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狐園迷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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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幹什麼?”方燈哭着説:“杜伯伯手撒得太快,我還沒拿穩。酒灑了,我爸非打死我不可!”
“那我可管不着,酒錢得照收。”老杜的老婆瞄了一眼地板上的碎酒瓶“死老頭子,連個酒都打不好,地板給我乾淨了!”她嘴上罵罵咧咧,人卻掉頭朝後頭廚房去了。
老杜長舒口氣,提到嗓子眼的心稍稍落地,視線正對上方燈淚痕未乾、悲喜難辨的臉,心頭又是一陣打鼓。不過這次他腦子轉得快多了,扭頭就給她拿了瓶新酒。
方燈接過,不忘説一聲:“謝謝杜伯伯。”她走出雜貨店,才聽到老杜在後頭嘀咕“真了門了。”正要轉進通往樓上的窄道,方燈的步子忽然一頓,她側身看向雜貨店左側,不遠處聖恩孤兒院門口的花壇邊果然站着個人,她用了足足五秒,才將那個人是誰的事實徹底消化了。
瓜蔭洲沒有幾條平順的大路,不是上坡就是下坡,傅家園和雜貨店是這條小巷也是整座島的制高點,所以他一路走來,剛才是在斜下方。老杜和方燈看向門口時並未發現有人,但是從他駐足的角度,方燈很懷疑他把剛才那一幕都看在了眼裏,並且有意不願捲進是非之中。
現在好戲已經散場,他也不疾不徐地繞過小花壇,繼續走他的路。
方燈沒有挪腳,仍舊是站在過道口側身看他。他走過她身邊的時候若無其事,彷彿她是路邊的一簇野花,或者巷子裏的一個垃圾桶,與他全無關聯。
方燈張了張嘴,喉嚨裏卻像堵了一團棉花,眼見他經過了老杜的雜貨店,她着了魔似的跟了上去。
天上下着不大不小的雨,他撐了把黑的傘,揹着畫板,方燈手裏卻只拎着一瓶酒,徒勞地用另一隻手遮在頭頂。她沒有刻意放輕腳步,用同樣的步調在幾步之外亦步亦趨地尾隨着他。鞋子和着水聲落在油亮的青石路面,他一定能覺察到身後有人,可他既沒有回頭,更沒有加快或放慢行走的速度,畫板隨着他的步調有規律地拍擊着他清瘦卻
直的脊背。
方燈的頭髮已經濕了,卻還傻乎乎地跟在他背後,卻不知道這番舉動的意義在哪,似乎她還沒從昨晚的夢裏完全醒過來。夢裏的不算,現實中她只見過他在簾子後一閃而過的臉,可她知道他就是那個人,他看人時的神情,他走路時的姿態全是她想象中的樣子。
傅家園本來就在雜貨店的斜上方,走不了多久就到了院子門口。整個大宅和花園都被高牆和鐵門環繞着,他在門邊停下,用鑰匙去開鐵門上的鎖。
看上去有些年頭的鐵門咿呀地打開了,他走進去重新將門鎖上。方燈就站在門外不遠,和鐵門內的他面對面。她咬着下,沒有吱聲,頭也一直沒有抬得太高,看着他那雙有着修長指節的手擺
鏽痕斑斑的鐵鎖,直到一切工作就緒,門內的人還站在那裏,她才仰着臉對上他的視線。
原本拎在手裏的酒瓶被她抱在前,彷彿這樣她看上去就更強大,至少更理直氣壯一些。
他的目光只在方燈臉上停頓了一秒。那是好奇?困惑?或是…鄙夷?人已經走向院內的另一頭,門外的方燈想起了雜貨店裏那一幕。她從未如現在這般厭棄自己。
方學農看到一整瓶未開封的新酒喜不自,連問都不問這酒從哪來就擰開瓶蓋喝上了。方燈悶悶不樂地在牀上躺了一陣,黃昏的時候爬起來,見方學農趴在竹牀上,恐怕踢他兩腳他也不知道喊疼。這樣也好,她沒什麼胃口,連晚飯都省了。
