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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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月月:等掙夠了,找個地方隱居去。
海巖:隱居?哦,月月,我過去一直試圖用文字來研究中國女的心理。前幾年中國作家協會主辦的大型文學刊物《中國作家》搞過一期“女
愛情心理研究專號”上面打頭條刊登了我寫的一箇中篇小説,寫一個女人在十八歲到四十歲的漫長人生中,對一個男人的苦戀。據我的體會,戀愛,對一個男人來説,只是人生的一段
曲,而對女人來説,則常常是她的全部人生。你還不到二十四歲,還有無數未來。可你卻説,隊長一句話斷送了你的一生,那麼,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讓這句話斷送的,只是你的戀愛呢?
呂月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是什麼。你説戀愛是女人的全部人生,這話沒錯。因為戀愛、婚姻、生育,確實決定了女人的一生。但男人,男人只是在很短的一個階段才需要這些。
海巖:月月,咱們也算是朋友了,作為朋友我很想知道一點你的童年、你的家庭…
呂月月:你找我不是為了那個小提琴的故事嗎?
海巖:不,我覺得,關於你自己的故事,更讓人好奇。你是生在北京嗎?
呂月月:我生在東北,黑龍江密山。
海巖:那是你老家?
呂月月:不。怎麼説呢,我母親是北京長大的,一九六八年高中畢業到東北隊落户,再就沒回來。
海巖:也就是説,你姥姥家在北京。
呂月月:姥姥姥爺早不在了,我媽是獨生女兒,所以北京早沒什麼親人了。
海巖:你父親呢,現在也在東北?
呂月月:我的父親是一個土生土長的東北佬,他的老家離中蘇邊界很近很近。很早以前我的祖上在那一帶深山老林之中統治着一個非常大的莊園。那地方名叫刁林。如果按主席關於《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中的標準,在我的曾祖父以前,我家屬於名副其實的大地主一類,以我們呂家在刁林一帶的勢力和行徑而論,也夠得上土匪惡霸一級的人物。我曾祖父有個綽號叫“黃半山”他的莊園是一
的黃琉璃瓦的大屋頂,鋪了半個山坡。黃琉璃瓦過去是皇室的專用品,臣民百姓絕對不準用的,用了就是謀反。可刁林那地方山高皇帝遠,我的老祖宗佔山為王,別説用黃瓦,他種了滿山的鴉片,誰管得了呀。
我曾祖父這一代,是呂家的鼎盛時代,光是看家護院的子弟兵,就有二百多人,一律白馬雙槍。在當時的刁林,可算得上惟我獨尊。滿洲國時期,本人也不惹他,還請他出面維持地方治安。抗聯也想爭取他,以為他有點俠腸義膽,時不常地跟他講點民族大義什麼的。其實我曾祖父八面玲瓏,既不抗
也不反共,甭管是誰,只要不妨礙他種大煙就行。後來蘇聯紅軍對
宣戰,進軍中國東北,就是從刁林入的境。我曾祖父夜郎自大慣了,又沒什麼文化,別人跟他一説老
子來打二
子了,他就火兒了,説二
子是我的朋友,老
子憑什麼來搶地盤。老
子二
子是我們東北土話,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海巖:知道,你們東北人管俄國人叫老子,管
本人叫二
子。
呂月月:我曾祖父想在本人面前
一手,做點仗義行俠的事。在某一天天沒亮的時候就帶着他那二百人,一
的白馬雙槍,很神氣地到邊境線的一個山口那裏去堵老
子。他想先把老
子勸回去,不行的話就撂倒他幾個,給他們個下馬威。他們趕到邊境山口時正趕上蘇聯紅軍的裝甲部隊過境,坦克車、裝甲車、十輪大卡一輛接一輛隆隆開過,到中午還沒過完。他們躲在山上看到山谷裏煙塵蔽
,馬達聲震耳
聾,看了將近一天,到黃昏時他們拖着槍回來了。我曾祖父一句話也沒有説。
回來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爺爺送到省裏去讀書,老子的鐵甲部隊使他明白了外面的世界無限大。我爺爺到省城上學以後,解放軍進軍東北,刁林也開始清匪反霸,土改建政,曾祖父的白馬雙槍的子弟兵很快瓦解,曾祖父後來被解放軍當作土匪鎮壓,莊園土地全部沒收。我爺爺和我父親在後來的幾十年中,戴着土匪惡霸的孝子賢孫的帽子,難見天
,沒過過一天直
瞪眼的
子。我媽就常對我説,呂家祖上一輩一輩的罪孽太大太大了,現在輪到你爸爸來還這筆債了。我爸年輕的時候長得英俊極了,人也特別老實,我媽就喜歡他這樣的。要不然我媽這樣一個出身沒問題的知青,也不可能寧願刀劈火烤嫁給他這樣一個黑五類。我爸一輩子壓抑,我和我媽就是他的全部寄託和光明。他在外面沒地位,在家裏也總覺得欠了我媽多少債,所以對我媽,對我,好得不能再好了。我們家雖然窮,可我從小就被寵壞了。可以説,在家裏我什麼活兒都不幹,有一點好吃的好穿的,也都天經地義地歸我。
海巖:你還有兄弟姐妹嗎?
