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白天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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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不敢鬆懈,成遵良抱着密碼箱,她拄着樹枝,一身泥,一身汗,殘兵敗將一樣地往前走,心驚跳地往前走,失魂落魄地往前走。

走到半路,發現一片玉米地,成遵良大喜過望,掰了一就大口大口地啃,玉米尚未乾漿,白的漿汁噴了他一臉。吃完一,他再來一。接連吃了三,才算緩過勁來。

“你不餓?”他發覺女郎傻呆呆看着自己,扔給她一,命令道“不餓也得吃,補充體力!”她學着他的樣,咬一口生玉米子,眉頭頓時皺緊,憋了半天,撐不住,哇地吐了出來。成遵良見狀,又多掰幾,扯了玉米稈,捆好。

“拿上!”他給她“我身上帶着打火機,等這雨一停,生堆火烤一烤,香味兒就出來了。”雨一直下,路面再度變得崎嶇。他們沿着坑坑窪窪的山路一刻不停地走着,黑夜裏依稀有悲鳴,遠遠的,時斷時續,聽不太真切,是哭聲?雨聲?風聲?繞過山樑,當真看見一幢倒塌的農舍,五六個人蹲在亂七八糟的石塊瓦礫間,哀哀哭泣。走近一看,原來碎石中躺着一個受傷的中年男人,左手臂被一塊巨石牢牢壓住,那石頭至少有幾千斤重。

“你們快走吧,不要管我了…”傷者氣若游絲地呻着。

他的兒兄弟不願意拋下他,哭着,徒勞無益地掀着那塊石頭,碩大的石塊紋絲不動,而山間泥石不斷飛墜,一個比花盆略大的石塊掉在傷者身旁,只差一點點就砸中他的腦袋。

“你們走啊!”傷者掙扎着朝他的親人們使勁揮舞倖存的右手“我不想連累你們,走啊…”成遵良搖搖頭,接過女郎手中的生玉米,給了他們兩充飢,準備接着開拔。但是女郎已經湊攏去,俯下身來,細細檢查傷者的狀況。

“他的左臂已經保不住了。”她抬起身,肯定地對傷者的親屬説。

“您是大夫嗎?”幾個人淚眼婆娑地團團圍住她,目驚喜“求求您,救救他,求求您了!”一個面呈菜的農婦撲通一聲給她跪下來,女郎慌忙拉住她。

“我是大夫,可是沒有醫療器械,我救不了他的,”女郎愧疚地説着“你們必須儘快把他送到醫院,進行截肢手術,要不然,他的命就會有危險…”

“我們知道,可是,我們沒辦法呀…”農婦哭得稀里嘩啦的。

“兒子,給我一把鋸子!”躺在地上的傷者突然清清楚楚地叫了一聲。

“爹!”傷者的兒子撲了過去,嗓音顫抖“你想幹嗎?”

“給我!”傷者大叫。

無人應聲,他的兒只是默默垂淚。成遵良明白他要做什麼了,不忍目睹,對同車女郎説,我們走吧。女郎道,等一等,好嗎?我想看看有沒有可以幫到他們的。

傷者在地上摸到一塊石頭,自己動手,往傷臂上猛砸猛砍,手臂從肩胛處砸爛了,剩下一些皮連着。給我鋸子!傷者再次冷靜地説。他的兒子從垮塌的房屋裏掏出一把鋸子,戰慄着給了他。他把皮鋸斷,結果筋還連着。傷者説,給我剪刀!他的兒子又刨出剪刀,哆哆嗦嗦地遞給他。

折騰了半個多小時,一條手臂真的被他給活生生地斷了。整個過程,沒有人勸阻他,也沒有人幫助他,他的兒連嗚咽聲都憋屈住,生怕打擾他似的。黑夜的雨霧裏,成遵良用手機屏幕的光當成手電筒,為他照亮。所有的人都屏息靜氣,彷彿面對一出令人震撼的奇觀景象。

“有酒嗎?沒有酒,白酒也行!”女郎大聲説道“牀單有嗎?”立即有人飛快地從廢墟里找出白酒和牀單,女郎手腳麻利地為傷者進行了基本的包紮,幾個人用臨時拼扎的簡易擔架抬着他,衝進了茫茫雨霧中。

“我們走吧。”成遵良嘆口氣。

“你先走吧,別管我了。”女郎居然隨隨便便地往路邊的石塊上一坐。

“大小姐,咱們是在逃命!你以為逛公園呢?!”成遵良大為光火,自顧自扭身就走,腳下忽然猛烈晃動起來,大大小小的山石在餘震中蜂擁而下。他忍不住回頭一看,女郎頭頂就是一塊懸在半空的大石,她居然動也不動!又是一陣顫動,那塊石頭傾身而下,他把時刻不離手的密碼箱往地上一擱,飛身撲了過去,一掌將女郎推開。大石噼啪一聲,落在女郎坐過的石塊上,砸出一個大坑。

