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黑色閲讀7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其次,強迫別人瞭解自己本身就是一種可笑的行為。我們需要了解美國,是因為美國已經民主、富強到了非讓我們瞭解不可的地步。美國對我們的瞭解,確實遠遠沒有我們對美國的瞭解那麼多,這隻能説明我們還沒有民主、富強到讓美國必須深刻了解我們的程度。關鍵在於,我們得從自己做起,一步一步地做起,推動中國的政治和經濟的改革,中國強大了,人家自然就會來了解你的,那時候,用鞭子他們也
不走。而現在呢?還是埋頭苦幹吧,埋怨別人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世界本來就是這樣,國家與國家之間。民族與民族之間,從來就沒有真正平等過。美國人即使一點也不瞭解中國,他們也沒有必要內疚。梁的理直氣壯實際上最沒有理由。
第三,梁山鷹很輕率地説美國人不瞭解中國“也許他們只是通過一些描寫文化大革命或農村生活的電影來看中國”瞭解中國,當然要了解改革開放以來對年的中國,但是就能夠忘卻文革的中國嗎?瞭解中國,當然要了解大城市的中國,但更加廣表的農村就能夠抹掉嗎?
梁同學很輕鬆地談到文革。對文化大革命的瞭解,梁本人能有多少呢?作為文革以後出生的一代人,對文革已經極其陌生了。第一的文革研究的著作是美國人寫出來的,這難道不是我們的恥辱嗎?我們還有什麼臉去質問別人?作為一箇中國的青年,梁同學自己倒是需要讀一些有關文革的歷史書籍,包括就在北大這塊土地上所發生的一切、甚至就在這個辦公樓禮堂裏所發生的慘絕人寰的批鬥會。你知道這裏曾經染過多少人的鮮血嗎?你知道北大有多少位教授在文革中自殺身亡嗎?好像文革成了中國人的一個傷疤,自己不説,也不讓別人説。
再就是關於農村的問題,張藝謀等導演所拍攝的農村題材的電影在海外獲獎,國內就有人表示譴責,譴責西方世界的獵奇心理,譴責他們希望看到我們的落後和愚昧。然而,譴責是無濟於事的,最重要的是,我們的農村是不是這樣落後和愚昧?稍微對中國農村有所瞭解的中國人,不得不承認,中國的農村比電影裏所表現的還要落後與愚昧。農村的苦難不是梁同學這樣整天喝着可口可樂的孩子所能瞭解的。農村是中國的大多數,為什麼我們要回避農村呢?在梁同學的敍述語氣裏,彷彿農村與中國無關,這是他的表述裏最要命的地方。
第二個問題是談一個具體的問題——台灣問題。問問題的方式是咄咄人的,克林頓收起了臉上的笑容。
第三個問題是所有問題中最糟糕的一個問題。這是地質系學生段玉棋提的:“據我們所知,你來中國之前,在國內表示,之所以去中國,是因為它太重要了,接觸是最好的壓制方式,你這句話是否是為了使這次訪華成行而向反對派作出的承諾?此時你站在講台上,帶着偽善的微笑,這微笑背後是否還藏着真正的、壓制的初衷呢?請總統先生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克林頓總統聽到這樣的問題後,面驚訝之
。他沒有想到北大學生會這樣對待一位客人。他把北大學生當作中國未來的領導人來看待,沒有想到他們連起碼的待客之道都不具有。受到中國最好的高等教育的北大學生,居然缺乏基本的外
禮貌,這是怎樣的一種教育呢?難怪總統先生要神
大變了。而許多北大人則以此為榮:克林頓為難了、克林頓尷尬了、我們難倒了克林頓!我們多麼偉大啊!殊不知,想侮辱別人,首先侮辱的是自己。全世界都發現,這所中國的最高學府的學生怎麼這樣沒有禮貌?連幼兒園的孩子也比不上?
