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9章難容涓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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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皇后娘娘面前大放厥詞,説要建立一個連惡人都為之戰慄的世界。為同盟新據地命名時,也以“無爭”自許…但現實距離理想無比遙遠,李寒陽李大俠率領的南陵遊俠,乃至慕容將軍,他們似已做得夠好了,耿照想不出要如何才能超越他們所為,然而世間卻污濁如故。

“要能像劈柴這麼簡單…就好了。”耿照喂着蒼白的烏髮男子,彷佛又回到昔,能將心中的念頭毫無顧忌地説出,木雞叔叔永遠都不會責罵他,總是靜靜聆聽,不會丟下他獨自一人。

“一刀、一刀,再一刀…只要柴還豎着,刀就不停,劈到不能再劈為止,這不是很簡單嗎?世上的事,為何不能俱都如此?”木雞叔叔沒有回答。他不會説話,甚至連眼珠子也不會轉動,耿照記得初到長生園時,木雞叔叔是不會張口吃飯的,比起只有單臂的七叔,雙手靈變的小耿照要負責掰開木雞叔叔的嘴,待七叔將食物喂入,才扶着木雞叔叔的下顎上下咬合,把食物“夾”碎,然後再捋着頸子幫忙嚥…“七叔!”小耿照雖然做什麼都不嫌累,腦子可不胡塗。喂木雞叔叔吃飯不但是辛苦活兒,飯後清理嘴角漏出的食物殘渣,更是麻煩極了,遑論這麼做還有幾回差點噎死木雞叔叔,怎麼想都不對頭。

“為什麼我們不把飯菜嚼爛了,再喂木雞叔叔呢?”七叔重哼一聲,翻起黃濁怪眼。

“我把飯菜嚼爛了餵你,你肯麼?”

“不要,那樣好髒。”小耿照咯咯直笑。

“木雞叔叔是明白的,他只是不能説話,不能動了而已。”七叔一本正經地教訓他。

“我們要相信他總有一天,又能説話又能動了,他才會好起來。到了那天,你希望木雞叔叔開口説‘我不要再吃你們倆的唾沫了,又髒又臭’麼?”

“不要。”小男孩哈哈大笑。回憶像般一波波擊打着他,耿照喂完了碗裏的飯菜,又打開韋晙留下的食篋,取出他整理齊整的兩大碗菜餚,繼續餵食,自己也吃着,把心中無人能訴的煩惱、各種的無力疲憊,以及掙扎痛苦,一股腦兒地向靜默的男子傾吐。

不知過了多久,才長長吐出一口氣,好久沒有這種輕鬆的覺了,看着碗底朝天的兩隻食器,耿照不覺出微笑,巡視四周的目光恰恰停在牆上一柄烏黑的刀器上。那很難説是一把“刀”只能從單面開鋒的特徵上,推説它決計不是一柄劍。

但七叔見他從砧上取下這塊鐵,箝着刃部浸水淬火時,那眼神是前所未見的驕傲。耿照平生初次看到這樣的眼神,是在養父耿老鐵身上,為此,寡言的瘸腿老兵專程將獨子送上朱城山,只怕埋沒了他。回過神時,耿照才發現自己淚如泉湧,看着動也不動的木雞叔叔,讓他的淚水無法停住,撲簌簌地淌落臉龐。

他一身絕頂武功,來自種種難以解釋的機遇巧合,唯獨刀上的基礎,是從同木雞叔叔玩劈柴遊戲時,就已經種下了的,誰也拿不走。

七叔將他培養成種子刀屍,不管是為了何種目的、有着什麼樣不堪的圖謀,看着他捧出那柄“初犢”時的驕傲與滿足,絕不是虛偽詭詐之徒所能矯作。要如何與“高柳蟬”相對,甚至是相駁或相鬥,那是耿照無法逃避的困境,但就在這一刻,在這處見證了他人生迄今絕大部分時光的僻園裏,耿照心裏那個執拗地與親長嘔着氣、憤怒地否定着自己的小男孩,終於把所有的痛苦委屈盡情宣,而不再咬牙困着自己,孤獨地憤世嫉俗。

誠如他對弦子所説,七叔應該要有一個機會,好好解釋自己的所作所為,但,即使他的動機充滿惡意、其行絲毫不值得原囿,他曾對耿照付出的關懷也不會一筆勾銷。

那些是實實在在存在過的,一點一滴都在耿照心頭。七叔就算騙了他,也不是在這些地方。他終於可以閉上眼睛,開始回憶關於殘疾老人的片段。興許是心上最大的一塊病翳雲消霧散,耿照清明乍現,突然發現了一處不對。

他睜開眼,掠至茅屋角落,揭開那隻韋晙不及收走的隔夜食篋。一樣是木竹編的三層篋子,一樣三隻菜碗兩隻飯碗,該喂木雞叔叔的一份,昨兒不管是丫鬟倩兒或韋晙刀,亦都善盡職責,吃得乾乾淨淨,落下一隻空飯碗。

其餘的菜餚分貯兩隻海碗,連同一整碗的白飯,則是留給七叔的。橫疏影不知他“高柳蟬”的身份,然而七叔可是二總管秘藏的鑄兵能手,專門為她應付最刁鑽、最昂貴的兵器訂單,想必姐姐早已吩咐過韋晙:七叔有時會不見人影,留下飯菜,翌收回食篋即可。

