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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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落不停。

驛站小而簡陋,屋檐年久失修,故有多處破損,雨水滲入,形成了廊外大雨傾盆,廊下細雨紛紛的景像。

魏鷹語換上了一身乾衣袍,朝唯一不漏水的東字房外走來,他手裏捧着淨布與衣衫,站了許久,仍未出聲。

不遠處的屋檐下,大人單手收在身後,望着外頭雨濛濛,不發一語。

大人全身早已沒一處是乾的,背上一片深痕跡,往下看去,從衣襬滴下的,是被雨水衝過的淡血水;雖淡,但一滴一滴,不盡。

“大人…”終於,魏鷹語還是開口道:“先換上乾淨衣裳吧,別要着涼了。”又過了很久,江蘭舟才回身點頭。

在一旁的風字房換下一身狼狽,拭乾長髮,重新系好,轉頭,他看着那一件件濕透髒透的衣袍中,陶知行為自己綁上的檢驗器具。

陶知行系的是死結,一連多個,他拆了許久才拆下;這麼怕掉了,卻又這麼放心給自己?江蘭舟伸手將之拿起,另攤開一條淨布鋪在案上,再將那些器具放上擦乾。

怎知才放上去,暈開的,是血水。

江蘭舟怔忡着。

許久,直到鷹語輕輕叩門道:“大人,大夫有請。”江蘭舟應了聲,將白布闔上,蓋去了血跡,起身。

門外,大夫身後還跟着兩個小徒,一見他,趕忙見了禮。

大夫説道:“姑娘的傷,老夫與兩個徒弟已盡力清理診治,或有些碎骨仍留在體內,但為免挖過深,姑娘再失血,怕會損命,老夫衡量後唯有將傷儘速縫了。”碎骨留體內,怕是留下病謗了…江蘭舟眼神微低,看了眼大夫身後的兩個小徒手裏各端着一盆沾滿血的布,他閉上眼,再睜開時問道:“她…睡下了?”

“不,姑娘醒着。”大夫搖搖頭説着:“方才刮取碎骨一番折騰,老夫讓徒弟煎些藥讓姑娘暫緩痛楚好歇歇,姑娘道路上睡過,不必再睡。還説若見着大人,需得一談。”聞言,江蘭舟擰起眉。

大夫又道:“其實大人無需擔心太過,姑娘意志驚人,血氣雖有些耗損,歇息三、五,便能下牀;佐以老夫藥方一兩帖內服,一帖外敷,不出三月,長生肌,活動能與常人無異。就是背上前留了疤,是去不了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一個女兒家更是不願身子有所傷疤;然而留疤與留命,何者重要?江蘭舟相信她會説留命。

可…她未來的夫君可會如是想?一般的凡夫俗子,能不在意子身上有傷有疤?可會懂得珍惜她的才能、她的好…

陶知行是女人,他一開始就知道。那是老友知方的主意。仵作已是夠讓人瞧低作踐,一個女仵作離了家人庇護,在全是男人的六扇門中又當如何生存?所以他同意,也應允幫着隱瞞,好生照顧着。

江蘭舟擔心過女扮男裝該如何不出馬腳,可很快地,陶知行便證明了一切的擔心是多餘;她生得俊俏,行止未見女子嬌矜,個大而化之;她大哥嫌她愛惹麻煩,他卻不覺麻煩,相處起來反倒輕鬆。

事實上…陶知行是女是男,對他來説沒有分別,只因他看重的是她的仵作身分。然他確曾有過一刻的念頭,若她是男人便好了;若然如此,深夜秉燭,形影不離,亦不會招來閒言閒語。

他想護她周全,處處以禮相待,是對其兄的承諾。

是嗎?是吧?要不,還能是因為什麼呢?

身後,魏鷹語將大夫送走了,回到廊下時見大人還站在原處,便道:“大人不進去看看…阿九?”鷹語話裏的遲疑,江蘭舟自是聽得出來。他回過身,道:“你曾問過,我與知方究竟有何約定。鷹語,我與知方有雨年之約;知方讓小妹待在我身邊兩年,期滿便要回陶家嫁人,這幾年只會對外稱她到遠親家學習女紅,這是在江那時便説好的。”這話是對鷹語説的,同時,也在提醒自己。

阿九是女人,這事,魏鷹語隱約覺得到。

曾有一院中風吹沙入眼,那雙剪水眸子令他看得傻了,當下以為自己轉了,要仿京中那些個高官富商,跟風養起孌童了…猶記得當時臨窗對月失眠整夜,所以眼下大夫的話、大人的話,並不讓他太過意外,反倒鬆了口氣。

江蘭舟沒太多心思去注意鷹語在想些什麼,他心中紛亂,只道:“鷹語,這些年沒求過你任何事,唯有此事,望你體諒。”大人眼底疲憊,盼的是別要再拖累任何人。阿九剛到福平時,他與賈立都曾將其為陶家仵作一事上呈各自的主子;事實上大人要任用哪家仵作,並不妨事,阿九是男是女在他看來也毫無所謂。魏鷹語想了想,道:“若是值得錢大人知道的消息,鷹語自當回報;若不是,自當不必回報。”對他人來説毫不重要的事,對陶家人來説卻是無比慎重。若然世人知道陶家依然有人在#田仵作,又如何肯認真看待陶氏香行;若老友為其妹相中的親家發覺她在外的子裏,都在福平的惠堂中度過,而非對外宣稱的在遠親家學習女紅,還能接受她嗎?表面上接受了,又能否真心相待?

