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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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小雙忽然坐正了身子,把長髮掠向腦後,她努力的振作了自己,深口氣,她她那瘦小的肩膀,堅決的説:“我不能等到明天!我坐今晚的夜車去高雄!”

“今晚!”雨農説:“現在已經九點半了!”

“十點半還有一班車!”李謙説。

小雙從沙發上直跳起來,由於跳得太猛,她還沒有從暈眩中恢復,這一跳,就差點栽倒下去,詩堯一把攙住了她,心痛的蹙緊眉頭。小雙掙扎着站穩了,摔摔頭,她顯出一份少有的勇敢與堅定,她説:“詩堯,我能拜託你一件事嗎?”

“你説!”

“記得上次我們到外雙溪為‘在水一方’錄影,我曾經説那兒新蓋的幾棟別墅很漂亮,請你馬上幫我去租一棟,不管價錢要多高。如果我的錢不夠,你幫我去借,我將來作曲來還!”

“我馬上去進行!”

“不是進行!”小雙幾乎是命令的説:“我要在三天以內,和盧友文搬進去住!所以,三天之內,我要它一切就緒!李謙,我能拜託你幫詩堯布置嗎?友文這一生,沒有過過一天好子,他一直説他不舒服,是我忽略了,我以為他在找藉口,沒料到…”她喉嚨哽:“現在…我要…給他最豐富的三個月!你們都是我最親近的人,你們瞭解我,請你們幫助我!”

“三天之內!”李謙堅定的説:“你放心!小雙!包在我和詩堯身上!”他取出一張紙條,給小雙。

“這兒是盧友文的地址,你記住,他自己並不知道病得那麼重!”小雙點點頭,轉向我:“詩卉,你陪我去高雄!”她望着雨農:“雨農,我必須借詩卉,我怕自己太脆弱…”

“不用解釋!”雨農很快的説:“我會把彬彬送到那兒去。詩卉,你好好照顧小雙!”一切好混亂,一切好突然,一切好悲涼,一切好意外,一切好古怪,一切好不真實,…總之,一小時後,我和小雙已經坐在南下的火車中了。我不知道別人的情緒是怎樣的,我卻完全昏亂得亂了章法,我只是呆呆的坐在車子裏,呆呆的望着身邊的小雙。奇怪!小雙怎能如此平靜?她坐在那兒,莊嚴肅穆得像一座雕像!眼睛直勾勾的,臉上一無表情。火車轟隆轟隆的前進,小雙的眼皮連眨也不眨,我忽然恐懼起來,伸手摸摸她的手背,我驚慌的叫:“小雙!你沒有怎麼樣吧?”

“我很好。”小雙幽幽的説:“我在想,我命中註定孤獨,六年前,爸爸死於癌症,六年後,友文又得癌症!我常告訴自己要堅強,卻真不知如何去和命運作戰!”她的聲音平平板板,一無情,我忽然想起她第一夜來我家的情形,她也是那樣麻麻木木的,後來卻在牀上失聲痛哭。我望着她,知道在她那平靜的外表下,她的心卻在滴着血。小雙,小雙,為何命運總在戲你?我伸過手去,緊緊的握住了她的手。也在那一剎那間,我才瞭解小雙用情之專之深之切!我們在清晨到達了高雄,天才矇矇亮,台北雖然下雨,高雄卻顯然是晴朗的好天氣。下了火車,小雙拿出地址,叫了一輛計程車,我們直駛向盧友文住的地方。

車子停在苓雅區的一個小巷子裏,我們下了車,小雙核對着門牌,終於,我們找到了。那是一棟二層樓的木造房子,破舊不堪,樓下還開着腳踏車修理店,顯然,盧友文只有能力分租別人的屋子。小雙在門口佇立了幾秒鐘,低下頭,她看到前的墜子,在這種情緒下,她依然細心的把墜子放進了衣領裏,以免盧友文見到。然後,伸手扶着我的肩膀,她把頭在我肩上靠了一會兒,半晌,她毅然的一仰頭,臉上已帶着笑意,她對我説:“笑笑吧!詩卉!”我真希望我笑得出來,但是我實在笑不出來。小雙伸手按了門鈴,一會兒,一個睡眼模糊的小學徒開了門:“找誰?”

“盧友文先生!”