這時,克林頓表現出大國領袖的風範來,他從容地回答説:“要是我有遏制中國的意思的話,我不會把它藏在笑臉後面。但我沒有,那就是説,我講的是肺腑之言。我們必須做決定,我們大家都得做決定,特別是生活在一個擁有重大影響力的大國的人,更得決定如何界定他們何以是大國。”他談到俄羅斯的選擇,俄羅斯選擇了向前看,他希望中國也如此。而美國的政策是:“我想要有夥伴關係,我沒有笑裏藏刀,這是我真正的信念。”相比之下,段玉棋同學的説話的方式讓人極其不舒服。這種敍述,讓人聯想起文革中的大字報來。斬釘截鐵、不容對方有迴旋的餘地。將對方進死衚衕,自己的目的也就達到了。這位年輕的學生,是怎樣沾染上文革的氣味的?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應該避免
暴和專橫。這兩種
格,是文化的對立面。段同學兩者兼而有之,並且很是為此驕傲。唸了十幾年的書,連
暴和專橫都沒有磨洗掉,這書是怎麼唸的?一向自稱最有禮節的中國人,卻表現得最沒有禮節,讓全世界的人都在電視機前面搖頭。
第四個問題是問高等教育對未來的意義以及克林頓對中美兩國青年的期望。
第五個問題的惡劣程度直追第三個問題。提問的是經濟學院的學生劉麗娜。她的問題使會場的氣氛再次變熱:“老實説,中美兩國對民主、自由、人權這些議題確有歧見。您非常驕傲地回顧了美國貫徹民主、自由的歷史,同時也為中國提出一些建議。我們當然歡發乎至誠的建言。可是,我記得有人説過,我們應該在虛心接受批評之餘,勇於自我檢討。您認為時下的美國社會里,民主。自由、人權等方面是否同樣存在問題?”這位女同學的言談是
情澎湃的,每個字的發音都抑揚頓挫,好像在演出一場話劇。她的爐火純青的演技可以跟人藝的著名演員們相比美。她的觀點與中國外
部的發言人一模一樣,她説的話,發言人們已經説了無數遍,她再來重複,有點畫蛇添足了。
其實,克林頓在演講中已經檢討了美國的民主歷程:“當我們由於種族、宗教、價值觀等問題而剝奪人民的自由,或限制新移民的自由,美國最黑暗的歷史時期便出現了。但當我們致力落實美國獨立宣言的神,對持不同政見人士的自由提供保護、並把自由
還給以往曾遭受剝奪之人時,美國的歷史便進入最輝煌的時期。”克林頓回答劉麗娜的問題時繼續説:“我從未在其他國家——當然不只是中國——訪問的時候,自欺欺人地不承認我國也有類似嚴重的問題。…我相信,任何人都不能自稱住在應該凡事十全十美的國家。為了創造並享受更好的生活,我們不斷向理想邁進。”女發言人不是在問問題,而是在闡述自己的觀點,也不是在闡述自己的觀點,而是在闡述官方的觀點。她不知道什麼是提問。不知道怎麼提問。這就是北大學生的素質,能不讓人失望嗎?
緊接着,另一位女發言人發言了。這是中文系學生馬桶。她反駁克林頓説:“本校前任校長蔡元培曾經説,當偉大的道德神實際運用時,它們不會相互牴觸。而且,我也不認為個人的自由會與集體自由牴觸。以中國為例,它的蓬
發展實際上確是我國人民自由選擇與集體努力下的成果。因此,我認為,所謂真正的自由,應該是人民有權自行選擇他們想要的生活和發展方式。只有那些真正尊重他人自由的人,才能瞭解自由的真諦。”這同樣是闡發中國政治書本的上教條。
這是一個認真讀書的女學生,她背下來了那麼多條條框框。後來,馬桶與第一個提問的梁山鷹一樣,也透説,這不是她所想問的問題,她與克林頓一家一樣,是素食主義者,她想與總統
一下對“健康、綠
的食品”的看法。那麼,又是什麼原因,使她不問自己內心深處想問的問題呢?連自己的心靈也不自由的人。連心口都不能保持同一的人,還有什麼資格來談論自由兩個字?絡克説過:“最低級的自由是大聲説出自己心裏話的自由。”蔡元培先生的話,前提是“偉大的道德
神”然而,世界上還有許許多多並不偉大的道德
神,還有一些甚至是
