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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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算什麼,還逮到了!我們幾個在山嶺上竄,想少繞點路,好天黑前趕到宿營地。山嶺下的林子有一片放火燒過,種的包穀。枯黃的包穀地裏,有一處直晃動,從上往下看,清清楚楚,肯定有個野物。為安全起見,進這樣的大山裏,那時候都帶有槍。這幾個都説,要不是狗熊就是野豬,找不到金子,吃,也算有口福。幾個人就分頭包抄。那東西顯然聽見動靜,朝林子方向就跑。當時下午三點多鐘,太陽偏西,山谷裏還滿亮,這東西跑動的時候,從包穀穗子之間個頭來,一看是個披着長的野人!這夥計幾個也都看見了,興奮得不行,全使勁叫野人!野人!別叫它跑啦!跟着就砰砰放槍。成天在山溝裏轉,好不容易有個放槍的機會,也發。一個個都來勁了,又跑、又叫、又放槍。臨了,總算把它通出來了,全身上下赤條條的,彈光,舉手投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只有副眼鏡,用繩子套在頭上,鏡片一圈圈的,磨損得像玻璃一樣。"

"你編的吧?"我説。

"這都是真事?"女人在裏間房裏説,也還沒睡。"要編也編不過你,你現在是小説家。"

"真正的小説家是他,"我朝裏間對他女人説,"他是天生講故事的好手,當年班上沒人能講過他。只要他一開講,全都傻聽着。可惜,才寫了篇小説,沒出籠就給斃了。"我為他不免有點惋惜。

"他也是,只有你來才這樣講,平常連句多話都沒有,"他在房裏説。

"你就聽着,"他對他女人説。"説下去!"他真的提起了我的興致。

他喝口酒,重又提起神。

"這幾個上去,把他眼鏡除了,用槍管撥他,厲聲問:你要是人,跑什麼?他混身哆噱,噢噢亂叫。有個夥計拿槍頂了他一下,嚇唬他説,你要再裝神鬼,就把你斃了!他這才哭出聲來,説他是從勞改農場逃出來的,不敢回去。問他犯什麼罪了?他説他是右派分子。這夥都説,右派分子都哪年的事了?早平反了,你還不回去?他説他家裏人不敢收留他,才躲到這大山裏來的。問他家在哪裏?他説在上海。這夥兒説你家裏人都他媽的混蛋,為什麼不收留你?他説他們怕受牽連。大家又説,受個鬼的牽連,右派分子都補發了一大筆工資,這會人還巴不得家裏有個右派分子呢。又説,你是不是有神病吧?他説他沒有病,只是高度近視。幾個夥計都止不往直樂。"他女人在房裏也笑出聲來。

"你才是個鬼,只有你才講得出這樣的故事。"我也止不住笑,好久沒這麼快活。

"他是五七年打成右派,五八年到青海農場勞改。六0年鬧災荒,沒吃的,浮腫得不行,差點死掉,逃回上海,躲在家裏養了兩個月。家人硬要他回去,那時候定量的口糧人都不夠吃,再説,又怎麼敢長期把他藏在屋裏?他這才輾轉跑進大山裏,已經二十年了。問他這些年怎麼活下來的?他説頭一年,山裏一户人家收留了他,他幫他們打柴,做些農活。後來下面的公社裏聽到了風聲,要查他來歷,他才又躲進這大山裏,平時靠那户人家暗中給他點接濟,盒火柴,給點油鹽。問他怎麼打成右派的?他説他在大學裏研究甲骨文,當時年輕氣盛,開會討論,對時局發了幾句狂言。眾人説,跟我們走吧,回去研究你的甲骨文。卻硬是不肯走,説要把這片包穀收了,是他一年的口糧,怕走了叫野豬給糟蹋了。眾人都起鬨説,叫它們拉屎吧!他要去拿他一身衣服。問他衣服在哪裏?他説在崖壁下一個山裏,天不是太冷的話,平時捨不得穿。有人給他一件上衣,讓他紮在上,才領着他一起回到營地。

"完了?"

"完了。"他説,"不過,我還想了個另外的結尾,拿不準。

"説説看。"一天之後,他也吃飽了,喝足了,沉沉一覺睡醒過來,突然~個人號陶大哭起來,都不清他又怎麼了?只好過去問他。他涕淚俱下,喂噎了半天,才説出句:早知道世上還有這許多好人,就不至於白白受這許多冤枉罪!我想笑卻沒笑出來。

他眼鏡裏閃爍出一點狡獪的笑容。

"這結尾多餘,"我想了想説。

"是我故意加的,"他承認,摘下眼鏡,放到桌上。

我發現他散漫的眼光與其説是狡獪,倒不如説有點淒涼,同他戴上眼鏡時那種總嘻笑憨厚的樣子判若兩人,我以前沒見過他這模樣。

"你要不要躺一會?"他問。

"不要緊,橫直也睡不着,"我説。

窗外已見晨爆,外面暑熱退盡,吹進習習涼風。

"躺着一樣聊,"他説。

他給我支上個竹涼牀,自己拿了個帆布躺椅,把燈滅了,靠在躺椅上。

"你要知道,當時運動中審查我,也就這幫抓野人的夥計,差一點沒把我槍斃掉,子彈擦着頭皮飛過,沒被他們失手打死,算我命大。事不關己,人人都是好漢。

"這也就是你這野人的故事的妙處,聽來人人快活,其實人都非常殘酷,你也就不必再把它點穿了。

"你講的是小説,我講的是人生。我看來還是寫不了小説。

"一説有蚤子,大家都去捉,生。怕自己是蚤子,有什麼辦法?

"人要都不去捉呢?

"也還怕被人捉。

"你不就不肯去捉嗎?

"也還是被人捉。

"就這麼車載軸轉下去?

"總還有點進步吧?要不我敢來找你喝酒?早當野人去了。

"我也一樣收留不了你。要不,哥兒們一起當野人去?"他也笑得從躺椅上坐了起來。"這結尾還是不要的好,"他想了想也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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