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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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氏一家上下莫不為新舊兩間香行賣力,尤其大哥有生意頭腦,從前在京中當過官,因而有些人脈;陶家的香,再過數月連京裏都能買到了。人人都做得歡喜喜的,唯有小妹例外。

小妹嘴裏不説,是不想讓大哥心吧。

只是,大哥又何嘗不知她還未死心?

上回大哥還説,小妹再不想通,遲早出亂子、遲早給陶家招來麻煩事…這事,真不知該怎麼了了。瞧着她的兩眼空無神,陶三眉間輕擰,不再追問,只是默默喝起茶;一會,轉道:“天未亮你便起身捆香,眼下肯定累了,早些回去歇歇吧,這頭我替你顧着便是。”

“…謝三哥。”

“…謝啥?快走吧。”

“是,謝三哥。”

“再謝就甭走了。”陶三專心品茶,直至聽見後門開啓又闔上,他才抬頭。

回身望着掩上的後門久久,思緒有些紊亂,卻只能硬是揮了去;此時店面前頭傳來聲響,他打起神想打聲招呼;只是一見來人,嘴張了一半,吐不出聲,回身直想跟着小妹一塊逃之夭夭。

“三弟。”出聲喚他的是陶氏當家的陶知方,身後還跟着三兩人影,一同入店。

“怎麼見了我就轉身?”陶三自知逃不了了,回身陪笑道:“大、大大大哥,我見你帶了朋友過來,正想多拿幾個杯子,給各位泡點茶呢。”

“嗯,三弟有心。”掃了三弟及店中,不見小妹,他短暫皺眉;旋過身時陶知方温温一笑,移了移步伐道:“先見過福平縣的江大人,是從前我在京中的舊識;另兩位爺是江大人的隨行人。蘭舟,這是我三弟。”

“見過江大人。”陶三恭敬作揖道。見大哥沒再多問旁的,暗自吐吐舌,招呼他四人到桌前稍坐後,便煮茶去了。

在桌前坐定的陶知方望了望同桌而坐的斯文書生,和在後頭立着的魁梧護衞,最後又看回一臉悠閒的老友,道:“若不是你捎信來,我還真不知你出任福平縣令呢。”離開時老友還在京城,後來輾轉聽過一些消息,卻不知有幾分真,寫過幾封信卻沒收過迴音,回到老家江後自顧不暇,也就沒追究過老友行蹤,以為就此斷了消息。如今看來,他消瘦許多…張口良久,最終,只是關心問道:“蘭舟,這些年都還好嗎?”

“尚可。”三年前被貶之事不是秘密,他也不覺委屈,就不知為何人人都出同情的眼神?薄勾笑,江蘭舟神自若地應道:“倒是你,知方,看來極好。只是,我記得你老家香行賣的不是這種香,是我記錯了嗎?”老友轉了話題,陶知方只是笑道:“江府任誰都知,陶氏在這大街上有兩間香行。老香行賣的是立香、燭台、壽金等祭祀禮佛用品,是間五十年老鋪;這間半年前新開的香行賣的則是各式薰香,點在屋內能香上數不減,有幾種還能溶在水中沐浴,因此極受此地官家、商家小姐喜愛。”那語氣中透着老友身上少見的驕傲,江蘭舟淡笑不語。不一會,身旁陶三上了茶後又急忙招呼客人去了,由此看來,生意果真是不差的。

陶知方遠遠看着三弟與幾位客人介紹香時的認真模樣,片刻,才上老友的注視。蘭舟的來意他豈會不知。前些子回了信,也回絕了那的請求,不想這傢伙竟親身來了…嘆了口氣,他開門見山道:“蘭舟,我若還是從前的我,怎可能與你同桌飲茶?”與他對視着,江蘭舟淡出笑。

“知方記變差了,我等從前也常同桌對飲,對月高歌。”

“那是在夜裏,在京城外,在微服時。”陶知方説道,語氣裏有隱藏得極好的怒意,而那怒意並非針對老友。

“蘭舟,我花了五年的時間才説服落在外的陶家人,將他們一一勸回,開始這般新的生活方式。你可知,我是花了多少心血教導家人們立店、制香,可世人又要花多久光陰才肯忘了陶氏是仵作之門、賤民之階?”

“陶氏並非一般仵作,知方。”他眼底有痛,而江蘭舟只是陳述事實。

“可仍是賤民,蘭舟。至少在世人淡忘之前,陶氏仵作只能是賤民。”陶知方扯開苦笑。方才話一出,老友的隨行人皆是一頓,是礙於他江大人顏面才未作反應。倒是這老友,還是如當年一般,明知兩人身分懸殊,仍不避諱,甚至曾多次不顧身分與他一同研究檢驗之法…

是,陶知方珍視江蘭舟曾經給予的友誼,他曾對自己伸出援手,但那不代表他能為他賠上一家子在霧中打轉了好幾個世代,千辛萬苦、好不容易尋得的一條出路。

江蘭舟聽着那話,有些明白了為何知方方才在客棧接了三人便將他帶到此香行。老友想説的是:閃遠點。我好不容易才從泥沼中爬了半個身子出來,莫要再將我拖下水。

“蘭舟,”也不怕他看穿自己心中所想,陶知方定定説道:“你的信我收到了,也回了;你不遠來此相見,可我的答覆還是沒變。若你等不嫌棄,今晚容我在舍下設宴洗塵;若你等想瞧瞧江美景,明兒我讓三弟領你等一遊。若你想借陶氏檢驗錄,舍下書房你可自由進出。”沒説出口的是,其實那回了蘭舟的信後,他已命家中書僮謄寫檢驗錄,準備寄去福平給他。怎知還沒謄完,蘭舟已來到江。