惡的價值觀的存在。個人的自由與集體的自由既有融合的時候,也有衝突的時候,不然,人類社會就沒有矛盾了。納粹的集體與個人的自由有沒有矛盾呢?在西方的自由主義學説裏,有消極的自由和積極的自由兩種自由,消極自由不是積極自由的反面,它們是一枚硬幣的兩面,我們哪能分開它們呢?這名學生對自由理念的內涵與外延都缺乏起碼的釐定,卻輕率地、滔滔不絕地發表似乎是“自己”個人的見解,真讓人啼笑皆非。
馬捕當然是在一個優越的家庭里長大的,所以她覺得在中國沒有什麼不自由的——一切都在蓬發展嘛!一切都是我們自己選擇的嘛!正如魯迅先生所説,林黛玉的
受與焦大的
受絕不會一樣,雖然他們同樣都生活在賈府裏。這名清秀的短髮的中文系女生,應該在學習之餘到學校外面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人們的生活,看看失業工人的生活,看看山區農民的生活。那時,再來談論“自由”兩個字,才不會如此輕率。
最後一個學生問了兩個問題,一個是關於美國經濟的,一個是如果有人在外面示威,總統會採取什麼樣的態度。克林頓對此作了很好的發揮。
這次對話,顯示出北大學生似乎都有很強的民族主義情緒,他們似乎很堅持自己的理念。但在後來的採訪中,他們統統出了“原形”《華聲》雜誌披
説,七名北大學生在談到對美國的看法時,都一致“叫好”他們喜歡美國的理由五花八門,藝術系的學生説“美國人自由奔放的民族個
非常
引人。”經濟系的學生則表示“尖端的科技研究環境,有利於個人成就的誕生。”中文系的女生理由很別緻:“因為美國
引走了我的一個親密朋友。”學生們對美國其實早有了共識:美國是一個文化包容
極強的國家,不同膚
、不同語言、不同民族、不同文化背景的人,都可以找到適合自己生存的土壤。身處美國,也就身處了世界。
目前,北大每年有將近百分之四十的學生參加出國試考,而出國的人中,九成以上首選美國。赴美留學成功的人數佔了全校學生總數的近百分之二十。北大也成了“留美預備學校”北大人戲稱自己是“寄託(gre和tofel)的一代”在提問的七名學生中,有五人明確表示,他們只要有機會,一定會去美國。
那麼,他們在會場上的言行就成了他地道道的表演了。他們把提問當作體現自己“勇敢”的好機會。這是對“辯論”神的巨大的侮辱。他們的表演卻給世界一個錯誤的認識:在全球一體化的今天,中國成了民族主義的重災區。
據瞭解,北大學生與克林頓“鋒”的一幕,在美國一些人物的心目中,已經產生了另外的看法,美國國務院主管東亞及太平洋事務的助理國務卿陸士達,於當天給出的反應信息是:在中國這一代青年人身上,有一種正在增長的民族主義情緒,這反映出一種真實的趨勢,未來我們必須對此加以處理。而中國學者大部分對北大學生的表現給予喝彩。美國人的誤解和中國學者的不理智,在同一個層面上相會了。他們都不瞭解這最年輕的一代
英分子。這些年輕人與他們所想象的相差很遠很遠。
這是怎樣的一代英呢?這是喪失了自身價值觀的
英們,他們所保留的僅僅是自己的利益,他們的表演沒有其他的目的,僅僅是為了獲取利益。在北大平時的學生社團活動中,他們的表演就已經內在化了,他們連意識到自己在表演的能力都沒有了。
“我口説我心’,對他們來説,早就是一個比盤古開天地還要古老的神話。他們只知道:説那些對自己有好處的話。久而久之,他們把表演當作了本。平時,他們還“養在深閨人未識”現在,在一個特殊的時刻、特殊的場合,所有的一切都暴
在光天化
之下。
這些“英們”清醒地明白:站在克林頓的對立面,在此一特定時空中能夠讓自己獲得利益。所以,儘管他們心裏深愛美國,他們也要故意與美國總統過不去——因為這樣做有好處。康德所説的“內心的絕對的道德律令”對他們來説早就不存在了。道德律令並不利於獲取現實利益,所以乾脆拋棄掉。這是人格極度扭曲的、卻自己以為最健康不過的一代人。這將是可怕的一代人。這是可怕的教育所釀造出來的可怕的一代人。到了這樣的時刻,還能夠不反思我們的教育嗎?
