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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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白素叫出“女兒,女兒”的聲音,可怕之極,我立時遍體生寒,陡然叫了起來:“老蔡。”白素當時那樣的情形,我自然立刻可以知道,是女兒出了事,所以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叫“老蔡”那時,老蔡還不是很老,而且他孑然一身,也就特別喜歡小孩子,屋子裏自從有了小生命,他的高興,不在我們作父母之下,等到小孩子漸漸長大,會爬會走路會牙牙學語,老蔡對小女孩的照顧,只怕還在我們之上,他甚至為了可以更好照顧小女孩,而連進了兩次“育嬰訓練班”每逢我和白素有事外出,總把女兒託給老蔡照顧,老蔡也總是拍口,樂於接受這個任務。所以,這時一想到是女兒出了問題,我自然首先要叫“老蔡”我一叫,白素也像是陡然想了起來,也失聲叫了一聲:“老蔡。”她一叫,立時轉身,又向樓梯之上,飛掠了上去。
她剛才從樓梯上撲下來的時候,顯然是慌亂到了極點,這時,再飛掠上去,多少已恢復了一些鎮定。我由於不知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一顆心像是要從口中蹦出來,緊跟在她的身後,也竄上了樓梯。
女兒房間的房門開着,白素和我,幾乎同時掠進了房間,立即看到了老蔡。老蔡背向上,僕跌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看來像是昏了過去。
小牀上沒有了小人兒,有一扇臨街的窗子打開着,其時正是深秋時分,秋風甚涼,當然不會在小孩睡着的時候開窗,所以我的第一個動作,就是直撲窗前,心急得不及拉開在微微飄蕩的窗簾,而是一伸手就把它扯了下來,立時探首去看窗外。
等到我把頭探出窗外之時,我才怔了一怔——女兒已會走路,頑皮得很,所以在窗子上,都裝上了窗花,免得她在亂爬亂攀的時候出意外。而這時,我一探首,頭就可以伸出去,自然是窗花已遭到了破壞。
當時由於心亂之極,甚麼樣可怕的想法,都一起湧了上來,我先向外看去,看不出甚麼異樣,街上十分冷清,路上也未見有甚麼跌傷了的小人兒。
我縮回頭來,喉頭發乾,啞着聲音叫:“先在屋子中找找。”我説着,也來不及轉身,就躬着身子,一下子又倒掠出了房間。
當我滿屋子亂竄,處於錯亂到了半瘋狂的狀態之際,白素反倒比我鎮定得多。在我雙手緊握着拳,整個人由於恐懼和憤怒和焦慮在體內膨脹,快要爆炸的時候,聽得白素在樓上叫:“老蔡醒來了。”我又發狂一樣跳上樓,衝進房間,看到老蔡正在地上掙扎着起身,我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肩頭,把他直提了起來,只見他險如土,失魂落魄之極,張大了口,口
發抖,卻只喉際有一點古怪的聲音發出來。
我又急又怒,用力搖他的身子,啞着聲喝:“孩子呢?孩子呢?”老蔡被我搖得身子亂晃,更説不出話來,白素雙手齊出,抓住了我的手腕,老蔡才得以勉強站直身子。
白素的聲音也變了,可是比我要好得多,她道:“老蔡,慢慢説。”我想叫老蔡快點説,可是老蔡還是發了一會抖,才牙齒打震,道出了一句話來:“一個人…飛進來…把小人兒抱走了。”白素疾聲問:“甚麼樣的人?”我自然也想問同樣的問題,但白素在這樣的非常變故之中,比我鎮定,所以她能比我先問出口,我連呼都無法暢順,如何能在-那間就出聲?
