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滄桑聞故老醴醪勸新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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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瑄被樓狄飛領了回來,仍舊送入那間密室。沈瑄見盧澹心坐在太師椅上,正瞧着他,便向他拜道:“道長,適才晚輩失禮了。”盧澹心微笑道:“不妨。”樓狄飛對盧澹心道:“師父,弟子和古總管已經查明加害湯公子的人。那人是羅浮山湯家一個要緊的人物。古總管也很為難,説回去稟明瞭湯老爺,再作理論。”
“他們自己家的人?”盧澹心駭然,停了停道:“如此説來,倒是人家的家事。咱們還是少手了。好好地照顧湯公子,傷好了送他下山。”樓狄飛出去之後,盧澹心轉頭道:“沈公子,你的心事貧道已知,這原怪你不得。”沈瑄不
滿面通紅,正待爭辯,只聽盧澹心又道:“只是有些話,我卻不得不告訴你。我與你父親總算是舊
,你小的時候…呵呵,我也曾抱過你的。我倘若不管你,也對不起煙霞主人和
庭醫仙兩代大俠對我廬山派的恩義。不必驚訝,你的絕妙琴藝和醫術,應是從令祖母若耶溪陳氏一脈傳下,當世再無一家有此絕技,貧道早就猜出了你的來歷。”沈瑄見盧澹心滿是皺紋的臉上全是慈愛,也就坐在他下首,恭恭敬敬聽着。
盧澹心閉了一會兒眼,問道:“沈公子,令尊仙逝之時你才七歲,還記得當時的情形麼?”沈瑄一聽這話,眼前又閃出那可怖的畫面——大廳裏,父親頹然倒地,出的血似乎比一個
庭湖的水還多。這場噩夢幾乎淹沒了他整個兒童年,此刻再次想起,他不由木然地點了點頭。
盧澹心道:“你知不知道,令尊究竟是為什麼而死?”
“家母一直不肯説。”沈瑄忽然想起了去年樂秀寧告訴他的話,“據説與天台派有關”盧澹心點點頭:“詳情知者寥寥,大家都隱諱不提。但這是你的殺父大仇,你須得知道。”沈瑄忽然覺得心中冰冷,聽盧澹心緩緩道:“你祖父沈醉是江南武林之泰斗,德高望重,威名蓋世。他晚年的時候,集畢生武學修為之大成,寫下了一部秘笈,書名叫做《江海不繫舟》。但這部書他卻一直沒有傳給任何一個弟子,直到他臨終之前,才留下一句話,要將此書傳給天下劍術第一之人。”沈瑄問道:“難道不留給庭弟子麼?”盧澹心道:“是啊,此舉雖然豪邁,但也委屈了自己的兒孫。不過當時大家猜測,你祖父其實還是會把書留給
庭弟子的。當年
庭派門人中有四仙,最小的一個不僅獨得了你祖父真傳,並且還另有奇緣,學會一種神奇的劍法,一柄長劍打遍天下無敵手。你祖父説是將秘笈傳給劍術第一的人,其實還是想傳給他的小徒兒。”沈瑄道:“何不直説?”盧澹心猶豫道:“這個貧道也不太明白。只知道你祖父原也是很喜愛這小徒弟的,但這小徒弟
情卻有些狷介,為人放
不羈。那時他早已離開師門,在江湖上游蕩。想來你祖父為他有才,要把書傳他,卻又不肯讓他得來太易,故此出了這難題,
他去爭這天下劍術第一的稱號。後來,你父親繼任了
庭掌門之位,便將這件事認真
辦起來,要在你祖父下葬之前定出《不繫舟》的傳人。那年端午,
庭派在
庭湖三醉宮外擺下擂台,不論何門何派凡以劍術勝得天下人的,即得《不繫舟》一書。那時貧道也有幸觀禮。”沈瑄默默想,父親就是在端午節後不久去世的。
“那天,三醉宮真來了很多人,但都是看熱鬧的,上去比劍者寥寥無幾。大家都明白沈大俠的真實意願,何況別説沒有希望戰勝那小徒弟,三個大弟子也不是好相與的。但奇怪的是,從早上一直比到下午,從下午一直比到黃昏,那小徒弟始終沒有來。”沈瑄問道:“他是不是不知道,或者他不想要書?”盧澹心搖頭道:“你祖父的遺言傳得比風還快。一時間江湖上議論紛紛,都是比劍奪書的事,他怎會不知?不想要那書,以他自負的脾氣倒也有可能,當時你的父親和幾個師兄弟也這麼猜測。但就算他真的不要,也該回來比劍,好將書留在庭門中才是。一直等到