孤獨的蔡元培在北大未名湖畔一個幽暗的角落裏,有一尊半身的銅像屹立在青松之間。
這裏是北大的一方淨土。他守護着這方淨土,一如他生前。他注視着這些孩子,一如他生前。他勉勵着這羣老師,一如他生前。
而他孤獨的身影,在歷史發黃的書頁裏,拖得很長很長。
他就是北大的老校長蔡元培。
在他之前之後,北大的校長走馬燈似地輪轉了多少人,個個是英才俊傑,但是隻要一提起北大校長,讓人首先想起的就是蔡元培校長,也只有蔡元培校長。正如編輯《追憶蔡元培》一書的北大學子鄭勇所説:“本名湖畔叢樹幽林間,蔡元培塑像謙和地獨守一片淨土,引領着每次瞻拜每次肅然起敬的目光;而在北大昔的歷史傳統和今
的格局氣象中,蔡元培更內化為一種象徵與啓示。無論歲月的塵埃如何起落飛揚,黯淡了多少偶像的
彩,無論時間的
水如何一去不返,動搖了多少權威的
基,既非權威、亦非偶像的蔡先生卻不減風神依舊,因為有後來者‘以口為碑,以心為碑,以文為碑’(林語堂《想念蔡元培先生》)。”耐人尋味的是,北大校慶期間,幾乎所有的紀念蔡元培的活動都由民間發起:北大紐約校友會鄭重通過決議,建議將蔡元培先生暫居香港的陵墓遷回北大;也有校友建議將北大紅樓的了民紀念館定為國家文物重點保護;有北大畢業生創辦的北京國林風圖書中心舉辦蔡元培專題講座…而最隆重的則是北大師生自編自演的話劇《蔡元培》。
這是真正意義上的民間活動。由幾位退休的老教授發起,無數的同學匯聚起來。從一年以前他們就開始了艱辛的奔波,幾經周折,終於上演了。最後一場表演,由於種種原因,禮堂的燈光道具都被迫撤除,本來演出就此終止,但是同學們還是堅持着演完了最後一場。那一場是所有演出中最成功的一場。而話劇中有一幕打動無數人的心絃,那一幕是驚心動魄的一幕——在那最艱難的時刻,蔡元培先生身心瘁,獨自坐在黑暗中,自言自語説道:“誰又理解我呢?”是的,誰理解他呢?
1917年1月4,隆冬的北京,大雪紛飛,黃沙撲面。一輛四輪馬車駛進北京大學的校門,徐徐穿過校園內的馬路。這裏,早有兩排工友恭恭敬敬地站在兩側,向這位剛剛被任命為北大校長的傳奇人物鞠躬致敬。新校長緩緩地走下馬車,摘下他的禮帽,向這些雜工們鞠躬回禮。在場的許多人都驚呆了:這在北大是從未有過的事情。北大是一所等級森嚴的官辦大學,校長是內閣大臣的待遇,從來就不把工友放在眼裏。今天的新校長怎麼了?
像蔡元培這樣地位崇高的人向身份卑微的工友行禮,在當時的北大乃至中國都是罕見的現象。這不是一件小事,北大的新生由此細節開始。蔡元培希望通過這一行為開風氣之先,使得這所聲名狼藉的國立大學煥發生機。此後,他每天進學校時,都要向站在大門旁邊的工友們鞠躬致敬。久而久之,這成了他的習慣。他的這一行為,是對北大官氣的一個反撥,是一面如何做人的旗幟。他首先從自己做起。
蔡元培辦北大,將北大作為自己的孩子來看待,北大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北大是他的一個輝煌的文化理想。從此,北大與蔡元培如同血般聯繫在一起。
1917年12月17,北大慶祝20週年校慶的時候,一位音樂家在校慶大會上唱出了一首熱情洋溢的歌曲:“
明起講台,
風盡異才,滄海動風雷,弦誦無妨礙。到如今費多少桃李栽培,喜此時幸遇先生蔡,從頭細算,匆匆歲月,已是甘年來。”上任不到一年的蔡元培,就已經將自己融化到了北大里面。他的繼任者們,有許多人在追隨他,但心有餘而力不足;而更多的人則是把辦學校當作升官的一個途徑,不僅不是獻身於北大,而且成為北大的
血鬼,把北大當作工具來供自己驅使。
蔡元培之前的北大,可以説是一片烏煙瘴氣“學生對於專任教員,不甚歡,較為認真的,且被反對;對於行政司法界官吏兼任的,特別歡