成遵良長噓出一口氣,回身拎起他的密碼箱,疲憊地説了聲,這下該走了吧?沒想到女郎蹲下身去,崩潰地哭出聲來,臉埋進手心,瘦瘦的肩膀搐着,哭得像要背過氣,一邊哭着,一邊還含含糊糊地悲鳴着:“我的行李…”成遵良愕然。

“錢財乃身外物,沒有比生命更寶貴的東西了,”他儘量耐心地勸説她,順便編個謊言“你甭看我帶着這個包,其實裏頭放着的,是我們國家的絕密文件,我在國安系統工作,明白吧?文件在,我在;文件亡,我亡!”可是女郎對他大義凜然的説辭置若罔聞,接着痛哭。

雨停了,山裏起了風,呼呼颳着。成遵良從路邊倒塌的柴房裏拾了幾塊乾乾的劈柴,就地生起一小堆火,用尖尖的樹枝把的玉米子穿上,連葉子一塊兒烤。捆紮玉米用的稈子他也不費,進乾涸的嘴裏嚼着。玉米稈子微甜,有類似甘蔗的味道,很解渴。葉子燒盡,玉米也就了,一股清香透了出來。

成遵良把焦黃的烤玉米遞給女郎。誰知她壓兒不領情,看都不看一眼,一心一意地埋頭哭泣。成遵良嘆息着,伸出手去,準備攙她一把,驀然間發覺她的白裙子染了一大片血漬,在跳動的火光下,格外醒目。

“你受傷了?”他嚇了一跳。

女郎哭得更厲害了。

“快讓我看看,傷着哪裏了?”他急道“你別哭呀,你不是大夫嗎?剛才給人家包紮那麼嚴重的傷口,你連眼皮都不眨一下,這會兒是怎麼了?!”

“我的行李,我要我的行李…”女郎斷斷續續地哭着。

成遵良猛地明白過來了,他不是那等無知少男,以他過往堪稱豐富的逢場作戲的彩閲歷,當然懂得這是怎麼一回事。他想了想,背過身去,小心翼翼地打開密碼箱,取出一件襯衣。他的箱子被貨真價實的美金佔滿了,換洗衣物只帶了有限的一兩件而已。

他在地上摸索到了那把帶血的剪刀,就是那個重傷者用來剪斷自己筋骨的剪刀。沒有水清洗,他就拿枯枝草葉擦拭一下,放到火上烤烤,算是消毒,然後細緻地將襯衣剪開,裁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布條,方方正正地摺疊起來,儘量用輕鬆的語氣對女郎調侃道:“瞧瞧,怎麼樣?不比廣告裏那個什麼立體護圍差勁吧?”説着,他用腳三兩下把那堆火焰踏滅,兩個人重新陷入了深深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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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錦繡在門前的草坪上過了一夜。草坪上聚集着一大羣不敢回家的業主們,圍着一部老舊的收音機,收聽、揣測以及談論。

手機信號極差,但是短信暢通,關錦繡給下屬一一發短信,確認平安。朋友和家人們的問候也紛至沓來,她的回覆一律是言簡意賅的三個字:我還好。這個好字裏頭,不包含她正穿着暴的*內衣,光着腳,身無一物,孤魂野鬼似的遊蕩着,完全處於無家可歸的狀態。當然她沒顏面求援,叫朋友送衣履什麼的。星期一的下午,不在公司賣命,而是衣衫不整地待在香閨裏,單單這幾樣元素,就夠推測出一出火暴的緋聞了。

貼身纏綿的他,差不多是在他們同時意識到地震發生的那一刻,就如同《聊齋志異》裏的夜店狐女一般消失掉了。當時他狂叫一聲,寶貝!我的寶貝還在幼稚園!順手抓起襯衫長褲,一陣風似的,跑得無影無蹤。關錦繡對着敞開的房門發怔,直到牀頭櫃上那支滿藍紫鳶尾花的水晶花瓶咣噹摔得粉碎,牆角的瓷磚此起彼伏地彈跳起來,她才反應過來應該逃命了。可是高層住宅的巨幅震顫已經讓她站立不穩,她勉強套上睡衣,慌慌張張地奪門而出。

電梯是不能搭了,她從消防樓梯往下衝,前前後後都是驚慌失措的鄰居們,樓梯上不時可見人們跑掉了的拖鞋、皮鞋。關錦繡看到眼前的樓板開始搖晃,她覺得自己也在情不自地左右搖晃,一種奇異的聲響迴盪在狹長的樓道里,她心跳如鼓,腦子裏住進一個巫師,不停地念着可怕的咒語:樓要塌了,樓要塌了,樓要塌了…她的腳像踩在了軟軟的棉花上,她發現自己在淚,着淚,大聲呼喚他的名字,她叫着他,她説,等等我,你等等我啊!