“樓上!”我們沿着一個窄窄的小樓梯,上了樓。這才發現樓上用木板隔了好幾間,盧友文住在最後面的一間,正靠着廁所,走過去,撲面就是一陣濃烈的臭味,使人噁心吐。我心想,住在這樣的地方,難怪要生病!到了門口,小雙又深了口氣,才伸手敲門。

“誰?”門內傳來盧友文的聲音。

小雙靠在門框上,閉了閉眼睛,無法回答。

“豁啦”一聲,門開了,盧友文披着一件破棉襖,站在門口。一頭亂蓬蓬的頭髮,滿臉的鬍子,深陷的眼眶,尖削的下巴,我一時幾乎認不出他來。只有那對漂亮的眼睛,仍然閃爍着一如當年的光芒。看到我們,他呆住了,似乎以為自己在做夢,他伸手眼睛,對小雙“努力”的“看”過去,吶吶的説了句:“好奇怪,難道是小雙?”小雙拉着我走進屋內,關上了房門。她對盧友文凝視着,苦苦的凝視着,嘴角逐漸浮起一個勉強的微笑。

“是的,是我,”她輕柔的説。眼底充滿了痛楚與憐惜,聲音裏帶着微微的顫慄。

“不歡嗎?”盧友文的眼睛張大了,驚愕、困惑,和茫都明寫在他的臉上。但是,一瞬間,這所有的表情都被一份狂喜所取代了,他張開了手臂,大聲説:“如果是真的,證實它!小雙!因為我最近總是夢到你來了!”小雙縱身投進了他的懷裏,用手攀着他的脖子,她主動的送上了她的嘴。馬上,他們緊緊纏在一塊兒,熱烈的、動的擁吻着。那份烈,是我一生也沒見過的。小雙似乎要把她全身的熱力,和全心的情,都籍這一吻來發淨盡。更似乎想把她所有的生命力都在這一吻中注進盧友文的身體裏。盧友文更是狂熱而纏綿,他不住的吻她,不停的吻她,用手牢牢的箍緊了她,好像只要他一鬆手,她就會飛掉似的。

終於,盧友文抬起頭來了,他眼裏藴滿了淚光,他捧着小雙的臉龐,不信任的看着她,看了又看,看了又看,不知道看了多久,他好像才真有些相信,這是小雙了!他的眼光渴求的在她臉上逡巡,好一會兒,才低低的説:“你來了,是表示原諒我了嗎?還是同情我?是李謙告訴你的,是嗎?他説我病了,是嗎?其實我很好,我只是過度?停芎謾叮∷彼校骸叭綣疑∧蓯鼓憷純次遙夷幹。斃∷難萊菀Ы嫋俗齏劍負躋覽a恕5賈沼賂業鬧筆幼潘冒胩歟歐潘閃艘ё〉淖齏劍ざ摹⒂腦溝摹5頻乃擔骸壩鹽模愫煤菪模肟餉炊嗄輳懍壞閬6疾桓遙愫煤蕕男模甭鹽幕炭侄怕搖!霸諼頤揮心貿齔杉ɡ匆鄖埃一鼓芨閬⒙穡坷牖檳翹歟閌悄敲醇峋觶敲慈窶敲詞⑵樅耍胰綣倌貌懷齔杉a以蹌苊娑閲悖啃∷慵塹謾?br>“我已經忘了!”小雙説:“我只記得我們美好的時刻!”

“別騙我!”盧友文啞聲説:“我不能相信這個!我們在一起,何曾有美好的時刻?我做了那麼多的錯事,給了你那麼多的折磨…哦,小雙!”他大大的氣:“你還在恨我嗎?告訴我!”

“如果恨你,我就不來了。”盧友文的身子顫慄了一下,狂喜燃亮了他的臉。

“小雙,你知道嗎?人在失去了一樣珍寶之後,才知道那珍寶的價值!這些年來,我反覆思索,有時竟不相信自己會做錯了那麼多事!”他用手指‮摩撫‬小雙的面頰。

“小雙,你真有這樣的雅量嗎?難道你還能原諒我嗎?我想過幾千幾萬次,我一定失去你了!我不能要求你做一個神,是不是?我給你的折磨和侮辱是一個神都不能忍受的,怎能再要求你原諒?你用離婚來懲罰我是對的,失去你我才知道多愛你,這些年來,我只腦鋪苦自勵,所有的思想和意志,都集中在一件事情上,寫一點東西給你看!我寫了,你知道嗎?這次,我是真的寫了,不是隻説不做!”他住了口,望着她。小雙的大眼睛裏,淚珠終於不試曝制的湧出來,沿着面頰滾落到衣服上去。盧友文凝視着她,逐漸的,他的眼眶濕了,猝然間,他把小雙緊擁在口,哽的説:“小雙,小雙,我那麼愛你,為什麼總是傷害你?我為什麼總把你哭?小雙!我到今天才承認,我本不值什麼,我的驕傲、自負,都是幼稚!我的張狂、跋扈,只是要掩飾我的無能!我欺侮你,冤枉你,給你加上種種罪名,因為你是我唯一的發者!小雙,我對不起你!這些年來,我痛定思痛,只覺得太對不起你!可是…”他忽然推開她,臉因興奮而發紅了。

“為了重新得到你,我寫了!我真的寫了!再給我三個月時間,我可以把它寫完!”他衝到桌子前面,拿起厚厚的一大迭稿紙,放在小雙手中,像個要博老師歡心的孩子一般,他説:“你看!我是真的寫了!”小雙低頭看着那迭稿紙,她翻開第一頁,似乎相當專心的在閲讀,只一會兒,她眼裏已充滿了淚,燃滿了光采,她把那迭稿紙緊緊的、珍貴的壓在口。她鄭重的、堅定的、熱烈的望着盧友文:“你已經做到了我所要求的,現在,我來接你回家去!”盧友文屏息片刻。

“我有沒有聽錯?”他問。

“沒有聽錯!”小雙揚着眉

“我早就説過,只要你有成績拿出來,就是我們破鏡重圓的一天!”

