得遠些,立刻上氣不接下氣,活像去掉了半條命。

武的不行,長孫倒寫得一手好字,還能打算盤。每月前堂關帳前,長孫總會消失幾天,然後才又紅光滿面的出現,問他去了哪兒,也只是神神秘秘笑着,絕口不提內情。

關於此人的來歷,眾人都説不清。他自稱是南方鼎鼎大名的諸侯、窮山國長孫氏出身,説話卻帶着濃重的北地口音,任誰聽來都像是瞎扯的鬼話。他的名兒裏似有個旭字,執敬司的老人故意戲耍,將“旭”拆成九,當作綽號叫着玩兒。

九”二字以南陵道的土腔發音,與“入狗”無異。耿照懂後頗為不豫,倒是長孫本人一點也不在意。

“人家説你是狗,你便真是狗麼?”他聳了聳肩。

“在這兒討生活一點不難,遇到什麼事解決不了的,一律説“小人知錯”他們愛幹什麼就隨他們去,別跟他們一般見識。”寒夜料峭,兩人並肩倚坐,那把溺壺傳來傳去,不覺喝完小半壺。

“對不起。”過了許久,耿照低聲道。

“啊?”長孫九接過陶壺,愣了片刻會過意來,擺了擺手。

“你傻啦?旁人找你麻煩,幾時還看黃曆挑子?説白了,二總管派你去斷腸湖那種好地方,你竟敢夜不歸營,聽説帶了幾個漂亮小妞回城,還擺了巡城司一道…

你小子這般轟轟烈烈,我們只能在這兒窮嚼蛆。別説文景同,我都想找點什麼事兒,非你一下才舒坦。”耿照想想也是,不覺苦笑。

長孫一把搶過陶壺,笑得不懷好意。

“別想白喝,這酒裏我動了手腳。”他手搖溺壺,説得一本正經,扭動的大白被筒活像條胖蟲。

“本山人只消念個咒,尊駕滿肚子好酒即刻變回原形。我足了兩天才有這麼一大壺,你小子可別糟蹋啦。”耿照抱着肚子揍他一拳,明明手上沒怎麼蓄力,仍揍得長孫弓成了一隻活餃子。月下兩人各自彎,咬牙不敢發出聲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憋笑憋得渾身大顫。

最後,耿照還是把在水月停軒發生的事,細細説了一遍,連其後遇上胡彥之、兩人攜手製服萬劫一事也未曾遺漏。除了在紅螺峪裏與染紅霞的旎情事之外,可説是代得最為詳盡的一次,較橫疏影的版本有過之而無不及。

長孫九邊喝邊聽,不知不覺幹掉了一整壺,嘖嘖稱奇,片刻才道:“這妖刀太恐怖了,世上怎會有這樣的東西?難怪你小子發惡夢。”長孫猜錯了,耿照想。

儘管睡得很晚,其實他一夜無夢。想着想着,面不覺凝肅,望向遠方漸漸浮白的山稜線。…什麼都夢不到,正是他惡夢的來源。耿照向來多夢。來到影城後,他時常從惡夢中驚醒,醒來時渾身痠痛,彷彿夢裏的那些追逐、砍劈、刀光劍影…

都是真的,以致離夢境多時,仍在體上留下印記。有時七叔教的打鐵訣竅太過艱難,一時三刻學不來,卻能在一覺後忽然貫通,有些七叔明明未曾傳授,只是依稀在夢裏見過,一學便能上手…他盼望能在一宿之後,多想起一些與“奪舍大法”或妖刀相關的事,但腦海裏卻空空如也,反倒是妖刀萬劫肆過後的血海慘狀異常清晰,還有碧湖那雪豔到了極處的詭麗身形,怎麼也揮之不去,彷彿嘲笑着他的無能為力。

“可惡!”耿照抱着頭,屈膝頹然坐倒,突然有股衝動想要把一切都告訴長孫,不想再獨自守着“奪舍大法”的秘密,以及那種如海一般無邊無際、無所着力的無力

長孫九隻看他一眼,忽然倒頭側身,便如往常一般,把圓滾多的背門對向了他。

“你…”黏膩的咕噥聲似有些温濕酒意,自稱南方侯爵之子的北方少年蜷起身子,舒服的睡姿幾乎讓人誤以為他身下不是一片水打濕的雜草野地,而是鋪着厚厚獸皮的柔軟牀墊之類。

“…該不會以為自己是什麼左右時局的大人物罷?那種事留給上頭的人去做就好,用不着我們出頭。”

“我…”

“就算妖刀大殺四方,排隊也輪不到我們去死。你覺得,妖刀會殺到龍口村這種鄉下地方的機會有多少?”耿照一凜,忽爾無話。

“劍能殺人,豆腐則不,你會不會説豆腐比刀劍無用?”長孫九背對着他嘟囔着,舒服得捲成了一團。

“無用之用,也是一種用途。摻和菜蔬煮一鍋清湯,刀劍比不上豆腐…妖刀什麼的,自有那些個大人物擔待,你小子只管照看你阿爹、阿姐,其他就甭心了。”

你説的“無用之用”也包括“奪舍大法”麼?(琴魔前輩捨命託付的,豈能説不管便不管?這一切…沒你説得那麼容易。你要是知道真相的話,就…)耿照正想開口,又被長孫九的惺忪睡語打斷。

“別,什麼都別説。”他嘀咕着,聲音漸漸沉落:“這樣明天二總管問起來,我就不用説謊了。我當豆腐當得很開心,一點兒也不想有什麼出息,你小子也一樣,耿照…想想你阿爹和阿姐。”

阿爹…和阿姐。…我都同二總管説了,她還問什麼?