沒有人等她。

32層高樓,她絆倒過,踏空過,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連滾帶爬挪下來的,就像是做了一個可怕的噩夢,無論怎麼掐自己、捏自己、擰自己,都沒辦法醒過來。因此,當她踏上大廈門前堅實的土地,第一件事,就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一股跌坐下去,號啕大哭。

門外三三兩兩聚集着驚魂未定的男男女女,雖然彼此並不識,卻是自然而然地紛紛聚攏來,扶起她,七嘴八舌地安她,一個坐在推車裏牙牙學語的小頭甚至遞給她一糖。一樓的住户回家拿了一隻收音機,大部分本地頻道都在播放音樂,只有一個頻道有直播節目,女主播平靜而温存的聲音傳了出來:“剛才大家都嚇着了吧,我也覺到了搖晃…”關錦繡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再度決堤,她掩住面孔,眼淚從指縫間源源不絕地湧出來。她本沒辦法控制自己,彷彿是要把一生一世的淚都淌而盡。

小區的住户陸陸續續地趕了回來,駕車的,徒步的,都是一臉焦慮,急切地想要探看親人是否安好,順便傳遞着形形的小道消息,有人摔斷腿,有人突發腦溢血,有人墮樓身亡,一件比一件駭人聽聞。關錦繡越聽越焦急,不間斷地撥打他的手機,始終打不通。他跑去哪裏了?有沒有受傷?會不會發生意外?

收音機裏播出了汶川發生78級地震的新聞“汶川”兩個字讓關錦繡脊背一涼,她開始撥沈泰譽的手機,沒有應答。再撥,聽筒仍是一片死寂。她不愛他,可是,他畢竟是她的丈夫,她從來就沒有想過,有一天,要面對他的橫死。她不間斷地按着手機鍵盤,按到手指發軟,他的,沈泰譽的,都不通。她的心,被生生地割裂成了兩塊,一大一小的兩塊,小的那塊,是對置身震中的丈夫的牽掛,大的那塊,是對心愛的男人的掛念。這一刻,她是一個瀕臨絕境的女人。

匆忙逃命中,她只抓起了擱在玄關的手機,車鑰匙放在家裏,皮包亦放在家裏。她仰頭看看,都覺得腿肚子直筋,沒勇氣上樓去換衣服,取鑰匙皮包。暮漸濃,她實在待不住,問物業公司的保安借了一件制服,一雙拖鞋,不管不顧地走了出去。她要找到他,她要看見他,她要知道他好不好。

街道變得異常陌生。車,紛亂,所有的店鋪都緊閉門扉。大街上站滿了人,很有些兵荒馬亂的意思了。她走在表情憂慮的人中,身邊到處是徒勞撥打手機的人,沒人留意她拾荒女似的裝扮。她就那樣穿着被他情時刻撕開一道口子的絲質睡衣,披着寬大的灰保安服,足蹬一雙男式拖鞋,披頭散髮地去找他。

她走了一個多鐘頭,走到他的家。他住在府南河畔,一幢面河而建的電梯公寓裏。河兩岸已經密密麻麻停滿了汽車,空地和草叢中搭起了五花八門的帳篷。她一眼就看到了他的車,好端端地泊在路邊的樹蔭下。她在樹下站定腳,然後,她看到他了。

他在搭帳篷,一頂深的野營帳篷,一個長頭髮的女子在旁邊協助他,那是他的太太。關錦繡見過她的相片,在他的手提電腦裏,有一張全家福。他説,太太是悍婦;他説,他們的情早已破裂;他説,有兩三年了,他連太太的手都不碰一下,甭提牀笫之歡。

關錦繡遠遠地瞅着他。帳篷搭好了,他滿意地四下打量着,親暱地順手攬住太太的肩膀,對太太耳語幾句,太太嬌憨地笑。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奔過來,抱住他的腿,他一把將女兒舉起來,高舉過頭頂,然後走過人行道,從汽車後備箱裏拿出一大袋零食。他太太一邊拾掇着帳篷裏的被褥,一邊笑眯眯地目視着他們父女倆。

他把零食遞給跨坐在肩頭的女兒,關上後備箱,轉頭的瞬間,他看到了關錦繡,愣了愣,隨即若無其事地跟女兒笑鬧着,回到太太身邊。他和太太在草地裏展開一塊塑料布,擺上豐盛的零嘴兒。一片燻,他掰一塊,餵給女兒,再掰一塊,餵給太太,三個人笑作一團,像是在郊遊。

他沒有再次朝她佇立的方向看過來,哪怕是一眼,完全當她是透明的空氣。關錦繡神恍惚地往回走,心裏像落着一場冰雹,又冷又痛。她是如此惦念他,可在他的眼裏,她是多麼的無足輕重,存在與否,只關風花雪月,無關生死患難。

後半夜,下起雨來。有帳篷的,鑽進帳篷呼呼大睡,沒有帳篷的,躲進汽車避雨。關錦繡什麼都沒有,她找保安借了一把雨傘,站在雨地裏。她的肚子不由自主地咕咕叫,中午忙着幽會,連飯都來不及吃,地震以後,店家紛紛打烊,晚餐是指望不上了。她不是鐵打的,她也是體凡胎,需要愛,需要食物。她捂住臉,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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