後園乃不祥地,切莫輕進──真正的原因是避免他們闖入七叔的作坊,發現了影城最大的秘密。如韋晙所見,留在食篋裏的兩隻菜碗,被人吃得狼籍,故以“七叔愛吃冷菜”調侃之。

但七叔並不在朱城山上,他應該一直在越浦左近,輔助古木鳶推行各項計劃…那麼,是誰吃了篋裏的菜餚?更有甚者,七叔這段時間不在長生園,韋晙等送來兩人份的飯菜,若七叔那份始終都沒人動過,韋晙早該察覺有異。會一直這麼做,代表“愛吃冷菜”的七叔,時不時臨幸食盒裏的飯菜,以致韋晙認定長生園住着兩名怪人,非只一位“殭屍先生”──這裏…還有別人!耿照汗直豎。以他現今的功力,便是武功絕頂如蠶娘,要想在一屋之內,將動靜聲息悉數藏起,只怕還不能夠。

比起直接出手打敗耿照,前者的難度毋寧倍數於後者,耿照非常確定長生園之中,並無人跡,就算灰袍怪客在此,亦不能藏形如斯。

到底是誰吃了菜餚?食篋有蓋,野獸難以開啓,朱城山千百年來都有人居,早無猿猴聚集。

“長生園鬧鬼”一説,連山下四鎮居民都知曉,山上多的是打混摸魚之處,誰肯來此?

耿照在園裏住的這些年,一次都沒遇上過。他端起掛着油膩菜葉的海碗,菜餚倒有大部分都灑在篋內,説是被豬拱了怕也使得,就像偷食之人手腳不甚便給,開盒、取碗、扒食…

等,每一動無不是七零八落,吃落肚裏的,還沒有灑出來的多──耿照霍然回頭,竹椅上的黑髮男子一動也不動,如非單薄的膛偶有起伏,看似與紙紮人偶無二。

木雞叔叔十年前是不會張口吃飯的,需要他幫忙撬開嘴巴、推動下頷,乃至捋滑喉頸。除了把柴刀到他手裏,他立時由上往下,劈起柴來,大多數時候,木雞叔叔就如同他的名字,是個連便溺飲食都無法自理的癱子──但這本身就是個巨大的盲點。

木雞叔叔並非一成不變,十多年來,他已恢復到將食物送到口邊,就會微微張嘴的程度,也能嘴嚼、嚥,跟耿照初見時截然不同。

是因為耿照和七叔照顧他太久,習慣了他的癱癰不便,以致忽略在漫長的時間裏,木雞叔叔其實是一點、一點地在改變,乃至恢復的。

“木…木雞叔叔!”耿照一躍而起,跪在竹躺椅畔,輕按黑髮男子的臂膀。隔着布袍袖,仍能覺手臂萎縮枯瘦,失去彈的肌膚令人生出故紙般的錯覺,較常人更低的體温有種怪異的不真實,總之不似活物。

“那食盒裏的菜,是你吃的,是不是?是你夜裏肚子餓,自己起來找吃食,對不?”***任憑少年如何動,蒼白的黑髮男子始終無有響應,失焦的空瞳眸散於虛空中,茅草頂內蠅蛾亂舞,卻沒有什麼能黏住其眸焦。耿照如遭冷水潑落,滿腔興奮頓被澆熄,不由苦笑:“我發什麼瘋來?

木雞叔叔癱了十多年,就算復原,也不可能恢復到自行進食的程度,否則七叔必有所覺,豈能留他在此?”畢竟不肯放棄希望,守在竹椅畔輕聲呼喚,盼見他忽直起身子,如柴刀入手時一般,就這麼走到角落掀篋取食…然而卻不可得。守候之間,耿照的心思無一刻不在飛轉。他今貴為七玄盟主、鎮東將軍麾下武膽,非昔供人差遣、朝不保夕的影城小卒,掌握的資源和人脈亦非泛泛,帶回木雞叔叔,無論透過漱玉節的關係,延岐聖伊黃粱診治,或後商請大師父青面神檢查腦識,皆不失為良策。

退萬步想,大宅中吃食、醫藥,乃至打理起居的人手,恁一樣都強過了這荒僻的長生園,於情於理,原該攜木雞叔叔回越浦才是。

然而,耿照自己卻清楚得很:盟主大位尚未坐穩,羣豪眼下雖無異議,何時生變,不過就是風起雨降間,無論如何都不會變卦的,説穿了也只有遊屍門一系,勉強算上媚兒。

青、白二位師父遠行,鞭長莫及,紫靈眼和符赤錦自保有餘,不能再增加她們的負擔。擅把木雞叔叔帶入是非之地,怎麼想都是步臭棋。況且,自己與古木鳶,還有那武功奇高的灰袍客與古木鳶,三邊都到了衝突將起的關頭,指不定何時攤牌,屆時圖窮匕現,三川雖大,真不敢説有哪一處安全。

帶上木雞叔叔,難不成是要以此要挾七叔麼?耿照搖了搖頭。行正道,雖不必拘泥手段,以致迂闊,但也沒有必要專揀髒活兒幹。為大義髒自己的手,幹得久了,與惡人豈有分別?

此即他與將軍在價值觀上最大的分歧。在耿照的世界裏,容不下嶽宸風這樣的人。再退一萬步想“高柳蟬”可説是古木鳶藏得最深的一張王牌,七叔鎮在橫疏影眼皮底下活動,非但姐姐不知其身份,連鬼先生也無從掌握刀屍,料想所有的關鍵都在七叔手裏。

灰袍客迄今未將魔手伸進長生園,可見尚不知其柢,此間安全,恐怕更勝越浦。答案很清楚了。還不肯放棄的,也只是他自己的執拗而已。在草廬待到了下半夜,奇蹟始終沒有發生,也試過將一絲真氣度入木雞叔叔體內,可惜他周身經脈淤,難容涓滴,自無半分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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