落西山,眼看比劍就要結束了,那小徒弟還是沒有
面。”沈瑄問道:“那麼,是誰成為劍術第一?”盧澹心道:“你的父親和大弟子吳劍知、三弟子樂子有一般的
研
庭劍法,武功也是極高的。這時候尚未有人能勝過他們三個,書還是留在了
庭。若論誰是第一,應當是你父親。其實,你父親才是
庭門中第一人。若論劍法神奇,不得不讓那小徒兒。但若加上內功拳腳、學問見識、琴棋書畫等諸般技藝,加上為人氣度、聲名
遊,那可絕對沒人比得上你父親了。他號稱‘
庭醫仙’,君子之名,人人稱道,確是德才過人的一代大俠!”沈瑄見盧澹心眼裏全是惋惜哀嘆,確乎為自己的父親傷心,又問道:“後來呢?”盧澹心道:“那時天
已晚,大家正商議結束擂台,忽然來了個不速之客,要與
庭弟子比劍。我們一看,就知這一場比賽怕是不容易了。”沈瑄想了想道:“來人是蔣聽松麼?”盧澹心道:“不錯。要知赤城仙翁蔣聽松自創天台派,也是一代巨匠,劍法以詭奇著稱,獨步天南,一直是我們名門正派的勁敵。”沈瑄問道:“那麼説,蔣聽松是
派一
了?”盧澹心沉
道:“那也不是。只是他脾
古怪,亦正亦
,平
特立獨行,既不屑與黑道為伍,更不把正派人物放在眼裏。我們本來以為,他既然自視甚高,又與
庭派向來有嫌隙,是不會來奪書的。”沈瑄問:“什麼嫌隙?”盧澹心道:“這個貧道也不太清楚。聽你爺爺説,那還是他們年輕時結下的冤仇。你爺爺説本是一場誤會,意思也有些歉然。這且不説,蔣聽松既然來了,你爺爺的三大弟子少不得與他一見高下。先是你三師叔與他鬥了八十三個回合,敗下陣來。然後你大師伯、也就是你的舅舅——吳劍知與他比劍。吳劍知真是出了全力,堪堪鬥了兩百多個回合,兩人幾乎戰平。但劍知畢竟略遜於蔣聽松,最後還是敗了。再來便是你父親。你父親的劍術與蔣聽松不相上下,加之蔣聽松已戰了兩場,他卻是體力充沛,本來我們看着你父親是要勝了,不料蔣聽松此時突然變招,使出了一套我們從未見過的天台劍法。貧道至今想起,那劍法大約是集天台劍法之大成,着實
妙至極,簡直就是…簡直就是你們
庭劍法的剋星。”沈瑄道:“《夢遊天姥
留別》。”盧澹心微微一笑:“原來你也知道。那時蔣聽松一面朗
這首詩,一面出招。詩唸完了,你父親也中劍敗倒。”沈瑄默默無言:想不到蔣靈騫教他的劍法,竟是當年
得父親慘敗的利刃,難怪她説,天台劍法勝過
庭…
盧澹心續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小徒弟始終沒有來,既然無人能勝過蔣聽松,你父親只得讓他帶走《不繫舟》。你三師叔樂子有頗為不服,還要向前爭執,也被你父親攔住了。庭派遭此挫敗,臉上無光,那一夜大家毫無心緒。本來以為事情就這樣完了,到了第九
,你父親主持為你爺爺發喪,江湖朋友又來了許多。想不到蔣聽松又來了,説是找你父親算賬。他説
庭派卑鄙無恥、手腳骯髒,陰謀將《不繫舟》從他那裏偷了回去。”
“怎麼可能!”沈瑄驚道。
“是啊,”盧澹心道,“他這話本來也沒人相信。但蔣聽松當時言之鑿鑿,甚至還抓了一名庭派第三代弟子做盜竊的人證。他發了很大的火,口口聲聲要你父親還書來。兩邊鬧了很長時間,連你爺爺下葬的時辰也錯過了。你父親無論如何,都反駁不了蔣聽松,後來悲憤不已,就做出了自絕的事!”盧澹心停了停,又道,“其實你父親也許不必如此。但是,失了《不繫舟》一書,本來就難堪,這倒也罷了,説什麼偷盜,
庭派的聲名豈容得這樣糟踐。你祖父屍骨未寒,門中就出了這樣的事,傳到江湖上,一世威名就全完了。蔣聽松
之太甚,你父親無法辯白,只得用自己的血來洗刷冤屈,以一死來證明
庭派的清白名譽。”沈瑄面
蒼白,聲音顫抖:“那麼蔣聽松呢?他又怎麼説?”
