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白天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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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錦繡選擇近道。清晨六點,她行車至紫坪鋪,這是通過213國道進入汶川的必由之路。沒料到武警通部隊在這裏設置了路障,
止車輛通行。關錦繡試圖説服駐守的戰士,得到的回答是,由於塌方和泥石
,路被截斷了,已經埋了好幾輛車,連部隊和救災物資都沒辦法進入汶川。
“部隊正在盡全力搶修道路。”滿臉青痘的小戰士安
她一句。
“什麼時候能搶通?”
“難説。”關錦繡懵了。
“這麼説來,汶川那邊的人,完全沒有辦法出來了?”她追問。
“也不是,”小戰士説“一直有人出來的,昨天和前天,從汶川那邊的老路上,陸陸續續走出來一兩千受災羣眾。”
“既然能夠從山裏走出來,就一定能夠走進去的。”關錦繡暗暗下了決心。她從後備箱裏取出一隻容積接近50升的美軍原品lc-2軍用揹包,然後把車裏的物資清點了一遍,依照野外生存手冊教授的知識,將裝備簡到了極限。多餘的食物和水,就
給武警
通部隊的戰士,請他們轉贈災民。
十分鐘後,關錦繡開始了徒步進發。她的背囊裏共計物品七件:一隻睡袋,一隻手電筒,一把巧的瑞士軍刀,一小盒藥品,三天分量的食品和一瓶複合維生素,一隻旅行水壺,一隻不鏽鋼飯盒,裏面是買給沈泰譽的燒鵝掌。最後的那件,野外生存手冊毫無涉及。她猶豫再三,還是帶上了。潛意識裏,其實是對一個叫做“永訣”的詞語充滿了忐忑與敬畏。她知道,每逢球賽,沈泰譽總要買回大袋的燒鵝掌,邊看比賽,邊啃鵝掌,既是正餐,又當宵夜。如若遭遇不測,那麼,送去他喜愛的燒鵝掌,是否可以讓他的魂魄有些許的欣
?
走出一段,關錦繡碰到了一位行匆匆的中年婦人,説是去映秀鎮尋找下落不明的兒子。兩人於是結伴同行。
婦人不似關錦繡般準備充足,她的裝束讓人想起尋常的子,坐在機關辦公室裏的那些大姐大媽們,醬紫的襯衣,外穿棕黃
的針織衫,黑長褲,黑皮鞋,黑
挎包,無關
,但是異常的整潔。
果然,一問,是鄰近省份一座小城的公務員,負責人事檔案的管理。她的獨生兒子二十歲出頭,在映秀工作,地震過後,音信全無,直到一天前,兒子的領導才打來電話,説人是找到了,但埋在了單位的辦公樓底下。母親因此星夜兼程地趕了來,無論如何也要見兒子一面。
“兒子在叫我,我聽到他在叫我…”婦人喃喃地説着,疾步如飛。
路邊的山民給她們指引了方向,經過紫坪鋪水庫,她們左轉上山,翻過泥濘不堪的山路,繞過了塌方的地方,上到了213國道。一個鐘頭以後,她們走過了馬鞍山隧道。路面開裂,隧道里遍佈碎石,一些被困的車輛停在公路邊,司機大多棄車而逃。
一位神情呆滯的羌族女子坐在一輛滿載泥沙的貨車旁,裹着繡花的黑頭巾,只出半張
紅的臉,腳邊是一隻竹籃子,裏面是一隻走不動的小狗,一個兩三歲的黑瘦小男孩倚着她,津津有味地
手指,她的懷裏,躺着哇哇大哭的嬰孩,但她只是呆呆地坐着,似乎疲憊得沒有氣力去哄拍飢餓的孩子。關錦繡心生惻隱,把一袋壓縮餅乾留給了母子三人。
快到八點鐘,一艘載着解放軍的衝鋒舟駛過岷江,關錦繡駐足,想着衝鋒舟會駛到沈泰譽所在的小鎮嗎?頭頂隆隆響,一架直升機從低空掠過,她仰面看,想着飛機會降落在沈泰譽被困的地方嗎?她這一凝神,同行的中年婦人已經走出老遠,關錦繡急忙追上去。
關錦繡雖則在國外有過徒步旅行的經歷,雖則一身耐克運動裝,而那位婦人身材羸弱,臉蠟黃,還穿着一雙半高跟皮鞋,但關錦繡卻着實有些跟不上她的腳步了。
“大姐,咱們歇口氣吧。”關錦繡忍不住説,她疼痛的雙腳早已提出抗議。她想象不出婦人的腳趾與仄的高跟鞋以及崎嶇的道路同時作戰,會有怎樣的