陶知行不是他的小妹,可江蘭舟無法不擔憂。這擔憂積月累,從何時開始,他已記不起。

了口氣,他試着將思緖暫擱一旁。眼前陶知行傷未愈,他尚有陽的案子未解,陳大人派來之人失手,絕不會就此停手…所以如此的擔憂,不及燃眉之急。

身後鷹語告退,江蘭舟撫上門板輕拍,推門入房。

房中藥味混着血味,陶知行坐在牀上,被白布纏成一顆粽子般地,她背靠在牆上。

放任門敞着,江蘭舟走來。她面上、瓣皆無血…他想問:疼嗎?與她對視着,最終只是輕輕抿出笑,問:“大夫説你不肯睡?”

“嗯。”聲音仍虛,房外冷風灌進,陶知行縮了縮。

“好冷…關門…”失血過後,身體本就虛,見她發抖吐着細碎字句,江蘭舟攤了張被,圍上她身子,道:“男女之防,不可馬虎。”就當他迂腐吧。平時雖是隨心所至,面對她,他卻不願太過隨的對待。

不可馬虎?陶知行將他圍上身的被子拉高至鼻下,轉轉眼,想起一回涼亭吃,他掀簾;一回書房對話,他開門;還有那晚她闖入他房裏,他瞪人的目光,原來全是男女之防…

他就這麼想防她嗎?

“大人在陽姑娘房中,也開着門?”氣息尚虛,意識過來時,已口而出。怎麼會冒出這樣的問話?這話聽在他耳中,又會作何想?陶知行咬住

“我與陽,不是你想的那樣。”沒想太多便答了話,江蘭舟亦是一愣。他少入煙花之地,但與人解釋他與陽的關係,是否太多餘?一個男人留宿青樓,又何需多做解釋?

“那是怎樣?”嘴不聽使喚地問了一個問題,得到令人疑惑的答案,最自然的反應便是繼續追問了。陶知行扶扶發暈的腦袋,努力看着眼前人最細微的表情變化。

江蘭舟沒有回答。

失血過多,那張臉蛋顯得蒼白,曾在堂上與他對話的凜然已不復見,那雙眼底只剩一股倔。是失血過多吧,才如此楚楚可憐,才示弱,才不知自己問着些什麼。他想。

生死瞬間,以為不會有懼怕,怎知還是仰賴人保護,仰賴人遮去那腥紅的畫面。陶知行一直以為身在是非之外看是非,不想趟的渾水…他卻一言擔下;那賊人被削下的臂膀,該算在誰的頭上,她又怎能推卸…是因生死瞬間吧,才不想再佯裝冷漠,不想裝作自己真的什麼都不在意。她想。

他不答,她自然也等不到答覆。

無言相視良久,陶知行苦笑認輸。她何必去迫大人承認他防着誰,又不防着誰;她該清楚自己的身分,一個出了惠堂便無用武之地的人,懷抱非分之想又是何苦。

別開了眼,陶知行指向不遠處的案上。

江蘭舟順着看去,瞥見淨布上點點沾血碎骨,他喉間一窒。若不是鷹語出手相助,若此箭未偏…雙手顫抖着,他將手背到了身後,發覺自己本無法去想象。

“方才大夫拿着銅鏡讓小的瞧了背上的傷處,”並未察覺他的分心,陶知行説道:“手法不同。但陽姑娘八成是被同一種袖箭所殺。”江蘭舟這才將視線移至一旁的兇器。

陶知行按着發疼的口,繼續説着:“陽姑娘的傷,依小的推斷,應是此兇手持袖箭一次又一次地刺入她頸子,並非和小的一樣,是中了由袖中甩出的暗器。小的注意到今襲擊我等之人,右手套着特製的手套,指尖釘有鐵片,而小的見過陽姑娘上的一些淡痕,懷疑當是被人單手捉着,另隻手行刺。”江蘭舟回身望着她,那專注模樣,彷彿忘了方才兩人差點起了言語爭執。

大夫説她一談,要説的,是發覺行刺之人正是殺害陽之人?死裏逃生,她掛心的仍是案子?方才她口問了他與陽的事,其實,她又真心在意幾分?江蘭舟垂下眼。

才不過説了幾句話,她已覺得有些,陶知行惱地咬咬牙。

“黃大人劫走屍體前,小的在陽姑娘身上蘸了酒醋,後到了齊玉縣衙的惠堂,當見瘀傷浮起,屆時小的在兩位大人面前驗屍,比對那賊人手套上的鐵片,也算有個見證——”

“知行,你且好好養傷。餘下的,此刻你無需擔心。”江蘭舟截斷了她的話。一開始她滿心想着檢驗之事,旁的事物皆不上心,他見了覺得有趣,甚至認為如此之人值得信任、甚是好使…眼前她説的是案子,是身為仵作給出的意見,他卻聽得艱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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