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荒田結草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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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你這狗——!”大嫂嚇得飛快的繞到錦緞台子後邊躲了起來。

“大黃。”院中傳來老蘇亢平淡啞的聲音:“別叫,她們聽不懂你。”大黃聞聲便放開了子裙角,喉頭“嗚嗚”着耷拉着尾巴走出了大廳,竟是掃興極了。老蘇亢篤篤着鐵皮杖走了進來,瞄了一眼兩個兒媳,回頭淡然道:“季子,進來吧,免不了的。”院中傳來緩緩的腳步聲,一個身影從黑暗中走來,兀立在明亮的廳堂門口——短打布衣襤褸不堪,長髮長鬚瘦黝黑,一股濃烈的汗酸臭味兒頓時瀰漫了華貴的廳堂。廳中死一般的沉寂。大嫂慢慢的站了起來,眼睛瞪得滴溜溜圓,張着嘴半天出不了聲氣兒。子向門口一瞥,原本通紅的臉頓時一片煞白,明亮的眼睛立刻暗淡了下去,木頭般的呆了片刻,腳下猛一用力,便聽織機“呱嗒!呱嗒!”的響了起來。突然,大嫂尖聲笑了起來,手搧着縈繞鼻息的汗臭:“喲——!這是二叔麼?怎的比那叫花子還酸臭?好妹妹,快來看啊,你朝思暮想的夫君回來了!”織機依舊“呱嗒呱嗒”的響着,子彷彿與織機鑄成了一體。

蘇秦的黑臉已經脹成了豬肝顏,額頭也滲出了津津汗珠。他緊緊咬着牙關沉默着,任大嫂繞着他打量嘲笑,漸漸的,他額頭的汗珠消失了,臉上的脹紅也褪去了,平靜木然的眼光充滿了生疏與冷漠。

“大媳婦,季子餓慘了,去做頓好飯吧。”老蘇亢終於説話了。

“喲!看老爹説的。活該我命賤似的,連一個叫花子也得侍侯?”大嫂平對公爹畢恭畢敬惟命是從,此時卻換了個人似的,臉上笑着嘴裏數落着:“王車寶馬呢?貂裘長劍呢?古董金幣呢?錦衣玉冠呢?喲,丟了個光也!還遊説諸侯呢,分明花天酒地採野花去了。不賭不花,帶的金錢夠你打十個來回呢,至於這樣兒麼?還有臉回來呢,指望我再供奉你這荷花大少麼?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你蘇季子高官金印!要不啊,沒門兒!想吃飯,自己討去啊,不是已經學會討飯了麼?真丟人…”

“夠了!”老蘇亢鐵杖“篤!”的一頓,怒吼一聲。大黃“呼!”的竄了進來,驟然人立,兩爪搭在了正在起勁兒數落的女人肩上,血紅的長舌呼呼大着!

大嫂“啊——!”的一聲尖叫,臉蒼白的倒在了地上。

“大黃,出去。”老蘇亢頓頓手杖,大黃又耷拉着尾巴意猶未盡的出去了。織機依舊“呱嗒呱嗒”的響着,子依舊沒有下機,依舊沒有回頭。蘇秦向子的背影看了一眼,牙關一咬,嘴鮮血驟然滴到了白玉磚地上…他彎拿起自己的包袱和木,默默的出了廳堂。

老蘇亢搖搖頭,也篤篤的出去了,廳中的織機依舊呱嗒呱嗒的響着。

這座小院子還是那麼冷清整潔。

老蘇亢吩咐使女整治了一大盆湯餅,便默默地坐在了石案對面。蘇秦吃得唏溜唏溜滿頭大汗,吃相直如田中村夫一般。大黃蹲在旁邊,不斷着蘇秦的腳面,喉頭呼嚕不停。這是洛陽湯餅,豬片兒和着麪餅條兒煮的,更有綠瑩瑩的秋苜蓿入湯,鮮香肥厚。蘇秦吃得舒暢極了,片刻便唏溜呼嚕下肚,一推陶盆:“再來一下。”

“只此一盆。不能盡飽。”父親睜開了眼睛。

蘇秦默然,看着使女收拾了石案,依舊沉默着,實在不知如何對父親代這場奇異的變故。他等待着老父親的發問,甚至期待老父親狠狠罵他一頓掄起手杖打他一頓。可是,老父親卻只是仰頭看着天上的那一鈎彎月,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説。

“父親,大哥弟弟他們呢?”蘇秦終於想到了一個話題。

“行商去了。”父親也終於不再望月,淡淡的:“季子,可要改弦易轍?”

“不。初衷無改。”

“不後悔?”

“不後悔。”

“吃得苦?”

“吃得苦。”

“受得屈辱?”

