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逝者並未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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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王服凝望皇城的時候,其實天子並不在城中。寢宮廢墟還在清理,尚書枱又過於簡陋,所以荀彧代曹司空下了決斷,請天子暫居司空府內。

即使只是同城移居,對天子來説,要準備的事情也相當煩瑣。等到劉協邁進司空府的時候,已經月上中天了。曹的側室卞氏帶着三個兒子曹丕、曹彰與曹植出府候,這些孩子中,年紀最大的曹丕也不過十幾歲,不過已經頗有成氣度;曹彰還只是個頑童,最小的曹植才剛學會説話。他們三個笨拙地模仿着母親行禮,然後偷偷抬起頭來好奇地盯着傳説中的大漢天子。

“皇后好漂亮啊。”曹彰望着伏壽的背影,小聲對兄弟們説道。曹丕衝他“噓”了一聲,瞪了瞪眼睛,旁邊曹植不明就裏地“咯咯”笑了起來。

“不知他們之中,誰會是曹的繼承人?”劉協悄聲向伏壽問道。他早就聽説,曹本來有一個長子,叫曹昂,兩年前在清水戰死,目前最有希望繼承曹氏的,就是卞氏生養的這三個男孩。聽到劉協的問題,伏壽笑了笑,回答道:“他們離冠禮還早,不過陛下您多想想這些事,倒沒有壞處。”卞氏長得並不漂亮,但相當幹練,端的是有大婦氣魄。在她的指揮下,接待工作井井有條,無懈可擊,連伏壽都嘖嘖稱讚。卞氏對待天子十分恭順,就像是漢室極盛時,臣子對天子駕臨所表現出的那種無上榮幸。絲毫看不出她丈夫與朝廷之間的險惡關係。

劉協現在是“帶病之身”所以一切朝儀從簡。卞氏將曹的寢室讓了出來,自己搬去了偏屋,臨走前還細心地吩咐僕人送來幾個蟠虯香爐,擺在屋子裏的四角,徐徐冒着令人沉醉的香氣。

當一切都恢復安靜之後,伏壽吩咐所有的人都出去,在屋子裏轉了一圈,還用腳輕輕踏了踏地板,看是否有空層。檢查完之後,伏壽回到牀邊,對劉協道:“沒有異狀,可以放心説話了。”

“你不歇息一下麼?”劉協有些擔心地説。從兩天之前開始到現在,伏壽的神一直像一繃到極致的弓弦。即使是鐵打銅鑄的漢子,也撐不住如此消耗,何況一個纖纖女子。

伏壽微微搖了搖頭,只是用手指捏了一下太陽,明淨的眼角已有遮掩不住的魚尾紋:“不行,我還得再想想,還有什麼遺漏的地方。”

“今天都妥當地瞞過去了,你也可以稍稍寬心些了。”劉協試圖寬她,這位“偽君”已經見過了朝內好幾位重臣,還有一名親近的嬪妃,總算都有驚無險地通過了考驗。這時候,屋外忽然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臣張宇,求見陛下及皇后。”

“張宇?”劉協頓了一下,才想起來這個人是誰。中黃門張宇,那個從昨天晚上開始就一直守在門口的嘮叨老宦官。伏壽抓起劉協的手,輕聲道:“自陛下出生時起,張宇就奉掃進侍,這麼多年來一直隨駕左右,沒人比他更悉陛下。瞞過他,才是真正瞞過所有人。”劉協立刻沒來由地緊張起來。伏壽拍拍他的手背,揚聲道:“進來吧。”張宇推開門,以宦官特有的恭順步伐趨前。他已經年過六十,動作明顯不如那些小黃門靈活,卻十分認真,一絲不苟。伏壽注意到,他今天穿的不是尋常服,而是一套暗黃裝束,間還懸着一排細碎的穗子。這種服飾在非常正式的場合,才會被當值的高階宦官穿在身上。她不微微顰眉。

張宇一進屋子,便施以全禮,整個人匍匐在地板上,斑白的頭髮在燭光下格外醒目。

伏壽板着臉問道:“張老爺子,這麼晚了,陛下又沒傳你,怎麼自己進來了?”非召擅入,這在宮中是個嚴重的罪名。張宇趴在地上,頭垂得非常低,聲音卻很堅定:“臣有一事不明,懇請陛下垂賜聖教。”

“講。”劉協説道,他現在學起皇帝口氣來,很是像模像樣。

豈料張宇壓沒有理睬他,而是把目光投向伏壽:“敢問皇后陛下,聖上如今究竟身在何處?”這輕輕的一句話,卻讓屋子內頓時被一層看不見的寒霜蓋滿。伏壽和劉協飛快地換了一下眼神,兩個人都有些慌張。伏壽鳳眼一立:“張宇!你知道你在説什麼嗎?”