“你父親留下話,叫師兄弟們放蔣聽松走。赤城老怪盯着你父親的屍體看了一會兒,瘋了似的哈哈大笑着,就走了,以後再也沒有來過。這還沒完,蔣聽松迴天台山之後,做出一件驚動武林的大事,他將門中弟子盡數趕下山,解散了天台派,自己不衫不履地隱居起來,立誓退出江湖,永不下山。《不繫舟》那本書的下落也就成了謎。我們猜測,是蔣聽松故佈疑陣,誣陷庭派,自己躲在天台山修煉。可是這麼多年過去,蔣聽松的確隱居不出,武功荒疏,不像是練成神功的樣子。不管怎樣,
庭派卻是被他害慘了。你父親被
自盡後,你三師叔樂子有也離開門户,
落江湖。只剩下吳劍知一人執掌門户,獨立支撐。
庭派的聲勢也就不能與從前相比。至於那個小徒弟,卻是再也沒在江湖上
過面,至今下落不明。”沈瑄道:“只怕蔣聽松為了奪取經書,早已害死他了吧?”盧澹心道:“這個貧道卻不敢説。江湖上的事撲朔
離,糾葛不清,不可妄下斷言。貧道只是將自己所知的盡數告訴你罷了。沈公子,你是個聰明人。關係到你家仇的事,應當怎麼做,不用我多説。何況,唉,誰都沒想到,十幾年過去,天台派竟然還有傳人出山,只怕《不繫舟》的事要風波再起呢!”沈瑄明白,盧澹心告訴自己這樁往事,是想讓他知道,天台派與
庭派有着深仇大恨,蔣靈騫的爺爺就是他的殺父仇人。除了撒手相思,他不能再有別的選擇。而且盧澹心分明是暗示他,蔣靈騫與他來往,説不定也別有用心,要找什麼武功秘笈。一時間,他只覺得心亂如麻,幾乎
不過氣來。
盧澹心走了過來,鄭重地拉住他的右手,將袖子一掀,出手腕上刺的陰陽劍來。沈瑄咬咬牙道:“多謝前輩指教,晚輩既然明白了,就決不會做對不起先人的事,請前輩放心。”盧澹心滿意地點點頭。
忽然,外面猛地鬧了起來:“什麼人,站住!”又傳來叮叮噹噹的兵刃擊之聲。盧澹心推開門,沈瑄也跟了出去。卻見一羣廬山派弟子排成八卦劍陣,團團圍住一個穿着玄
衣衫的人。
盧澹心笑道:“何方高人造訪?”劍尖指處,那人長髮飄飄,卻不肯回過頭來,過了半天,才道:“晚輩天台派蔣靈騫。”盧澹心瞟了沈瑄一眼。
盧澹心其實一點都不意外,他早就察覺到蔣靈騫正伏在樑上偷聽。這番話也是故意説給她聽的。沈瑄聽完盧澹心的話後,心下正沒着落,不料就見到蔣靈騫,一時百集,不知説什麼好。
這時湯慕龍早衝了出來,急急道:“蔣小姐,你…”蔣靈騫朝湯慕龍點點頭道:“湯公子,我聽説你到了簡寂觀,特意找了過來。我不是來這裏尋事的。你替我求求盧真人,將劍陣撤了。”不等湯慕龍開口,盧澹心就揮了揮手,一羣廬山弟子便退了下去。蔣靈騫慢慢朝湯慕龍走了過去,又慢慢地拜下,湯慕龍趕快扶住她,臉上幾乎掩飾不住衷心的喜悦。