我也只是在喉間發出了一陣古怪的聲響,那是一種令我自己聽了也覺得恐怖的聲音。
老蔡面搐,由於驚恐太甚,他的敍述,也是斷斷續續的:“我…沒有看到…那是甚麼樣的人。”我仍然未能順利地説出話來,可是心中焦急無比,已經罵了起來。
這象話嗎?有人進來,把小孩抱走了,老蔡是負責看顧小孩子的,居然沒有看清楚甚麼樣人,那真是不象話之極。
老蔡了一陣氣,白素伸手在他背部拍着,那時,我的樣子可怕,老蔡向我望來,才看了一眼,神情便如見鬼怪。
白素雖然比我鎮定,但是也好不了多少,我就從來也未曾見過她的臉,煞白到了這種程度。
老蔡抖了一會,才又道:“我們當時正在“騎牛牛”窗子一聲響,我轉頭看去,窗簾揚了起來,我只看到人影一閃,一個人撲進來,我待起身,那人的動作決絕…我後腦上立即捱了重重一擊,倒地之前,只未得及看到,那人…把小人兒…抱走了。”老蔡十分喜歡女兒,一直稱她為“小人兒”這時也仍是沿用了這個愛稱,可是聽了卻更加刺心刺肺。
我直到這時,才叫出了一句話來:“還是從窗子走的?”老蔡點着頭,表示那人抱了孩子之後,還是從窗子離開的。
我和白素,自然而然,一起向窗子望去,窗簾已被我扯了下來,窗子的情形,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窗子被大大打開着,窗花是白素特別設計的,中國傳統的吉祥圖案,是鋁質的。
鋁質的窗花,當然不是十分結實,但當時我們裝設窗花的目的,只是為了避免小女孩爬出窗子去,誰會想到會有人破窗而入?
這時,窗花被破壞,出現了一個,那
的直徑,也不過四、五十公分,我剛才一伸頭,頭就可以探出去,如果叫我的身子,從那個
中穿出去,自然也可以做得到,但多少得花一些工夫。如果抱着一個兩歲半的小孩子,當然更要困難得多。
白素的細心,在這時候,表無遺,她道:“不對吧,老蔡,窗簾是才扯下來的,人隔着窗簾,怎麼能從這個
中躍出去?”老蔡的語聲如哭:“那人…撲進來的時候,帶起一股勁風,窗簾揚了起來…他在窗簾…還沒有落下來的時候,就已經撲出去了…來去如同鬼魅…快得…像是眼花,可是小人兒卻不見了——才在我背上,用拳頭打我,催我爬快點的小人兒…不見了。”老蔡掙扎着説到這裏,終於再也忍受不住,徹底崩潰,放聲大哭起來。
我雖然知道事件不能責怪老蔡,可是老蔡的哭聲,還是令我更加煩躁,難以忍受,我尖喝一聲:“哭甚麼哭…”老蔡陡然震動了一下,雙手一起掩住了自己的口,他的哭聲,又變成了一陣嗚咽聲。我焦躁起來,想順手拿起枕頭來,壓向他的臉上,令他不要再發出任何的聲音——人在這樣非常的變故之中,行為會變得十分反常。
白素在這時候,用力拉了我一下,把我拉近窗口,指着被破壞了的窗花,説了一個字:“看。”我要用力搖了搖頭,才能使自己的視線集中,看出去的景象,不至於模糊不清。我看到了白素要我看的,是被破壞了的鋁條,形成一個的鋁條,全都一律彎向裏面,沒有一
是彎向外面的。這種情形,就像是有一
巨大的木樁(古代人用來撞擊城門的那種),一下子撞開來的一樣。
當時,我和白素都不知道是如何會有這種現象,後來,白老大來看過,他一下子就指出:“這人是一個武功絕頂的高手,那是他一下了撞開來的。”人的身體一撞,居然可以把鋁質窗花撞成一個,穿身而入,當然十分難以想象。當時我略有疑惑之
,白老大悶哼一聲,身子一躬,如箭離弦,向另一扇窗子撞去“嘩啦”一聲響,不但撞碎了玻璃,也把鋁質的窗花,撞出了一個
,他身子已從那破
之中,穿了出去,被他撞出來的那個
,被破壞了的鋁條,全是彎向外的。
這一下行動,證明白老大的話是對的,抱走了女兒的是一個武功絕頂的高手。白老大來到的時候,已經是變故發生之後的第三天了。
在這三天之中,我、白素和老蔡,不但沒有睡過覺,而且也未曾進食過,白素是喝水,我則水和酒替地喝。
當然,在這三天之中,我們連一分鐘都沒有費,盡我們的全力,去追查女兒的下落。
衞斯理的女兒不見了,那簡直是令人難以相信的事,可是居然發生了。