呂月月:沒有。我爸也去世了。我媽還在密山農村呢,生活很苦。我想,等我掙夠了錢,就把我媽接到北京來,北京現在沒户口也能生活。
海巖:你怎麼到北京的?噢,對,我忘了,你是大學畢業分來的。看來你的命還算不錯。在密山農村能考上大學,又能分到北京,很不容易。
呂月月:就算是吧。
海巖:説一句不當説的話,老天爺還給了你另一份厚愛,那就是給了你一張這麼好看的臉。我想象,一定有許多小夥子玩兒命地追求你吧。
呂月月:被人追求是令人厭煩的事。
海巖:女人有一種普遍的病,如果男人拼命追她,她會覺得很煩,如果男人不追她了,她又受不了。假使一個女人一生中從沒被任何男人追求過,我想她無疑是最寂寞和最不幸的女人。
呂月月:你説的不錯,但是我覺得女人只是喜歡自己興趣的男人追求自己,只有那種找不到男人的醜女人才把隨便什麼人的追求都當作樂事和虛榮。你知道嗎,一個無聊的男人來追求你,只會是一種令人厭煩的糾纏。
海巖:月月,還有一個問題也很值得探討,你對自己的初戀覺怎麼樣?很多人一生中經歷了多次戀愛和婚姻,但在內心留下最
漫最美好記憶的,還是初戀。如果你不特別忌諱的話,能不能講講第一個向你進攻的男孩子是什麼樣嗎?
呂月月:(沉默片刻)第一個進攻我的人是個老頭兒,那年我十六歲,他六十歲了。
海巖:啊,請原諒,我不是有意這麼問的。
呂月月:沒事,過去這麼多年的事,我無所謂了。女孩子一般都怕和人談這些醜事。你也許不知道,我在很多人眼裏,是一個風的、敗壞的女人,是讓男人不安分的女人。這些年難聽的話我聽慣了,所以臉皮也厚得不行。
海巖:別瞎説了,你才多大。
呂月月:所以我到夜總會去工作,很多人不覺得奇怪,可能反倒覺得我去那兒正合適,他們甚至覺得我肯定能跟有錢的客人上牀。過去我們處裏就有人説我是麻袋片上繡花,底子不好。他們畢竟是搞偵查工作的,有些人連我十六歲的事都探得一清二楚。
海巖:十六歲你應該還在上中學。
呂月月:就在我們密山縣裏的中學。我的校長,六十歲了,很喜歡我。我那時在學校裏很出名,因為我唱歌唱得好。我們小縣城裏也有“追星族”港台的追不着,大陸的也追不着,就追我。
海巖:你們校長六十歲了,也是“追星族”?