盧澹心瞧着他二人,呵呵笑道:“恭喜湯公子啊!”第二一早,沈瑄就下了廬山。樓狄飛見他心情不好,一路送他到山下,又贈他一匹馬當坐騎,可沈瑄也恍恍惚惚的,不甚搭理,眼前晃來晃去,盡是昨
的情形。蔣靈騫自從在簡寂觀出現,直到與湯慕龍雙雙拜過盧澹心,直到隨湯慕龍離開,再也沒看過他一眼。她與湯慕龍騎着羅浮山的白馬並轡而去,映着漫山火紅的夕陽…
“她是我家的仇人,又是別人的子。從今往後,我除了將她徹底忘掉,再沒有別的辦法…”盧澹心那一席話,已經如巨石一樣壓在他心上。
也不知現在能上哪兒去,索在江湖上任意漂
一番吧。
裏倒騎瘦馬,信步遊繮,到哪裏是哪裏;夜間時而風餐
宿,困頓荒郊,時而卻揮金如土地偏要住最好的客店。那架墨額琴背在身邊,勤練不輟。大抵人心中抑鬱之時,便能有佳作問世,這一路上,《五湖煙霞引》中前四曲,沈瑄都練得各盡其意,揮灑自如,只剩了最難的一曲“浩蕩
庭”了。
這一路走來,不知不覺已到湖南境內。山嶽漸漸平緩,雲水瀟湘,湖澤遍地。此時湖南是馬殷父子的勢力範圍,稱楚國。湖南也算是沈瑄的桑梓之地,可是闊別多年,他連湖南話也講不了,所幸還聽得懂。
這黃昏,倒騎着馬,路過衡陽回雁峯下。忽然空中傳來一聲呼哨,那馬長嘶一聲,揚起前蹄,幾乎要把沈瑄掀下去。沈瑄輕輕騰身,臨空翻了個筋斗,又穩穩落在馬背上,卻是正騎着,不想再拉拉繮繩,那馬卻不肯走了。沈瑄有些奇怪,使勁拉了幾下,那馬也只踱幾碎步,萬不肯再向前。
抬頭一看,路邊正有一家小小的客棧,沈瑄心道,不如今夜就住在這裏吧。他進店坐下,吩咐小二準備飯菜,還特意囑咐菜中少放辣椒。原來湖南人嗜辣,每餐必是紅彤彤幾大盤。沈瑄在江南長大,哪裏吃得消這些。
不過這間客棧的廚子好像還不很明白,那一碟炒青菜中依然夾了五六粒鮮紅的幹辣椒。沈瑄只夾了一箸,就覺得舌頭被烙鐵燙了一下似的,火辣辣疼起來,只得少許吃一點,就端起飯碗來。
忽然,小二端上一隻花瓷海碗:“剁椒魚頭,窗下那位客官給您叫的。”那魚頭還未到面前,沈瑄就覺一股麻辣香氣熱烘烘撲鼻而來,幾乎被嗆死。瞥了一眼,只見一碗紅得發黑的油湯晃來晃去,面上滿滿的全是紅辣椒、黑花椒之類,看了就發暈。沈瑄朝窗下望去,一個三十歲上下、虎背熊的風塵俠士正笑眯眯瞧着他,面前也擺了同樣一碗剁椒魚頭。
那俠士朝他拱了拱手,徑自把筷子伸到碗裏,竟似吃得津津有味。沈瑄明白了,那人是在嘲笑自己不敢吃辣椒。究竟少年氣盛,看見那人得意洋洋的吃相,沈瑄的心不免高了起來。不就是吃一隻魚頭,又能如何?