“臣只想知道,陛下何在!”張宇倔強地追問着。

“太放肆了!”伏壽霍然起身,聲音有些惱怒“你也是老臣子了,居然夜闖寢殿,口出讕言!該當何罪?”面對伏壽的威壓,張宇雙臂撐地,兩肩高聳,如同一隻蒼老倔強的卧虎:“老臣侍奉陛下邇來一十八年有奇,自問盡心竭力,從無疏失。從雒陽至長安,從長安到許都,一路顛沛,從未有須臾離開陛下…”陡然間,張宇猛地抬起頭來,雙目泛着血絲,如電目光直直向劉協:“如今屋內之人,雖然容貌與陛下九成相似,但絕瞞不過老臣這雙老眼。他,不是大漢的天子!”彷彿一聲炸雷在屋中爆裂,伏壽身軀一晃,臉霎時雪白。

劉協畏怯地偏過頭去,忽然間看到伏壽的右手正在慢慢伸向牀榻。枕頭下是一把鐵刺,看來伏壽已經動了殺心。這個老太監已經觸摸到了事情的真相,如果不能第一時間制住他,他只消放聲那麼一嚷嚷,就可以驚動外面的人。那樣一切就全完了。

劉協自忖,以自己的身手加上伏壽配合,這個老太監絕不是對手。到時候治他一個妄圖弒君的罪名,也能勉強遮掩過去。

可是…這樣真的可以嗎?一個莫名聲音在心中響起。不知為何,劉協想起了在温縣山中那頭被自己放走的母鹿、那名無辜被殺的車伕、做自己替身的年輕屍體和楊俊斷掉的一隻手臂。

“為了遮掩自己的身份,究竟還要死多少人…”他用細微的聲音喃喃道,雙眼凝視着張宇那張丘壑縱橫的老臉。這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啊,而且還是一個忠心耿耿為漢室付出了自己一生的人,現在卻要像殺一條狗一樣把他殺死。

伏壽已經把鐵刺抄在手裏,身體不知不覺地離開了牀榻:“你是何時發現陛下不在的?”張宇道:“昨晚失火時,便已看出些端倪。今在尚書枱服侍了一,老臣已全然看穿。”

“哦…那你為何不當場喝破呢?”伏壽冷冷問道,繼續向前挪動了數寸。

“喝破給誰聽?曹的人嗎?”張宇搖搖頭“老臣至此,正是想先向皇后陛下討個明白。”伏壽微笑道:“就是説,別人都還不知道嘍?”

“不錯。”

“你做得很好,很好。那我就告訴你,陛下他其實早有旨意…”她忽然高聲道“中黃門張宇,接密旨!”張宇一怔,習慣地垂下頭去,伏壽猛然揚起手中鐵刺,銀牙暗咬,朝着張宇脖頸刺去。

“不可!”就在鐵刺即將刺入老人身體的一剎那,她的手腕卻被一隻強而有力的手掌抓住,刺尖堪堪刺破老人的皮膚。

伏壽定睛一看,看到阻止自己的,居然是劉協,一時間僵在了原地。張宇驚訝地抬起頭來,也對這個局面產生了困惑。他幾十年宮廷生涯,目睹了太多爾虞我詐與鈎心鬥角,這一次來覲見皇后,自知已是犯了大忌,無論結果如何都難逃一死,可…這個冒充陛下的傢伙為何阻止她出手?

“你…你瘋了?!”伏壽衝劉協吼道,清明的眼神此時卻摻雜了幾絲瘋狂。她耗費全部心神要守護的秘密,此時卻被一個老頭子一語道破,這個打擊讓她有些神渙散。

她還要試圖再度揚起鐵刺。劉協沒辦法,只能一把將她抱在懷裏,雙臂箍緊。伏壽拼命掙扎,但本掙不開,她只能把鐵刺盡力丟出去。完全失去力道的鐵刺在空中勉強飛行了半尺“噹啷”一聲落在了張宇的腳下。

“已經夠了…已經夠了…”劉協撫摸着伏壽的後背,試圖安撫她。伏壽的身體無法動彈,她情急之下,一口咬住了劉協的手掌。一陣劇痛傳來,劉協皺了皺眉,卻沒有把手掌出來,任憑她的貝齒齧合在血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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