。雖時時請假,年年發舊講義,也不討厭。因有師生關係,畢業時仍可為奧援。所以學生於講堂上領受講義及當學期學年試考時要求題目範圍特別預備外,對於學術並沒有何等興會。”針對這樣的情況,蔡元培首先確立北大的辦學方針:究竟什麼是“大學”?大學培養的是什麼樣的人才?他清醒地意識到,如果這兩個問題不解決,其他細枝末節的問題就無從談起。
什麼是大學?蔡元培理想的大學是他在德國觀察到的大學,即擁有獨立地位的、追求純粹學問的一個思想與知識的生產、和傳播的機構。早在一百年以前,德國著名教育家洪堡就提出:“學術應該是自由的、純粹的,是不應該包含任何功利主義思想的。”洪堡尤其反對大學教育的功能只是為了就業,他認為大學是“對各學科進行研究的機構”蔡元培力圖引進德國的教育理念,糾正中國自古以來就
深蒂固的“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的教育模式,他就像與風車作戰的堂·吉河德,懷着單純的理想、無私的心靈和堅貞的信念出發了。他的夢想在北大隻是得到了部分的實現,但一所真正意義的現代大學,在他捧起的雙手中慢慢成形了。
大學的靈魂是“兼容幷包”蔡元培執掌北大的時代,差不多實現了“和而不同”蔣夢魁先生在枯難與風衝寫道,蔡元培時代的北大“保守派、維新派和
進派,都同樣有機會爭一
之短長。背後拖着長辮,心裏眷戀帝制的老先生與思想
進的新人物並坐討論,同席笑談。”新
社的骨幹楊振聲回憶説:“可能有一些學生正埋頭閲讀《文選》中李善那些字體極小的評註,而窗外另一些學生卻在大聲地朗讀拜倫的詩歌。在房間的某個角落,一些學生可能會因古典桐城學派的優美散文而不住點頭稱道,而在另一個角落,其他幾個學生可能正討論娜拉離家後會怎樣生活。”這種不同的生活方式和思想風格在同一個地方
錯重疊的現象,在北大的歷史上、甚至在中國的歷史上都是空前絕後的。
當然,自由是有限定的,即:“自由”是學術研究的自由。正如蔡元培先生所説:“主張學術研究自由,可是並不主張假借學術的名義,作任何違背真理的宣傳,不只是不主張,而且反對。”他在極其艱難的環境下,強調説:“教育事業應當完全給教育家,保有獨立的資格,毫不受各政黨或各黨派教會的影響。’他堅持認為,只有教育從各黨派的紛爭中獨立出來,才能使教育方針保持一貫而不會因政權的
替而屢屢變遷,這樣的教育才可能有實效,學術才可能有發展,學者才可能成為獨立的“知識分子”
“兼容幷包”的前提是自身的獨立,而獨立的支撐點則是人格的完整。所以,蔡元培特別關注大學教育對人格的培養。1917年1月9,他在北大的就職演説中談到:“諸君為大學生,地位甚高,肩負重任,責無旁貸,故諸君不唯思所以
己,更必有以勵人。苟德之不修,學之不講,同乎
俗,合乎污世,己且為人輕辱,更何足以
人。”大學是
英的聖地,是孜孜不倦地探求真理的人們的一個棲居所。當時還是一名普通學生的羅家倫,後來回憶聽到蔡元培先生講話時的
覺説:“那深民無畏而又強烈震撼人們心靈深處的聲音驅散了北京上空密佈的烏雲,它不僅賦予了北京大學一個新的靈魂,而且
勵了全國的青年。”把人格的培養作為大學教育的最終目的,在當時的中國看起來有些迂闊,但這恰恰是大學的真義所在。蔡元培多次説:“人言有良社會斯有良大學,吾謂有良大學斯有良社會。”他把因果關係顛倒過來。中國社會面臨的最大的問題是社會道德的淪喪,是人心的死滅,所以大學有責任去扭轉這種趨向。培養健全的人格,甚至比第一
的研究成果還要重要。