當下他將那海碗端到面前,吃了第一口,才知道那炒青菜真的不算什麼。他不敢細品滋味,只下去而已,剛嚥下時還不覺什麼,但只一會兒,熊熊大火就從咽喉直燒上來,雙
燙得不敢碰一碰筷子。這哪裏是吃飯,簡直是受罪!但沈瑄是個不肯低頭的人。既然吃了第一口,就一定要吃完。
他氣聚丹田,神形歸一,一心一意對付起那魚頭來,居然就消滅完了。只覺得腦子裏嗡嗡作響,兩個太陽都脹了起來,舌頭是早被辣得沒了知覺。他看茶壺在桌上,忙忙倒了一大杯漱口。再看那俠士,也吃完了魚,竟然拿起勺子一勺一勺舀那紅紅的魚湯喝,還滿臉怡然自得的樣子。沈瑄知道這場比拼還沒完,也不找湯勺,索
端起碗來喝那魚湯。這魚湯比起魚頭來,何止又辣了十倍!沈瑄閉上眼咕嚕咕嚕喝完,回過頭,連肚腸都要
搐起來。他拼命想有什麼藥可以止辣,只可惜腦子都被辣得麻木了,轉也轉不動,只得又倒茶喝,卻發現茶也被喝淨了,遂大聲叫道:“小二,倒茶呀!”那俠士聽了,端着一隻酒壺踱了過來:“小兄弟,茶水可不解辣,一定要用這個。”説着,就向沈瑄的空茶杯倒了滿滿一杯白酒。沈瑄向來很少喝酒,更別説這樣大一杯,可此時辣得幾乎神志不清,舌頭也轉不過來,於是一言不發,接過酒一氣喝了個乾淨。這烈酒是一般的火辣,從胃裏暖烘烘地
上來,與辣椒不差什麼。可是酒勁過去,的確覺得神清氣
,痛快淋漓。
他不由衝那俠士笑了起來。那俠士哈哈大笑,就在沈瑄對面坐下,招呼道:“小二,添酒!再來兩碗剁椒魚頭!”從落到上燈,從上燈到二更,沈瑄與俠士比賽吃辣椒,消滅了七八碗魚湯,後來索
叫小二將一串一串幹辣椒取來下酒。沈瑄吃一口辣椒,就喝一大碗烈酒,越是辣得不行,越是放不下,覺得平生從未這樣暢快刺
過,什麼憂愁煩惱,離情別緒統統拋到了九霄雲外。那俠士看他喝酒豪
,也興致
,一杯一杯地相陪。沈瑄第一次放量,也不曉得什麼時候會不勝酒力,只知酒中意氣,酣暢
襟,然而終於漸漸不支起來。
沈瑄醒來時,仍是夜晚。自己卻躺在一間客房的牀上,墨額琴擺在身邊。
“小兄弟,醒了就起來喝口茶。”沈瑄一看,那俠士獨自坐在屋角,面對牆壁不知在做些什麼,這時轉身走來,又笑道:“你可醉了整整一天啦。”沈瑄喝着茶,不覺不好意思起來,卻見窗外一輪明月已飛上碧霄,照得大地如銀。
“不過你的酒量也真不小,我走南闖北倒很少碰見可以與我喝上十斗酒的人。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沈瑄遂説了,又問俠士的名諱,那人一笑:“我叫葉清塵。清塵濁水的清塵。本是姑蘇人氏。”沈瑄道:“我還以為葉兄不是湖南人,就是四川人呢!”葉清塵搖着頭笑道:“我平生漂泊放,好酒嗜辣,難怪你覺得我不像姑蘇人了。沈兄弟,休怪我説你,酒逢知己,千杯猶少;酒入愁腸,徒損心力。再不可如此了。”葉清塵立在窗下,雙目炯炯。沈瑄看他灰布衣衫,披髮散亂,全是風霜,但威武英華,説話誠懇磊落,遂道:“葉兄説得是。小弟前
借酒澆愁,未免頹喪。不過既見葉兄,也算酒逢知己,是以平生第一回喝了這許多呢!”葉清塵道:“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又何必事事上心?我此時倒要請沈兄弟
一回你的七絃琴,你可有興致?”沈瑄這時心裏光風霽月的,遂洋洋灑灑地撥了一曲《河頌》。葉清塵凝神聽畢,笑道:“你今
果然心情好,大沒有前些
子楚囚相泣之音。”沈瑄忽然覺得不對:“你怎麼知道我…”葉清塵哈哈一笑,道:“實不相瞞,我為了聽你的琴曲,可跟蹤你十幾天了!”沈瑄雖然沒多少江湖經驗,心思卻也細緻。倘若有人真的跟了他十幾天,他定然不可能無知無覺,當下有些詫異。葉清塵見他不信,遂道:“初二那
夜裏,你先彈一曲《猗蘭
》,然後就把一曲我也不知甚名的曲子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四更天。最後卻是一曲《離鴻