白老大得了訊息趕來,面鐵青,大口喝酒,頓着腳:“連我白老大的外孫女兒都敢動,不論是甚麼人,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追回來。”當時,我和白素,不但已經運用了一切我們可以運用的關係去追查,而且也作了種種猜測——在冒險生活之中,我們經歷過許多離奇曲折的事,都是憑我們的推理能力,
絲剝繭,把難題解開來的。如今事情輪到了自己的頭上,自然更加殫
竭力。
我們首先分析,可能是“綁票”可是三來,絕沒有人來向我們勒索。其次,我們又想到,可能是仇人,奈何不了我們,就對付小孩子,令我們
到痛苦——會做出這種事的人,自然是黑道下三濫,所以我們已集中力量,在這方面追查。
等到白老大參與追查之後,更發動了他的力量,向江湖上發出訊息,聲言此事不水落石出,決定鬧個翻江倒海,大家沒有好子過。
在接下來的子中,確然風波迭生,直到黑道上的十幾個大頭子,和白老大約了見面,聲言他們也必定傾全力去找人,並且當場歃血為誓,事情才算告一段落,但為了衞斯理的小女兒被人抱走,江湖上那一陣子的腥風血淚,也可以説是慘不忍睹了。
不管外面怎麼風大大,天翻地覆,變故的直接受害人,最傷心悲痛的,自然是我和白素了。我們都知道,這一類事件,越是拖得久,能夠圓滿解決的可能
就越是小,所以一上來我們那種全力以赴的情形,真是令人吃驚,所接觸面之廣,到了連愛斯基摩人的村落都不放過的地步。
可是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女兒和那個把女兒抱走了的人,就像是在空氣之中消失了——有時夜午夢迴,甚至會
到
本沒有這個人,
本沒有發生過這種事。
那對我和白素形成的壓力之巨大,也已經到了人可以忍受的極限。我和白素甚至研究過:我們的女兒,是不是被外星人帶走了?
但在經過了分析之後,又否定了這個假設。因為到那時為止,我和外星人打道的過程之中,來自不同星體的高級生物和我之間,並不存在這樣的深仇大恨。而如果外星人是善意的帶我們的女兒去漫遊太空,那至少要留下一些訊息給我們,免得我們痛苦擔心。
可是在整個失蹤事件之中,連半絲線索也沒有留下,完全無法追查。一直到一年之後,又到了那個可怕的子,女兒失蹤的一週年,我終於忍受不住了,我的
神狀態,陷入了瘋狂,我不願再承受那種悲痛,我把自己-進了一種幻覺之中,再也不理會現實。
我的這種情緒上的瘋狂,化為行動,我把所有的和女兒有關的一切,全都徹底銷燬。
“一切”和“徹底”就是一切和徹底,一點不留,完全銷燬。
當我這種行動開始的時候,白素像是想反對,可是她沒有行動,只是默默地看着我把有關女兒的一切銷燬,她自然也知道,我的最終目的,是要把有關女兒的一切,從記憶之中消除,她也儘量配合着我的行動。
我的行動,在表面上十分成功。而且,由於過去一年來,我們的巨大哀痛,在我們周圍的人,都受極深。所以,當所有人發現我們已經忘記這宗變故之後,也一自然而然,絕口不提。
所以,我們的一些新朋友,像原振俠醫生、年輕人和公主、胡説和温寶裕,甚至於“上山學道”的陳長青等等,除非是極細心的,否則,本不覺得我和白素,曾經有過一個女兒。
這種情形,自然古怪之極,也分明是自欺欺人。可是在心理學上來説,謊言説上一千遍,就會變事實,自己對自己撒謊,重複一千遍,也會把自己騙信了的。
白素的情形如何我不清楚,也無法探究,可是我自己真的可以做到連想也不想的地步,許多年來,都已經習以為常了。
可是,忽然之間,白素又擁着我劇烈地發起抖來,把久已忘了的記憶,又引爆了出來。
(各位一定可以注意到,女兒被人抱走這樣的大事,我敍述得十分簡單。是的,那是由於雖然記憶的惡魔破土而出,但是我還是不願去多想它的緣故。)白素在這樣的情形下緊擁着我發抖(請翻看前文),起先我不知道是為甚麼,但是,我立即就明白了,所以我也劇烈地發起抖來。
太可怕了,白素的一切行為,都只説明瞭一件事:她認為那個女野人紅綾,就是我們失蹤多年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