在蔡元培先生看來,道德教育是國民教育之本,一個民族的道德水平才是民族文化的核心內容。他指出:公民道德為中堅,舊世界觀及美育皆所以完成道德,而軍國民教育及實利主義,則必以道德為
本。”他呼喚一代新型的知識分子的誕生,這將是具備了高度的社會責任
和純潔的道德情
、具備了豐富的想象力和創造力以及
鋭的審美能力的一代人,他們就是社會進步的中堅力量。遺憾的是,蔡元培先生的這一教育理想,在他之後成了空谷回首。
蔡元培是一個理想主義氣質很濃重的人,又是一個實幹家。他採取了種種措施,讓自己的理念在北大得以貫徹下去。美國學者魏定熙特別注意到蔡元培支持創辦《北京大學刊》的意義。《北京大學
刊》定期報道關於評議會和教職工會議的情況,使校方負責的內部事務公開化,從而取得了學生的信任。顧頡剛回憶説:“如果學生們的建議有助於學校的進步,而且這些建議又是可行的話,那麼它們將登載在《北京大學
刊》上,這將是促成校方把這些建議付諸於實施。這樣,學生與學校之間就不再有距離
,而且,長期以來他們所深惡痛絕的校方的官僚習氣將不復存在。”這是一個利用輿論的力量進行監督的典型例子。這樣的做法,對於一般的領導人來説,無疑是自掘墳墓。而對於蔡元培先生而言,則是“泰山不讓寸土,乃成其大”蔡元培先生在北大的作為,真正能夠領會其實質的,罕有人在。即使是陳獨秀、胡適、沈兼士這些他的親密朋友,也未能全面理解他的大學理念。他是孤獨的,他的思想與時代相差太遠,時代所給予他施展的餘地只有方寸之大。他執掌北大期間,北大獲得了崇高的地位,但是這只是曇花一現,隨着他的離去,北大很快沉寂下來,正如魯迅先生嘆惜的那樣,20年代中期以後的北大“
一支響箭也沒有一點回音”這在中國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蔡元培先生既不幸又很幸運。
説蔡先生幸運,是因為他在新!政權
接的空當裏出任北大校長,可謂把握了千載難逢的時機。蔡元培先生沒能夠建構起一整套制度平台,僅僅依靠自己的人格平台支撐北大的發展,這同樣是一種“中國特
”他憑藉的是自己的聲望和社會輿論的壓力,以及南方軍事力量對北洋政府的牽制。陳平原教授指出“北伐成功,國民黨統一中國,開始實行‘黨化教育’,教育界的情況於是發生了
本的變化。不只是‘教育獨立’的口號被
止,連大學課程的設置也都必須接受檢查,教授治校的有效
受到了嚴峻的挑戰,自由表達政見的文化空間也發發可危。不識時務的胡適之,繼續‘妄談人權’、‘批評黨國’,受到了政府的嚴重警告,險些兒‘
體解決’。蔡元培名氣更大,地位也更高,可照樣無法挽狂瀾於既倒。”於是,蔡元培的北大成了一個永恆的神話。被一代一代表達人追憶和講述。
説蔡先生不幸,是因為輝煌的北大隻有他執掌的時候存在。校以人名,這本身並非正常的情況。正常的情況是應當創設一套完整的制度,讓它在創始人離開之後依然能夠按部就班地運轉。但是,中國的環境沒有為蔡元培提供這麼一個條件。北大離不開蔡元培,是蔡元培的驕傲,也是北大的悲哀。環顧世界各大名校,沒有哪位校長對他所供職的大學產生如此深刻的影響,也沒有哪所大學像北大一樣如此深刻地依賴一位校長。
1949年以後的北大,能夠架構人格平台的校長恐怕只有馬寅初一人——而馬寅初的人格已經不再受到官方的尊重,所以,他更不能夠完成蔡元培先生的使命。在後半個世紀裏,北大既缺乏人格平台,又沒有制度平台來保障,其狀況就可想而知了。到了世紀之,我們才發現我們最需要的還是蔡元培。而需要蔡元培的北大是可憐的北大,就像瘸子離不開枴杖一樣,只能説明北大仍然沒有制度來保障。一百年了,北大依然只有蔡元培先生的資源可以
取,北大沒有創造更豐富更充足的資源供給中國社會,這難道不是一種恥辱嗎?