“受得屈辱。”老人“篤!”的一頓手杖:“創業三難,敗、苦、辱。三關能過,可望有成也。”蘇秦肅然向父親深深一拜:“父親,請賜兒荒田半井。”

“商人無恩,唯借不賜。”

“是。請借季子荒田半井。”

“借期幾多?”

“三年為限。”老人點點頭,疲憊的閉上了眼睛。

清晨,老蘇亢帶着蘇秦來到郊野農田。秋收已過,星星點點的私田茅屋已經冷清清的沒有了人煙,田間一片漫無邊際的空曠。秋風吹過,便覺分外蒼涼。普天之下,只有洛陽王畿還保持着古老的正宗的井田制——國人農夫居於王城,收種時節出城便住在私田茅屋,收種之後搬回了城堡消暑窩冬,田野便空蕩蕩的杳無人煙了。從前,作為王畿國人的農户,各自還都有幾户、十幾户的隸農,他們沒有資格住在王城,便在國人的私田裏搭幾間茅屋遮風擋雨,洛陽郊野在冬夏兩季還有些許人煙。可在後來,隸農們也漸漸逃亡,到新戰國當自由民去了,尤其是在商鞅變法的二十多年裏,洛陽王畿剩餘的隸農幾乎全部逃亡到秦國去了。從那以後,秋收後洛陽城外的王畿井田,就真正成了荒漠的曠野,相比於村疇錯落、四季勤耕不輟的戰國都城郊野,這裏就象一片荒涼冷清的陵園。蘇秦第一次發現,孤零零的蘇莊與遙遙相對的王城,在這蒼涼的曠野竟都顯得那樣的渺小!甚至,連印在童年記憶中高聳的紅牆綠瓦,長長飛檐下的叮咚鐵馬,也都不再輝煌,看去竟那樣破舊醜陋。奇怪,原來如何沒有這種覺?

“季子,這就是那半井荒田。”父親伸出鐵杖,向遠處劃了一個圈兒。

荒蕪殘缺的路堤下,有一片荒草茫茫的土地,中間幾面斷垣殘壁,旁邊一副黑糊糊的井架。無邊良田之中,這塊荒草茫茫的荒田透着幾分神秘,幾分恐怖。

按照正宗健全的井田制,一井九田——八傢俬田,中央公田,井在公田正中。十“井”為一“成”實際上便是一個灌溉區;“井”內灌田的小水道叫做“渠”都是各家自己修建的,小渠堤便兼做了各家的田間小道;“井”與“井”之間的水道叫做“溝”;“成”與“成”之間更大的水道叫做“洫”溝洫是官府徵發民力修建的公共水道,溝洫堤岸便是田間大道,兩案栽滿了楊柳,柳絮飛雪,夏綠樹成蔭。這種無數的方格綿延開去,便是一副靜謐康樂井然有序的王畿井田圖。

一千多年過去,那耕耘相望、踏歌互答、雞犬相聞的井田詩意,早已經隨着耕作奴隸的逃亡失而蕩然無存了。剩下的,便只有這空曠的荒野,殘破的茅屋,秋風下無邊的蕭瑟。普天之下,爭城奪地的狂正在一高過一,大約也只有洛陽王畿的井田還能保留這份空曠與蒼涼。快了,那無邊洪峯的頭眼看就要壓過來了,這種無風無無聲無息死亡般的平靜,眼看也就要結束了,上天啊上天,我能在這裏平靜的度過三年麼?

“季子,過去吧。”老父親篤篤的點着手杖,大黃聞聲,便嗖的竄進了荒草。蘇秦恍然,大步走到父親前面,手中“義僕”撥打着荒草,深一腳淺一腳的來到荒井廢墟前。顯然,父親也是多年沒來這裏了,重重的嘆息了一聲,一句話不説,眯着眼便陷入一種茫中去了。

蘇秦默默轉悠着,四面打量了一圈。父親説,這裏原是一個隸農的家,人在二十年前就逃亡了。父親明,當初只買隸農逃亡而主家無力耕種的荒田。所謂“半井”就是蘇家在暗中買下的四家荒田。一井八家,四家便是“半井”了。按照王畿井田制“半井”大約有三四百畝地的樣子。蘇家經商,無人專司農耕,買下了也只算買下了,荒田依舊是荒田,破屋自然更破了。三間茅屋已經被風雨沖刷得只剩下了光禿禿的幾面土牆,屋前丈許遠,還留下了一個石舂,舂坑裏竟神奇的生出了一窩野草。門前一方空地,便是原來的小打穀場。三五丈外,是一口豎着高高的桔槔木架的水井,井台用青石條鋪成,修得四方四正,井口還有一副半人高的轆轤樁,只是沒有了轆轤與井繩。雖然荒草已經長上了井台,但從其歸整的井台與齊備兩種汲水工具(桔槔與轆轤)仍然可以想見,這是一口老公井,而不是後來私家挖的新井。所謂老公井,是正宗井田制時期,按照官府堪輿的風水走向,合一井八家之力修建的公用水井。這種水井都在公田的中央,而公田又在八傢俬田的中央,如此各家打水的距離便是一樣的。另外,公用水井的汲水工具也由官府統一安裝,既有轆轤,又有桔槔,加之輪維護經常修葺,便顯得很有器局規格。而所謂新井,則是井田制鬆弛後各家在私田挖的井,這種井只供一家之用,所以一般都只有轆轤,或只有桔槔,井台也要小得多。