方燈又想起那個人。她尚且聽説過關於他的一些事,那他呢?是否也知道世上有她這樣一個人存在,如果是,那他一定也知道她是個爛酒鬼的女兒吧。有其父必有其女,所以她的一言一行那麼不堪一點也不奇怪。想到這裏她忽然有些難過,這種情緒已經許久沒有來找過她了。她習慣了被人笑話,被人瞧不起,可如果傳言都是真的,那他就是這個世界上除了父親之外,她已知的僅存的親人。這是多麼奇妙的一件事啊,這麼一個人,有着和她相似的血脈,卻冠着截然不同而且遠遠比她的出身要高尚的姓氏,住在一路之隔的傳説中的花園。他那麼好,像是在雲端,又像是在夢裏。與他的牽連,是她在這污濁如泥沼的世界唯一潔淨且美好的一部分存在。
在天空彷彿都要被雨下出一個窟窿之前,雨勢好像收住了,只不過厚重的雲層依舊烏壓壓的沒有散去。方燈拍了拍手上的污泥,坐在圍牆上往下打量。她是野慣了的人,藉着陡峭的地勢和路邊的一棵芒果樹,翻上傅家園一側有些崩塌的高牆並不是多麼困難的事。這個角落並沒有朝着巷子,沒人會發現她,原本豎立在圍牆頂端的鋭利鐵條也崩出了個缺口,正好可以容她坐在上面。
她嚼着中午老杜給她的泡泡糖,伸長脖子四處張望。他居住的東側小樓就在跟前,不過門窗都朝着另一邊,她的腳下是一小片開闊的空地。角落裏有個頂上塌了一半的小涼亭,涼亭邊是口井,四周花木繁茂,並不似正門那一邊的荒涼。方燈還在想要不要跳下去看看,忽然明白了這裏的一花一草為什麼被修整得很好。因為她要找的人手裏拿着花剪,正在她視線所及的轉角盡處,低頭給一盆她叫不出名字的盆栽修枝,似乎並沒有發現外牆上坐着的不速之客。
他在外給人的覺並不易親近,説不上冷漠,但就是顯得疏離,和什麼都像隔了一層,中午的時候一度讓方燈不知所措。她覺得他在家也應該是高高在上的,像個真正有錢人家的孩子,雖然有錢人家的孩子通常會做什麼,她
本不知道。反正不是現在她所看到的那樣,卷着袖子,褲腳都被花草上的雨珠打濕了,一側的臉上還有點泥。
他的動作很練,眼神專注,花剪在他手中輕巧而靈活,這使得他整個人都變得柔和了許多。方燈也放肆了起來,隨手撿起牆頭上的碎泥塊輕輕朝他的方向扔去,泥塊正好砸在他前方的玉蘭樹枝頭,他伸手擋住了輕晃的樹梢濺起的水珠,一扭頭就看到了方燈。這次他臉上的驚訝是真真切切的。
“傅鏡殊,你是不是傅鏡殊?”她也覺得這句話有病,自己先笑了起來。
“你跟着我幹什麼?”他沒有笑,卻也不像生氣。
方燈説:“原來你會説話,我還以為你是啞巴。中午你為什麼不問?”她想要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吹了個巨大的泡泡,沒想到用力太猛吹破了,泡泡糊了一嘴。
她不確定他嘴角是不是閃過笑意。他説:“中午?哦——我怕你訛我。”這樣的話他説起來也輕描淡寫。方燈悻悻地去撕嘴角一圈的泡泡糖,糊上去容易乾淨難。
“什麼破糖!”想也知道老杜給的不會有什麼好東西!她不願承認自己忽然變得糟糕的心情是因為傅鏡殊看似無意卻直切要害的一句話。
他沒有再説話,竟然又低頭去修剪那盆奇形怪狀的破盆栽。方燈越撕泡泡糖,心裏就越堵得慌。
“他不是什麼好東西。從我搬進來那天起他眼睛就的,總想着佔便宜。”她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有一下沒一下地去踢院牆內的樹枝“是,我也佔了他的便宜,可那是他活該!總得有人給他點教訓。”她義正嚴辭地説完,自己也覺得沒勁。她是正義的使者?騙鬼去吧。