以往想借來一看卻老説沒這玩意兒的檢驗錄,眼下倒能雙手奉上了。話都説到這分上了,若他仍死咬不放,就真是人太甚了?側首,江蘭舟看着陶三説服人客買下了數件薰香、香爐,笑嘻嘻地打包票道肯定一試成主顧;老友有生意頭腦,陶氏一門上下想必亦是勤奮努力,看了着實教人不忍破壞這一家子的和樂生活哪…

真的,就差一點,江蘭舟失落已久的良心就要歸位了。

見老友不説話,陶知方喚來三弟,代起洗塵宴之事。話還未説完,就見蘭舟望着兩人,滿面愁容,啞聲説道:“從前在京中,一聲令下,底下人也只得應聲照辦;如今被貶至偏鄉,連個仵作都能傳上一個月還傳不來。知方,我不是在自憐,也明白人不能活在過去,更非想為難於你,我滿心想的,不過是此刻在福平縣衙裏有具枉死的屍體待驗,堂外還有其家屬等着公道二字…”那聲音微地哽咽,字字敲入人心,江蘭舟一臉走投無路的哀傷,只差沒舉袖掩面,擦拭眼角淚光。

陶知方眯細眼。

傷當中,悄悄抬了抬眼,又很快垂目。若真擠出幾滴淚,是否太矯情?江蘭舟衡量着,一時還未能定下決心。

是的,他很卑鄙,他是在賭。

賭他認識的陶知方,賭那被世人輕賤的仵作行人,其實內心與常人無異,不願他人的蒙冤與自己相干,不願惡人逍遙法外。

對望許久,久到就怕真要見到他作戲作到落下男兒淚了,陶知方不怒反笑,問着:“天下仵作何其多,你這又是何苦?”江蘭舟收拾悲傷,小聲反問:“你答應了?”

“我自是不可能隨你回去。”陶知方馬上打斷了他的妄想,道:“有一人,其技不下於我,不過…”語尾拖了許久,眼神不斷飄移,江蘭舟心下明白,於是令身邊的師爺及護衞退到了店外頭。

***小小木屋中堆滿了各式瓶罐、各式不知名的乾燥花草、各式藥粉、各式器具、各式書籍…形形看來毫不相關之物,集結一同。

稍早離開陶氏香行,一行三人出城行了一大段路,越走越偏,尋了片刻方尋到此處。敲着半掩的門敲了半晌還是沒人來應,徑自推門而入,立在門邊上打量了許久,口鼻間有股説不上是香是臭的味兒,令得三人愈發疑惑。

“請問,有人在嗎?”這已是護衞第三次揚聲問着,但仍未聞應答。

“大人,您瞧。”這回出聲的是書生,表情怪異,指了指雜亂屋中不起眼的一角。

移動腳步,江蘭舟順着他手指之處望去,堆積如山的書籍、器具後,一矮木架上,大大小小的陶碗中盛着暗污水,當中浸着不明腑臟。

書生兩眼已轉向別處,單袖遮在鼻上,掩去那股隱隱的腥氣;護衞本是武人,血腥場面是見過幾回的,因而僅僅皺了皺眉。

細細審視其中一個陶碗,看清了那是顆心…江蘭舟眉微挑,正要發話,側邊一扇窄門咿呀被拉了開。

步入屋中之人是個少年,身着鐵灰的布衣裳,長髮系起收在頭巾後,出光潔的前額。少年懷裏拽着本冊子,低頭正寫着什麼,太過於專心,又或者沒想過有人會來到這隱密小屋中,因此絲毫不察那不請自來的三人正盯着自己瞧。

十分苦惱地落下凌亂字跡,寫着寫着,停頓一會,接着又提筆劃去了幾行,翻至下頁再寫;側身摸了摸櫃上的某些小瓶,回身又以筆桿戳戳碗中物,最後行至角落,一腳踢開矮凳子上的物品坐了下來。

三人沉默的視線落在少年身上,從他一進門便未曾移開過。就見他將書冊放到了腿上,側側首,未抬眼,空出的手不停摸摸找找,一個不小心,推倒了前方小書牆。

那刻,書生與護衞倏地瞠大眼,瞪着倒塌的書牆後,橫擋在那人身前的龐然大物——一頭巨大死豬側躺,開膛剖腹,內部腑臟被挖出,因此略顯扁瘦。

豬腹側邊朝天處,放置一顆咬了一半的包;少年仍低頭讀着自己寫下的幾行文字,幾番琢磨還是略顯煩惱,而那隻不停摸摸找找的手終於摸到了包,一把抓過湊到嘴邊,大口咬下。

碰一聲,有人奪門而出;嘔一聲,有人彎身傾吐。

包還在嘴邊,少年一驚抬頭,這才發覺了屋中有人,晶亮黑眸眨呀眨、眨呀眨,見到不遠處一男子單手背在身後,兩眼彎彎,不動如山。

久久,對望的視線不曾移開,江蘭舟緩緩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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