呂月月:不,他看上去完全是個持重敦厚的長者,不苟言笑,學校裏師生們都很敬畏他。他平時對我很好,看見我總要叫住説幾句體貼的話或者教導的話。有一天放學,我走得晚,碰上校長,我都走過去了,校長又叫住我,説有事正要找我,讓我跟他去辦公室一趟。我跟他去了。那是冬天,才四點多鐘,天已經漸漸有點暗了。校長的辦公室裏生着一隻火爐。我們進屋校長先把火捅開,然後問我,團支部有沒有把入團志願書給我,我説沒有,沒聽説讓我入團。校長説他跟團總支和我們班主任都關照過我入團的事,讓我彆着急。又説北京一個歌舞團到我們這兒來招小歌星,準備培養訓練好以後和港台歌星去競爭,北京的專家看中我了。我一聽高興得都傻了。我問校長我行嗎?校長説你條件、基礎都不錯,但人家選擇很嚴格,首先身體要合格。校長説人家北京的人託他先給我檢查一下身體,如果體形發育什麼的都沒問題,就推薦我。但這事得保密,如果讓其他老師同學知道了都要來爭對我就不利了。我聽着點頭,我才十六歲,小地方的孩子,什麼也不懂,做歌星夢做得糊里糊塗,我只有點頭,他要怎麼樣就怎麼樣,他又是校長。(沉默了一會兒)他讓我把棉襖了,又讓我把
衣也
了,最後讓我把襯衣
起來,
出
,他用手碰碰我的
頭,説:“太硬了。”(笑)我還以為硬是不正常呢,很緊張,問校長我沒病吧。校長沒答,他拉上窗簾,打開台燈,他説你把上衣
了,我説這屋子很冷。他讓我站在爐子邊上,親自動手幫我解衣服釦子。他把我上衣
下來,我臉上燒燒的,身子冷得起雞皮。校長讓我兩條胳膊舉到頭上,他摸我的
、肋和肚子。他冰涼的手,很
,輕輕地摸得我癢癢的,一會兒又用力捏我的rx房,我放下手説校長我難受,我要凍着了。這時電話鈴響了。校長説,這樣吧,明天你再來,我明天提前把屋子燒熱一點。明天再檢查吧。
後來我就回宿舍了,恰好那天我爸從幾十裏外趕到學校來看我,一直在我宿舍裏等着,問我怎麼才回來,我就説了北京來人招歌星的事,也説了檢查身體的事。我爸開始高興,後來聽着不對勁了,怎麼還檢查身體?他讓我詳詳細細把校長檢查身體的細節告訴他。我爸從來對我沒大聲説過話,家裏要是燉了
,幾十裏他也給我送到學校來。可那天我爸那樣子把我嚇壞了,我看他那樣就不想再跟他説,他使勁打了我一個嘴巴,説:“你這個沒臉沒皮的孩子,你讓人家玩兒了你都不知道!”我那時突然恨我爸,我哭了就跑了。我也不吃飯了,我一個人跑了幾十裏回家找我媽,我晚上九點多鐘才跑回家。我媽説你爸看你去了,怎麼沒和你一塊兒回來?是的,我爸從那天開始再沒有回過家。他當天跑去找學校的書記,書記説不會有這事吧,等我瞭解瞭解再説吧。我爸覺得書記沒有表現出應有的義憤和決斷。於是又去找附近的派出所,派出所值班民警説這事最好還是找上級單位領導解決。我爸火了,自己去找校長理論。校長矢口否認,並且説保留控告我爸傷害名譽罪的權利。當晚他們在校長家門口爭吵,爭吵之中我爸推了他一下,校長跌坐在地上,昏
過去,當時鄰居幫忙送了醫院。這時候派出所來人了,也是鄰居叫來的,把我爸扣起來,扣起來的主要目的是為了
後叫我爸賠償醫藥費和營養費。可沒料到校長在醫院裏呆到第二天,竟然不治而死,診斷死於脾臟破裂。
原來校長以前就患有脾臟腫大的疾病,解剖證明他的脾臟比正常人大幾倍。我爸推他時碰了他的脾,脾就破了。正常人當然是不會這樣的。這樣一來我爸就不是賠錢的問題了,他一下子成了殺人犯了。我和我媽聽到他被逮捕的消息真是像聽到晴天霹靂,後來我媽對我説過那時她曾有輕生的念頭,但低頭看看我,我才十六歲花兒一樣,她不得不咬牙活下來。説實話當時我也有絕念,心想活着太沒意思了不如死了乾淨,可有這念頭的事我至今也沒對我媽透過。