蔡元培先生在北大期間,北大學生運動開始萌芽。他與學生運動的關係,一直被後人所誤解。許多人把他描述成學生運動的積極支持者,這是對歷史的改寫。蔡元培本人並不支持學生運動,從“五四”運動一開始,他就對羣眾運動的負面作用有清醒的認識,對過度參與政治活動傷害學術研究和大學獨立有清醒的認識。
當時的一名北大學生曹建對“五四”時蔡元培先生的言行有生動的回憶:學生被捕之後,大家聚集在三院禮堂裏,束手無策。忽然聽見腳步聲從外面傳來,眾人仰首張望,原來是蔡元培校長。一羣學生害怕受到先生的斥責,另一些學生則歡呼,有的甚至放聲大哭。先生從客走上講台,恰言温詞地對大家説:“你們今天所做的事情我全都知道了。我寄以相當的同情。”還沒有説完,全場呼聲雷動。先生接着説:“我是全校之主,我自當盡營救學生之責。關於善後處理事宜也由我辦理,只希望你們聽我一句話就好了。”這句話是什麼呢?就是“從明天起照常上課”而蔡元培先生自己在(我在北京大學的經歷文中也寫到:“我對於學生運動,素有一種成見,以為學生在學校裏面,應以求學為第一目的,不應有何等政治的組織。其有年20歲以上者,對於組織有特殊興趣者,可以個人資格參加政治團體,不必牽涉學校。所以民國七年夏間,北京各校學生,曾為外問題,結隊遊行,向總統府請願。當北大學生出發時,我曾阻止他們,他們一定要參與。我因此引咎辭職,經
留而罷。”在蔡元培的辭職信中,他批評了北京的政治文化,認為它是一種毒素,會傷害接觸它的每一個人。北大在這種毒素的包圍之下,生存是困難的。
同樣,蔣夢鱗先生在《灑》裏也詳細寫到蔡元培校長的態度:“他説,他從來無意鼓勵學生鬧學
,但是學生們示威遊行,反對接受凡爾賽和約有關山東問題的條款,那是出於愛國熱情,實在無可厚非。至於北京大學,他認為今後將不易維持紀律,因為學生們很可能為勝利而陶醉。他們既然嚐到權力的滋味,以後他們的慾望恐怕難以滿足了。這就是他對學生運動的態度。有人説他隨時準備鼓勵學生鬧風
,那是太歪曲事實了。”蔡元培有一句名言“救國不忘讀書,讀書不忘救國”然而,兩者之間存在着一定的裂隙,這一裂隙有時小、有時大,隨着中國政治局勢的變化而變化,而並非先生所想象中的理想狀態。兩者孰重孰輕呢?
學生運動與自由主義、個人主義以及為學術而學術的理念之間有相當的矛盾之處。蔡元培先生自己也並沒有完全找到一條真正的中庸之道來。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學生中掀起了反對本軍閥侵略的怒
。當國民黨中央正在南京開會時,學生湧到中央黨部前面。蔡元培先生
身而出,向羣眾宣講讀書與救國兩不忘的道理,首先得使自己成為抗
建國的有用人才。不料因人聲嘈雜,先生的聲音又不很宏大,再加上許多學生並不認識先生,先生差點被莽撞的學生毆打。先生因此深
學生運動領導權的失墮,為之極其惋惜。
其實,這就是現代大學神的內在衝突:大學處在社會當中,怎樣做到既獨立於社會,又影響和引導社會?大學不是一個挑花源,大學與社會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尤其在近現代中國社會里,現實環境相當惡劣,空談學術中立無異於緣木求魚。蔡元培提倡的是一種超功利的關懷,這種關懷超乎於任何黨派、團體的利益之上,具有形而上的味道,是由人的與生俱來的對自由的渴望驅動的。這種關懷的實施卻是相當困難的,像蔡元培先生這樣崇高人格的人才可能實踐它,因此,它的
作
就停留在一個很低的層面上。其他的大學中人,都自覺不自覺地把介入現實與個我利益結合起來,使大學參與社會這一行為本身趨向於功利化。
蔡元培的心目中考慮的問題是:學生怎樣擔當公民義務?不是應不應該參加學生運動,而是以怎樣的心態參加學生運動。
1918年,蔡元培為學生刊物《國民雜誌》撰稿時寫道:“讓學生們承擔國民的義務是《國民雜誌》漁揚的觀點。但是如果學生的職責僅僅是讀書的話,他們又怎能犧牲用於學習的時間和力去承擔平民百姓應有的義務呢?答案是:學生是被他們自己拳拳的愛國熱忱所驅動。這個國家的大部分民眾對國家的命運漠不關心,似乎國家的前途與他們毫無關係,但還是有一部分社會中堅把為國家服務視為己任。理解這種愛國情