有口老公井,自要方便許多。只是不知道這口井榦了沒有?蘇秦走上井台,身子伏在轆轤樁上凝神向黑黝黝的井中望去,居然隱隱約約能看見圓圓的一片白光。好!還有水。從井台上下來,蘇秦又沿着父親説的“半井”地界走了一圈,趕他走出來時,心中已經盤算好了。

“父親,就這裏了。”老人點點頭:“何動手?”

“就在目下。我不回去了。”老人默默思忖片刻:“也好。午後我再來一次。”説完對大黃招招手,大黃呼的竄過來望着主人。老人拍拍大黃的頭:“大黃啊,你有大用了,守在這裏吧。”

“汪汪汪!”老人輕輕‮摩撫‬了大黃一下,便回身走了。

“父親,”蘇秦喊道:“你不能沒有大黃!”

“汪汪汪!嗚——”大黃猛叫幾聲,便沮喪的爬在地上不動了。

老人沒有回頭,拄着枴杖走了,漸漸的,茫茫荒草湮沒了他蒼老的身影。父親一走,蘇秦立即光膀子幹起活兒來。山間修習時,老師對他們經常説到墨家子弟的自立勤奮,也時不時讓他們做一些修葺茅舍、山溪汲水、進山狩獵之類的生計活兒。對於自己動手,蘇秦並不陌生,況且跋涉三月,他已經完全習慣了紮紮實實自謀生路,對了衣服下田這樣的事兒,非但不再到難堪,反倒覺得體味了另一種人生,別有一番苦滋味兒。昨夜情景,已經使他一路上對家的思念化為烏有,温情的夢幻在那一刻突然的破碎了,斷裂了!要不是木訥深遠的老父親,他肯定會憤然離家自己闖蕩去了。大嫂與子殘酷的撕碎了自己夢幻的那一刻,他就打定了主意——遠遠離開自己原先華貴的瓦釜書院,離家苦修,再造自己!在荒野中時刻與風雨霜雪為伴,時刻處在痛苦與屈辱的體驗之中,只能更加惕厲奮發。他決意做一次勾踐式的卧薪嚐膽,無情的摧殘體,猛烈的刺靈魂。第一件事,就是在這斷垣殘壁上結一間能夠遮風擋雨的草廬。

方才他已經留心查看了田裏的荒草,雖然不如河灘茅草那般柔韌,但卻長得頗為茂盛,草身尚算細密皮實,稍加選擇,一定能蓋一間厚實的屋頂。眼下雖説沒有一件工具,但先拔草總是可以的。霜降已過,秋草已經變黃變幹,連草上的那截綠也沒有了,正是苫蓋屋頂的合用草材。他一頭鑽進齊深的荒草,便揀細密的茅草一撮一撮的拔了起來。

大黃一直卧在斷牆下自顧呼嚕,後來終於也鑽到荒草中來了。

“大黃,你還是回去吧,老父親離開你不方便呢。”蘇秦拍拍大黃的頭。

“嗚——,汪汪!”大黃對着蘇秦叫了兩聲,並沒有回頭走開。

“大黃,那就一起幹活兒吧。”蘇秦有過了中山狼的經歷,對良犬的靈異也便有了深切的悟。象大黃這種有靈的猛犬,對主人的忠誠與服從是無與倫比的,主人派它守在這裏,它就一定不會離去,雖然它更想跟在主人身邊。想了想,蘇秦便將拔好的茅草打成小捆子,拍拍大黃:“大黃,叼起來,哎,就這樣。好,送到斷牆下去,那兒——”蘇秦伸手一指,大黃叼起草捆子,便嗖的竄了出去。太陽西斜,父親趕着牛車再來時,蘇秦拔的茅草已經攤滿了斷牆四周。