法院開庭的時候我媽沒去,她受不了審自己親人那種場面。一個女人她有什麼能耐去救自己的親人,她只是哭,她連律師都請不起。出庭的律師是法庭代我們請的,不過還不錯。這位沒收我們一分錢的律師認定這事是意外事件,因為造成校長死亡的不是我爸的這一推,而是校長那已經病重的脾,我爸事先並不知道他的脾有病,因此不具備殺人的故意。在爭吵中推了一下最多構成治安質的問題,談不上犯罪。但是檢察院説校長是死於脾破裂,而我爸那一推是造成脾破裂的直接原因,與死亡構成因果關係,應以過失殺人論罪。最後法院來了個折中,説我爸那一推絕對構不成殺人,但我爸應當知道這樣推一個年紀較大身體較弱的人可能會造成身體傷害,但我爸沒考慮到這點,因此構成過失傷害致死罪,判了有期徒刑兩年半。
我爸判了刑,校長開了追悼會。一榮一辱,格外鮮明。校長從教三十年,在當地有點名望。追悼會縣裏不少領導來參加,隆重。
追悼會後有人把校長的悼詞從門縫裏到我們家來。悼詞上全是溢美之詞,什麼為人師表、德高望重。我被他檢查身體這件事沒有人願聽,也沒有人願信。同學和老師都在議論我,我沒法再上學。後來我的中學課程全是我媽在家教我的。我退了學,到我們鄉辦工廠修了一年多的農機。你知道,這活其實不適合女孩子幹,每天一身油污。要生存只有去幹,沒辦法。
海巖:你爸爸後來出來了嗎?不是就判了兩年半嗎?
呂月月:他在刑期快滿的時候死了,死於工傷。據説是蓋房子時砸死的,後來監獄領導送來他的遺物和一個獎狀,上面寫着“改造標兵呂小安”我爸一生沒有任何榮譽,一個土匪的後代,一個農民,神上和生活上都極困苦,連這個以死換來的標兵稱號,我和我媽都拿不準要是掛在牆上究竟是光榮還是恥辱。
海巖:後來掛了嗎?
呂月月:沒掛。
海巖:可你後來上了大學,又來了北京,也總算能告你父親了。
呂月月:我現在每月都寄錢回家給我媽,我現在最大的遺憾就是我爸沒能用上我掙的錢。
海巖:你的經歷更使我到,一個美好的容貌,是女人的武器,也是女人的麻煩。越是容貌好的女子,越不容易有一個好的名聲。
呂月月:男子名聲好壞並不重要,因為沒有一個女人真正願意嫁給一個正人君子。你沒聽人説“男的不壞,女的不愛”嗎?但是一個女人的名聲就是這個女人的生命。因為沒有一個男人不在乎女人的貞和品德。
我上大學的時候,學校裏有幾個男生,喜歡我,互相鬧得你死我活。年級老師、黨團組織,都出面做工作,幫助教育。結果他們都沒事了,我竟不明不白地背了一個害人妖的惡名,讓那些一心讀書的良家子弟,敬而遠之。其實我從十六歲開始就討厭男人,對於男女間事,從心裏就恐懼、反
,覺得骯髒罪惡。因為校長檢查身體那件事鬧出的軒然大波,使我無臉見人,
神上太受刺
。你想我才十六歲,頭一次聽懂這種事的時候就成了丑角。從那以後,我心理上也許是有點變態的。
海巖:問你句玩笑話,現在你是不是討厭一切向你靠攏的男人,比如,薛宇,你討厭不討厭他呢?
呂月月:(斟酌片刻)唔——開始並不喜歡,他長得有點像我的一個同學,那同學追過我,很討厭。後來,我覺得薛宇是個很忠誠的人,有忘我的一面。我不喜歡蠅營狗苟的男人,薛宇很正義,不自私,只是他的心眼兒太小。有一次幹部檢查身體,醫生在薛宇的體檢表上填了“心界不寬”這樣一句。我就笑他,你看,醫生都説你的心眼兒太窄。他説你別德行了,風馬牛不相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