》結尾,情狀甚是哀怨。你那不知名的曲子,練到第四
上已十分
,於是你又練另一首曲子,夜夜如是。這曲子與前一首似是同屬一套大麴,但經你推敲琢磨,意境卻有了些變化,前一曲壯士悲歌,猶如燕趙之士易水擊節,血濺千里,後一曲堂皇
越,好似海
一來,洶湧澎湃,山鳴谷應。有時我聽你練習另一曲,又是哀綿宛轉,錚錚俠骨偏裹了一團兒女柔腸。直到你練到第四曲,忽然又變成了淡泊隱逸,寧靜致遠,像是煙水山嵐間的漁樵問答一般。”沈瑄聽他説得不錯,哀婉的是“青草連波”慷慨的是“丹陽碧水”
越的是“彭蠡回籟”淡泊的是“太湖漁隱”葉清塵又道:“那天夜裏我在鄱陽湖畔聽見你彈琴,覺得從未聽過如此絕妙的音樂。尤其是那不知名的曲子寄意深遠,蕩氣迴腸,非常人所為。我本是要去南邊辦件事的,聽了卻
罷不能,只好一路跟來,又深怕你察覺便不肯彈給我聽,於是只好使些伎倆。”沈瑄聽着笑了:“小弟眼拙,從未發現過葉兄。”葉清塵道:“其實你見過我好幾回。”沈瑄瞪大了眼睛。
葉清塵笑道:“你記不記得初四那,與你同桌吃飯有一個姓楊的安徽商人,向你絮絮叨叨問了許多閒話。我那
其實是真的想了解你的底細,你不厭其煩向我説了許多。又有初十那天傍晚,一個鄉下老太婆到你住的店裏來賣雞蛋,被店夥責罵,還承你解圍,第二
老太太便跟在你的馬後走了一路。多的不説了,前
一早我蹲在路邊要飯,你還給過我三個銅錢哩!”沈瑄心想這可一毫兒也不差,只是自己真的一點也沒看出破綻。此人的改裝易容之術當真絕技!他忽然想起什麼,遂道:“我行走江湖不久,便聽人説有一個千面俠善於變臉,神龍無首。可是葉兄同門?”葉清塵道:“在下倒沒有什麼同門。”沈瑄聽見這話,便知千面俠正在自己眼前,不
笑道:“那麼葉大俠今晚這張面孔,是真的還是假的呢?”葉清塵道:“我疏懶慣了,最怕糾纏在江湖恩怨裏。所以平
裏總不以真面目示人。可今
我是要結
朋友,怎麼會塗一張假臉呢?你儘可放心。實對你説了吧,我本想要跟你到底,聽聽你這套曲子裏究竟還有多少佳作。但時
無多,南行之事不能拖延,臨走時很想結識你,才招惹你吃辣椒呢!”沈瑄正覺言語投機,卻聽見葉清塵説要走,不免微
悵然:“我一向只彈琴給自己聽,想不到葉兄卻是知音之人。葉兄也是此道中人麼?”葉清塵道:“呵,我沒練過幾天琴,只是愛聽。”沈瑄將墨額琴遞了過去,葉清塵也不推辭,錚錚彈了一段。雖然技藝不甚
巧,但
臆寬廣,豪氣干雲。沈瑄聽着,覺得説不盡的投合,高聲道:“如此豪情,當有酒添興!”葉清塵也喝道:“好!”兩人倒盡桌上殘酒,各滿飲了一大杯,相視而笑。
葉清塵道:“沈兄弟,你我雖是初識,難得以琴為由,這等投緣。我與你拜為金蘭兄弟如何?”沈瑄此時熱血沸騰,豈有不願的?當下二人敍了年齒,葉清塵比沈瑄大了七歲,自然是大哥。兩人也不備什麼香燭酒禮,只對着一天明月拜了八拜,就是生死之了。
那晚兩人就不曾再睡,只是月下長談。沈瑄本沒什麼朋友兄弟,只錢丹一人,又終究是少年脾,如今竟然平白得了一個大哥,簡直是喜不自勝了。便將自己的經歷一一説出,只除蔣靈騫不提。葉清塵聽過,道:“原來你竟是當年煙霞主人沈大俠的孫子,難怪不凡。只是你漂泊江湖,終究不是長計。我這幾
看你
骨雖好,內功也不錯,但功夫亟待長進。你何不回三醉宮去,請吳劍知吳掌門指點你正宗的
庭武功呢?吳掌門端方和善,人品極好,你又是他的外甥,他一定會好好教你的。”沈瑄道:“我早有此意,只是…”
“只是什麼?”葉清塵眯眼道,“近鄉情怯?”
“也許吧。”沈瑄道。他小時對吳劍知的印象便很淡薄,依稀記得他是個嚴肅方正的人,對自己並不親厚。後來隱居葫蘆灣,母親也很少提及這兄長。不過一路上留心一些江湖傳言,吳劍知的口碑是很不錯的,人稱“庭書仙”是君山上第一的君子。
葉清塵正道:“那麼我帶你去。正好,我也要上門拜訪吳掌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