受。
“我不累,你歇會兒吧,我就不等你了。”婦人決然説着,大步朝前行進着。
關錦繡很是羞慚,不敢懈怠,緊隨婦人的腳步。道路破碎不堪,幸好大型機械已經在開道,一塊塊地挪開堵住通要道的巨大石頭。她們在主通道下面僅容一人通過的小路上行走,鞋子完全陷進了泥濘中,加上清路機剷起的石塊不斷滾落下來,狼狽不已。可是這還不夠,守在道路兩端的武警提醒她們,此段路必須快跑通過,否則有被埋進土裏的危險。
再往前走,越發是滿目瘡痍。巨石衝下山坡,砸毀了村莊,橫亙在道路中。高大的樹木也被巨石折斷,留下齊刷刷的斷面,一排排地堆積在公路上,樹的枝葉和果實也撒滿一地,就像古戰場的防禦工事。她們必須小心快速地穿越巨石與斷樹構成的塌方區,而另一側就是深不可測的山谷。地震改變了地層結構,地下水也改變了原先的向,奪路而出,肆意
淌。遠處的河谷崩塌,兩側山頭被削平,石塊堵住了谷口,河水暴漲,河灘上的村落只
出房頂。
“我終於明白什麼叫做‘山崩地裂水倒’了。”關錦繡忍不住道。
半道里她們攆上了一支尋親隊伍,十來個人,是由一所美術學校的年輕男教師自發組織起來的,前往映秀一帶搜尋地震當去山裏寫生的國畫系師生,一位熱心腸的山民自告奮勇地為他們帶路。
關錦繡和婦人加入了他們的隊伍,一路順暢地走到了友誼隧道。面的大型指示牌上寫着:這裏距卧龍48公里,距四姑娘山157公里,距草原公園242公里,距達谷冰川248公里,距黃龍景區293公里,距九寨溝339公里。這一回,就連惜時如金的中年婦人也站住了腳,久久凝視着那塊指示牌。
“我兒子在電話裏説,汶川美得不得了,”婦人眼中淚光閃爍“他對我説,媽,我要帶你走遍汶川的每一個景區…”
“大姐,要相信你的兒子,他會兑現承諾的。”關錦繡安道。
“兒子,如果老天保佑,你能活下來,媽媽一定跟着你,去卧龍,去四姑娘山,去草原公園,去達谷冰川,去黃龍,去九寨溝,把所有的景區都遊覽一遍,”婦人一口氣説下去“如果你不在了,也不要緊,媽媽還有三年就退休了,等到退休,媽媽把老家的房子賣了,搬到這裏來住,陪伴着你,我的兒子,到那個時候,媽媽就永永遠遠都不會再離開你了…”關錦繡聽得欷歔不已。
友誼隧道的路面從中間斷開,變成了高低不平的兩部分,隨處可見的裂口咄咄人,一輛黑
汽車停在隧道里,駕駛室被巨石砸得觸目驚心,一小片衣料
出凹癟的車體。一行人在幽深的隧道里穿行着,由於寂靜,聽得見龍門山脈因為滑坡而發出的轟隆隆的悶響。有一剎那,關錦繡產生了幻覺,彷彿正在墮入黑暗的死亡之淵。
走出隧道,疾行在前的中年婦人突然放緩步子,一步慢過一步,拖泥帶水似的,關錦繡剛在納悶兒,眼見得婦人搖晃兩下,張開雙手,像要抓住什麼似的,撲倒在地。
“大姐!大姐!”關錦繡急忙扶起她。婦人雙目緊閉,面蠟黃。大家七手八腳地把她抬到公路旁,同伴裏有美術學校的校醫,用手指分別掐她的人中、內關、合谷等
位。不一會兒,婦人甦醒了過來。
“大姐,你太累了,不能再這樣跟着我們趕路了,你會受不了的。”校醫對她説。
“不行,我兒子在等我…”婦人掙扎着要站起來,卻是全身無力,額頭冒出大顆大顆的虛汗。
“我陪着她,我們歇一陣兒再走。”見狀,關錦繡對大夥説。
美術學校的老師們於是留下一小袋葡萄糖和一盒十滴水,離開了。關錦繡守護着虛的婦人,喂她喝葡萄糖水,一邊警惕地張望着路旁殘破
的山體,那裏不時有碎石與被砸斷的樹枝飛滾而下。
坍塌的公路上,行進着越來越多往外逃命的災民。成羣結隊的,不説話,表情木然,滿面灰塵,一身黃泥。一些女人穿着厚實的羽絨服,揹着藤條編的揹簍。背什麼的都有,有揹着被褥的,還有揹着一箱洗衣粉的。一個小孩子抱着一隻蘆花母雞,一隻沒有主人的狗站在公路中間的裂縫邊,皮盡濕,一條腿血
模糊,緊張地看着來來往往的行人,不斷髮出狂吠聲。
眾生歷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