並真誠地為國家強大而努力奮鬥的人畢竟只佔少數。如果學生不能幫助這少數愛國志士去喚醒麻木的民眾,那又有誰能行呢?學生們寧願犧牲自己的學習時間和
力來辦好這個志在救國的雜誌,他們的誠摯不能不令人欽佩。”顯然,他肯定了學生的參與
神,並意識到在現代中國這一特定時空中,再來當隱士是不可能的了。他看到了學生身上的朝氣和活力,而且被其深深地
動。
在1920年所作的一次題為(學生的責任和快樂)的演講中,蔡元培則從另一個角度闡明自己的觀點:“我再回溯到‘五四’運動以後,我們一般學子受了這種觸,其中由自覺到覺人的很不少,至若學生去歲干預政治問題,本是不對的事情,不過當此一髮千鈞的時候,我們一般有知識的人,如果不肯犧牲自己的光陰,去喚醒一般民眾,那麼,中國更無振興的希望了。但是現在各位的犧牲,是偶然的,不得已的。若是習以為常,永荒學業,那就錯了。還有一層,現在各位為社會服務,這也算分內的事情,不一定要人家知道,只要求其如何能儘自己的責任,並且不要以此為出風頭,沽名譽的器具。…對於讀書和做事,都要有一種誠心,凡事只要求其盡責在我,不可過於責人。”企圖通過學生運動獲取名利的人,先生是不以為然的。而20年代以後的學生運動,正朝着這個方向行進,最後到了用別人的鮮血來染紅自己的頂子的程度。先生的擔憂是有道理的,可是很少有人能夠靜下心來咀嚼先生話裏的深刻含意。
20年代以後,中國政局風雲變幻,蔡元培先生永遠地離開了北大,他知道自己已經無能為力。1940年3月5,蔡元培先生病故於香港九龍,那是抗戰最艱苦的歲月。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夕的孤島上,千名北大弟子為老校長執郭。
死後的世界,更不是先生所能左右的。1949年之後,蔡元培的教育思想被束之高閣。五六十年代對教育領域的若干次批判,均對蔡元培的教育思想有所衝擊。直到1989年,北大有關方面還將蔡元培教育思想看作煽動學的罪魁禍首,是“資產階級自由化”思
的重要表現,一時之間,在蔡元培為之耗盡心血的北京大學裏,居然人人談“蔡”
變。有人企圖創造出一個徹底清除了蔡元培及其
神的“新北大”這種螞蟻撼樹的“努力”當然是不可能成功的。
而蔡元培仍然安息在遙遠的南國,在香港仔的“華人永遠墳場”先生的墓依山而建,山青而水秀。
但是,學子們還是忘不了老校長。近年來,一直有將蔡元培墓遷回北大,讓老校長安息在未名湖畔的建議。而北大校長辦公室給一位居香港的校友覆信稱,學校領導對建議進行了研究,答覆如下:“北大現在的校園為原燕京大學舊址,1952年全國高等院校調整後,北京大學由沙灘遷到這裏。校園的重要部分已於1994年3月,由北京市政府列為文物保護區,該文物保護區必須保存現有格局,一切翻修和興建事宜,皆需遵照文物保護法的有關規定,經批准以後,才得執行,學校方面無權動土。沒有列入文物保護區的校園,如學生宿舍、食堂、文體活動中心等,樓間距離甚窄,聲鬧喧雜,又不是安排蔡先生墓的適當場所。”理由倒是冠冕堂皇。然而,校慶期間,北大在未名湖畔新建了好幾個不倫不類的現代雕塑、樹起了大量的廣告牌,甚至還建造了巨大的、粉刷着寶潔公司廣告的。供體育鍛煉用的人工攀登巖。這一切行為做起來又那麼順理成章,似乎沒有經過太多的手續,也沒有受到文物部門的干涉。
偌大一個校園,偏偏容不下蔡元培先生的墓。這説明,北大已經離“北大”很遠了。這也從反面襯托了先生的偉大——在他逝世半個多世紀以後,還有那麼多人不敢直面他。文質彬彬的他依然令那麼多有愧於北大、有愧於中國教育的人心驚膽戰。
先生不回來也好,省得他回來看到那麼多讓他傷心的事情。
蔡元培先生依然是孤獨的——什麼時候他不孤獨了,什麼時候北大就有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