“看看,還缺不?”父親手中的短鞭指着牛車。

蘇秦有些驚訝。他實在沒想到,父親竟能親自將一輛牛車趕到這裏?一路坑坑窪窪遍地荒草,走路都磕磕絆絆,更別説趕車了。可父親除了額頭的汗珠,竟是若無其事的看自己拔下的茅草去了。蘇秦知道父親的格,也沒説話,就去搬車上的東西了。父親送來的物事不多,卻都很實用。鐵耒、泥抹、木捅、麻繩、柴刀等幾樣簡單的工具;鐵鍋、陶壺、陶碗等幾樣煮飯燒水的炊具;一包原先的衣服,一袋夠三兩天吃的幹餅乾,剩下的五六個木箱便是自己的書了。搬完東西,蘇秦覺得又渴又熱,便拿着麻繩木桶來到井台,將麻繩在桔槔上繫好,又用繩頭鐵鈎扣牢木桶放下了老井。吊上來一看,水竟然清亮亮的,捧起喝了一口,竟是清涼甘甜!蘇秦將水提到牛車旁,打了一陶碗遞給父親。

“季子,這是口活水井。”父親品着清水:“上天有眼。”

“有吃有喝,夠了,父親回去歇息吧。”父親用短鞭敲打着一個鏽跡斑斑的銅箱:“這是一箱老書,一併給你吧。”説完,父親便坐在牛車上咣噹咣噹的走了,走得幾步,父親回身向大黃招了招手。大黃“嗷!”的叫了一聲,幾個縱躍,便跳到了牛車上猛親主人。父親摸了摸大黃,又對他説了句什麼,大黃“汪汪!”兩聲,便又呼的跳下了牛車,蹲在荒草中看着牛車去了。

父親一走,蘇秦立即重新開始拔草,要趁着天亮儘量的多拔一些兒。暮消失天黑定時,斷牆下又堆了一大垛茅草。時下正當九月中旬,秋月將滿,分外明亮。打了一捅清涼的井水,蘇秦與大黃各自吃了一張幹餅一塊醬,大喝了一通甘涼的井水,便開始蓋自己的草廬。這座小院子原來是一排三間草房,如今只剩下了四面斷牆與架在牆頂的椽子。蘇秦趁着月仔細查看了斷牆,覺得中間兩面牆稍為完整,風雨沖刷的痕跡稍少,就決定用這兩道牆蓋一間草房。不用砌牆,就是屋頂上草抹泥,蘇秦此刻覺得一點兒也不難。他先用鐵耒挖土,圍了一口很大的泥鍋,又打了五六桶水倒進泥鍋,然後向泥鍋裏填滿選好的半乾土塊;等待泥鍋泡土的時刻,便用那口柴刀剁了許多細碎茅草,扔進了泥鍋,然後便赤腳跳進泥鍋反覆踩踏。月上中天的時分,一鍋軟粘適度的草泥便和好了。雖然是大汗淋漓,蘇秦卻是神抖擻,一點兒不覺得睏乏。三個月河西夜路的打磨,心力力竟是比原來有了神奇的增長。一鼓作氣,他便開始了屋頂上草。尋常間修建一間普通的茅屋,屋頂上草便是技術最強的了,防風防雨的能如何?全在於屋頂上草。講究的茅屋,要上三重茅草,屋內方有冬暖夏涼的功效。蘇秦當然做不到如此講究,更重要的是,他毫不在乎是否冬暖夏涼,只求不要漏雨透風而已。如此要求,自然便簡單多了。

土牆原本不高。蘇秦先將一捆削好的樹枝扔上牆頭,再裝好一個泥包提到牆下,然後手拿泥抹、纏麻繩爬上牆頭。在牆頭端詳一番,蘇秦放下帶鈎的麻繩,向大黃招手比劃:“大黃,掛住泥包。”

“汪汪汪!”大黃繞着繩鈎轉了兩三圈,竟真的叼住了鐵鈎,鈎住了泥包!

“大黃,好!”蘇秦高興的吊起了泥包,開始向椽子上鋪搭樹枝,再向樹枝上糊草泥,趕一層草泥糊滿,東方已經魚肚白了。蘇秦沒有歇息,立即開始鋪幹茅草。這是很需要細心與技巧的:要從屋檐鋪起,每排草部糊泥押緊,後排蓋住前排的泥,一排排押上去直到屋脊。正午時分,蘇秦壓完了一面茅草,高興的從土牆爬下來,卻‮腿雙‬一軟,倒在了大黃身邊。

“汪汪!”大黃已經變成了一隻泥狗,原先絲綢般閃亮的黃,糊滿了屋頂掉下來的泥巴。見蘇秦倒地,它驚叫兩聲,湊了過來。

“呼——”一陣重的鼾聲響了起來。大黃嗅了嗅蘇秦,搖搖尾巴也卧倒了。

“嗚,呼嚕…”大黃喉頭呼嚕着,也靠在蘇秦身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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