“我爸一時間是肯定不上下半月的房租的。錢對我來説很重要。”她不想被老杜夫婦倆趕出去,不想再搬家了。那出租屋雖然臭烘烘的,但是她已經覺得很好,至少那裏還有一扇窗。
她説完橫下心去看他的反應。他還是面朝他的盆栽,做出修剪的姿勢,剪子卻慢了下來,過了一會才説道:“我可沒有酒,不是你的房東,也沒有錢。”沒有過多的道德批判,沒有輕視,也沒有安和憐憫。方燈聽了卻出奇地心情好轉了,又恢復了笑嘻嘻的樣子。
“你怎麼會沒有錢?你有那麼大的房子,和那麼大的花園。”她邊説邊用手比劃“有什麼是你沒有的?”她的動作幅度大,險些坐不穩,人在牆頭搖搖墜。
傅鏡殊説:“我還沒有醫藥費,去付給一個摔斷腿的人。”方燈發現,和他這並不太熱情的人比起來,他説話的聲音着實讓人如沐風。柔和、剋制,不緊不慢,彷彿天生有着讓人心悦誠服的力量。她想,假如這個聲音要説服她黑夜是光明的,恐怕她也會相信的。
“你還要做什麼,我可以幫你。要不我替你澆花吧,我的力氣不小。”
“謝謝,剛下過雨,花都會被你澆死…喂,你可別跳下來…”他話還沒説完,方燈已經匍匐在牆角的草叢裏。
“…小心!”方燈剛想站起來,冷不防看到不遠處草叢中蹲伏着一條白的大狗,想起他的後半截話,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早知道院子裏有狗,她當然會更小心。
“媽呀…叫住你的狗!”方燈捂着臉瑟縮後退。
傅鏡殊沒有動,那條白大狗也沒有動,她
了
眼睛,不怪她眼誤,天
暗了下來,草叢裏藏着座石頭雕成的狗,體態大小和真狗無異。
“我是讓你小心別崴了腳。”
“你怎麼不把話説全了?”方燈灰頭土臉地湊近去看那條石狗。不對,那“狗”下頜更尖,雙耳直立,雖然在園子裏飽受風雨侵蝕,雕刻的細部紋理已不可辨,但還是能看出它野詭異的神態。這不是狗,而是狐狸。
“難怪有人把你家叫做‘狐家園’。”早先時候聽到這種叫法,方燈還以為是當地口音“傅”、“狐”發音相似的緣故,就好像他們把“方學農”叫做“方血膿”沒想到這裏真的有“狐狸”她説話的時候回頭去看他,驚訝地發現他臉上帶着笑意。是因為她摔下來的窘態嗎?他實在應該多笑的,在方燈看來,笑起來的傅鏡殊身上像是有一層淡淡的光。
“你也是狐狸嗎?”方燈知道自己又説了傻話,可這樣美好卻荒涼的花園,這樣一個人,在黃昏時分的半明半昧中,很難不讓人心生遐想。
他的笑意更濃了“你現在不是更像狐狸嗎?”方燈怔了怔,才明白他話裏所指,她匍匐在草叢中和那隻石狐兩兩相望,姿勢如出一轍。
“也對,狐狸們長得通常都很美。”她自圓其説地站了起來,並不覺得慚愧。很多人都瞧不起她是個酒鬼的女兒,但也有很多人承認酒鬼方血膿有個漂亮的女兒。
方燈心中一動,忽然目不轉睛地看着傅鏡殊。
“你看我幹什麼?”傅鏡殊再老成,也畢竟年紀不大,被方燈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
方燈沒有繞彎子“別人都説我和朱顏姑姑年輕的時候有點像,那我和你會不會也有點像?”笑意在傅鏡殊的臉上消散,就像煙火消散在夜幕中。他抖了抖花剪上的殘留枝葉,低眉斂目“你快走吧,別讓老崔看見了,他脾氣不好。”
“誰是老崔?”他顯然已喪失了與她對話的興致。
“快走。”
“我從哪出去?”
“你跳得進來,就爬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