就算要問,又怎麼會是問你?耿照滿心疑惑,身旁卻已傳出如雷鼾聲。長孫九和耿照最大的不同,在於長孫無論何時何地,總能睡得很香很沉。即使黎明將近,那怕只是多睡一時半刻,長孫九也絕不放過。***白將起,影城一如既往,又是熙攘忙碌的一天。執敬司是城中樞機,天未大亮,寢院中庭便有值更的弟子敲鑼叫喚。

耿照與長孫九沒敢等到鑼聲大作,補寐片刻便乖乖起身,摸黑回寢室裏迭被換裝、梳洗乾淨,往膳房幫年長的弟子如鮑昶等盛粥打菜。

影城中人丁眾多,每一睜眼便有數千張嘴等着要吃,光膳房就有十幾處,最大的食堂一次能供數百人同時開桌用餐。

鑄煉房的工匠學徒、巡城司的甲駐軍、直屬世子統轄的多司等,都不在一處吃飯。城主、城主夫人、世子,以及總管院裏又各有專門的內膳,可説是規矩繁複,千絲萬縷。

執敬司是內院核心,不必像巡城司或鑄煉房那樣,一開就是幾百人的夥,但求吃飽,不辨。通常執敬司的弟子們都在瓊筵司直屬的大膳房用飯,吃用比照王侯藩邸的莊客家人,也有講究。

耿照、長孫穿好衣服,刻意多用清水漱口幾次,漱去嘴裏的酒氣,凍僵的雙手,快步來到瓊筵司直屬的大膳房。這“瓊筵司”顧名思義,就是個專辦筵席的單位,總管全城的膳房食堂、廚工雜役,統一採辦食材,再依所需分配到各膳去。

大膳房裏燈火通明,十餘名廚子正揮鏟吆喝,三倍於這個數字的灶鼎中竄出茫茫水霧,數不清的下手雜役在熱氣蒸騰間錯身影。

放眼望去,偌大的穿堂裏無一物不在律動、無一處不發出聲響,明明沒有門牖阻隔,清晨的寒卻怎麼也滲不進這裏。

殘料的生青氣息與油爆的食香味恣意混合,形成旺盛而強悍的生命力。耿照非常喜歡這裏。離開打鐵洪爐之後,只有每天來打飯的半個時辰裏,他才稍覺得神。

一名切菜小廝見二人行來,破口大罵:“他媽的!執敬司都是餓死鬼麼?還沒天光,趕着來領祭品啊!”長孫笑道:“是啊,都記得留你一份,晚點兒一起吃。”小廝咒罵不絕,披汗的油亮面上缺咧開一抹笑,滿口的爛黃板牙。世上若有比鐵匠更暴躁野、目中無人的,也就只有廚師了。備餐時,瓊筵司上下活像面對不共戴天的仇人,嘶吼咆哮,頭一回聽到可能會嚇破膽子,但耿照卻非常自在…

在這裏,無論燒好一鑊姜豉燒,或將裝在皮囊裏的菰米殼、煮成香滑的雕胡飯,都是實實在在的東西,看得見摸得着,存在過就會留下痕跡,與穿着整齊、逢戒慎之類的差使截然不同。

膳房裏燒好的菜餚用大盆盛着,並置於邊角的一張大方桌,桌旁的大灶頂上,熱騰騰的粥鍋兀自滾着,骨碌碌地翻騰着雪的珍珠,漿滑湧,米香撲鼻而來。

耿照從竹簍裏拿出洗淨的碗碟在長桌上排好,長孫卻走向一座頂箱立櫃,隨手打開櫥門。櫃中成組成組的堆放着餐具,形不同,連件數都不一樣,與簍中的食器大相徑庭,其中有漆有瓷,有鑲銅、鑲象牙的,明顯比竹簍所貯高貴許多。像何煦、鍾陽等擔任“三班行走”的高階弟子,終跟在橫疏影身畔,權力甚至比各司、院、堂、房的管事還大,他們的飯菜通常由下一級的弟子負責準備…

但鮑昶、文景同等老人絕不會親自盛湯打飯,層層相因,最後全成了耿照與長孫九的活計。而長孫九隻消看一眼當月的行走班表,就能記住每天該替哪些人準備膳食,又有哪些人要服侍二總管用餐。

負責高階弟子膳食的兩年多來,長孫非但不曾出錯,就連鍾陽愛吃夾有棗豆餡的天星糝拌糕、何煦嗜食以雪花芹菜切細的芹芽鳩膾等微妙細節,全都摸得一清二楚。

只要當月輪到庚寅房備膳,三班行走們無不吃得舒心,鮑昶等也就特別好過。耿照與長孫打好飯菜,忽聽身後一人吆喝:“喂,執敬司的!”正是方才那名切菜小廝。

他雙手圈嘴,隔着大半個膳房,兇霸霸地吼道:“過來!”兩人對看一眼,才發現不知何時,所有人都放下手邊工作,集中到那廂去了。長孫小眼微眯,拿手肘輕撞他兩下:“瞧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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