“可是…”盧友文急促的説:“我還需要三個月時間,預計再過三個月,我可以完成它,等我完成了…”

“你應該回家去完成它!”小雙嚴肅的説:“除了當一個作家之外,你還是個丈夫,而且,是個父親!”盧友文又屏息了片刻。

“你保證我沒有聽錯?”他懷疑的問:“你保證你還要我?”小雙踮起腳尖,去親吻他的嘴,她的面容好莊重,好高貴,好坦白。

“來找你以前,我是出自憐憫,看了你的原稿,我是出自尊敬。友文,我誠心誠意,要你回家!因為,我愛你!”於是,在外雙溪畔,小雙和盧友文重新組成了一個“家。”他們的房子就在水邊,早上,他們採擷清晨朝,黃昏,他們收集夕陽落照。小彬彬從早到晚,把無數笑聲,銀鈴般的抖落在整棟房子裏。那時期,我經常往他們家跑,盧友文工作得很辛苦。回台北後,小雙曾強迫他又去醫院檢查過,結論完全一樣,葯物只能幫助他止痛,因而,他似乎已有所知,自己的時間不多了。所以,他拚命在把握每一分鐘、每一秒鐘。我常想,如果他們當初一結婚時,盧友文就能和現在一樣努力,即使到今天,盧友文仍會得病,也可多享受好幾年的甜。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幸福,是不是都是命中註定的?盧友文在兩個月後,就完成了那本著作。書名叫《平凡的故事》。小雙奔波於幫他印刷、校對,和出版。那時,盧友文已十分衰弱。一天,我去看他們,盧友文正坐在躺椅中,在水邊曬太陽,小彬彬在蘆葦中嬉戲。盧友文那天的神情很古怪,他一直若有所思的在想着什麼。當小雙拿葯來給他吃的時候,他忽然拉住小雙的手,微笑的望着她説:“誰幫你找回了那個墜子?我猜,除了朱詩堯,不會有第二個人!他一直心思細密,而用心良苦!”小雙有點窘迫,這兩個月以來,她顯然一直收藏着那墜子,沒有戴出來,卻不料仍然給盧友文發現了。小雙想説什麼,盧友文卻輕嘆一聲,阻止了她。

“明天起,你要戴着那墜子,那是你的陪嫁!”他説,側着頭想了想:“小雙,記得你罵過我的話嗎?你説朱詩堯不是殘廢,我才是殘廢!”

“吵架時説的話,”小雙垂着頭,低聲説:“你還記在心裏做什麼?”

“我在想,”他握緊了小雙的手。

“你只是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又纖弱,又細緻。但是,你卻治好了兩個殘廢!”他講這句話的時候,我正和小彬彬在水邊揀鵝卵石玩,聽到他這句話,在那一瞬間,我覺得心靈震動,而眼眶發熱。我説不出來有多麼動,多麼辛酸!也在那一瞬間,我明白了盧友文為何值得小雙去熱愛,去苦等了!原來在他那多變的個下,依然藏着一顆聰明而善良的心!

盧友文説完這句話的第二天,就因病情惡化而住進了醫院,他沒有再從醫院裏出來。但是,在他臨終以前,小雙趕着把他那本《平凡的故事》出版了。因此,他看到了自己這一生的第一本,也是最後的一本書。

我不知道那本書寫得好不好,也不知道那本書能不能震動文壇或拿諾貝爾獎,我想,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終於“寫”出來了。但是,那本書一開始的第一頁,有個序言,這篇序言卻曾令我深深動。

“我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天才,而且,是個不可一世的天才!既然我是天才,我就與眾不同,在我身邊的人,都渺小得如同草芥。我輕視平凡,我憤恨庸俗。但是,我覺得我卻痛苦的生活在平凡與庸俗裏,於是我想吶喊,我想悲歌。然後,有一天,我發現大部分的人都自以為是天才,也和我一樣痛恨平凡與庸俗!這發現使我大大震驚了,因為,這證明我的‘自認天才’與‘自命不凡’卻正是我‘平凡’與‘唐俗’之處!換言之,我所痛恨與輕視的人,卻正是我自己!因此,我知道,我不再是個天才!我只是個平凡的人!我的吶喊,也只是一個平凡的人的吶喊!我的悲歌,也只是一個庸俗者的悲歌。

於是,我寫下一個平凡的故事,獻給那深深愛我,而為我受盡傷害與折磨的子…小雙。如果這世界上真有‘不凡’,我認為,只有她還配得上這兩個字!”這一頁,也就是當時小雙在苓雅區的小樓上,所讀到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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