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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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阮小阮兩人在輩分上是叔侄,在年齡上象弟兄,在生活上是朋友,在思想上又似乎是仇敵。但若僅僅就情言來呢,倒是差不多,都相當聰明,會用錢。對家中長輩差不多一致反對,對附於舊家庭的制度的責任和義務差不多一致逃避,對新事物差不多同樣一致傾心,對善賣的年青女人差不多一致容易上當。在學校裏讀書呢,異途同歸,由於某種情的相同,差不多都給人得到一個荒唐胡鬧的印象,所不同處只是荒唐胡鬧各有方式罷了。

兩人民國十二年夏季考入這個私立高級中學。

有機會入這中學讀書的,多半是官家子弟和比較有錢的商人地主子侄,因此這學校除了正當體育團體演説團體文學藝術團體以外,還有兩個極可笑的組織,一個叫君子會,一個叫團。君子會注重的是穿衣戴帽,養成小紳士資格。雖學校規矩限制學生在校出外都得穿着制服,在凡事一律情形上,這些紈袴子弟大有英雄無用武之嘆,然而在鞋襪方面(甚至於襪帶),依然還可別出心裁。此外手錶,自來水筆,平時洗臉用的胰子,巾,信封信籤,無一不別緻講究。其中居多是白面書生,文雅,懦弱,聰明,虛浮,功課不十分好,但雜書卻讀得很多,學問不求深入,然而常識倒異常豐富。至於團,軍人子弟居多,顧名思義,即可知其平常行徑。尋釁打架是他們主要工作。這些學生不特在本校打架,且常常出校代表本校打架。這兩個組織裏的學生增加了學校不少麻煩,但同時也增加了學校一點名譽。因為它的存在,代表一種社會,一種階級,就是我們平時使用它時意義曖昧,又厭惡又不能不尊重的所謂上等社會,統治階級。學校主持者得人,加之學校走運,不知如何一來又意外得了一個下野軍閥一筆捐款,數目將近五十萬塊錢,當局用這筆錢來補充了幾座堂堂皇皇的建築物,添購了些圖書儀器,學校辦下去,自然就越來越象個學校。因此在社會上的地位,比旁的學校都好。納費多,每年來應考的學生,常常超過固定額數十來倍。

大小阮原是舊家子弟,喜事好是舊家子弟共通的特

既考入了這個中學校,入學不久,兩人就分別參加了兩個組織。叔侄二人從所參加的組織,説明兩人過去的環境,當前的興味,以及未來的命運。

五四運動來了,瘋狂了全國年青人。年青人的幻想,離一切名分或事實上制度習慣的幻想,被雜誌書報加以擴大。

要求自由解放成為大小都會里年青人的唯一口號和目的。×中學位置在長江中部一個省分裏,教書的照例是北京師大、北大出身的優秀分子,老校長又是個民國初元的老民黨,所以學校裏的空氣自然是很良好的。各事都進步改良了,只差一着,老校長始終堅持,不肯讓步,且由於他與學校的關係,人望,以及情上那點固執,不許男女同學。以為學校是為男子辦的,女子要讀書,另有女學校可進。這種主張同時得到有勢力的當局支持,所以學生想反對無從反對。五四運動過了幾年,風氣也略轉了一點,這學校因為不開放女,且更為多數人擁護了。關於這一點看來似乎無多大關係的事情,無形中倒造就了一些年青人此後的命運。因為年青人在身心剛發育到對女人特別覺行動驚奇和體誘惑時,在學校無機會實證這種需要。慾望被壓抑扭曲,神經質的青年羣中,就很出了幾個作家,多血質的青年羣中,就很出了幾個革命者。

這種作家和革命者尚未頭角時,大多數是在學校那兩個特別組織裏活動的。

小阮自從離開他的學校,當真就跑到上海,恰如當時許多青年一樣,改了一個名字,住在一個小堂的亭子間裏,一再寫掛號信給鄉下收租過子的老父親,催款接濟。且以為自己作的是人類最神聖最光榮事業的起始,錢不能按時照數寄來,父親不認識他的偉大,便在信上説出一些老人看來認為荒唐胡塗的話語。父親斷定兒子個過派,所指望的款當然不會寄來了。然而此外親戚和朋友,多少尚有點辦法。親戚方面走了絕路,朋友卻在一種共同機會上,得到共同維持的利益。換句話説就是有“同志”互助。物質上雖十分艱窘,神上倒很壯旺。沒有錢,就用空氣和幻想支持生活,且好象居然可以如此繼續支持下去。到後來自然又承受機會所給他的那一分,或成龍,或成蛇,或左,或右,或關入牢獄,或回家為祖宗接婚養兒子,在鄉下做小紳士。

世界恰如老更夫説的在“變”小阮不知如何一來,得到一個朋友的幫助,居然到了本,且考進一個專門學校唸書了。學的是一般人要學的,政治。家中一方面雖斷絕了聯繫,照規矩在國內外大學讀書時,都可以得到本族公款的補助。小阮用證件證實了他的地位,取得那種權利一年。可是本人在本不到半年,北伐軍隊已克服了武漢。這消息對他不是個壞消息。既然工作過來的人,回國當然有出路,他回了國。搭江輪上行到漢口,找那母校訓育主任,因為訓育主任那時已是黨內要人。出路不久就得到了,漢口市特別黨部黨委。在職務上他當然作的有聲有,開會發言時態度加倍的熱誠,使同志覺到他富於戰鬥。他嘲笑保守,輕視妥協,用往在學校在上海兩地方生活的方式,從一個新環境裏發展下去。

計劃打倒這個,清除那個。一面還寫信給那個考入北京大學一年級學生大阮,表示他在新事業上的成功和自信。寫信給家鄉族中公積金保管人,主張保管人應當有年青人蔘加,改善補助金的辦法。寫信給家中父親,要他寄錢,簡簡單單,要他趕快寄錢。清黨事變發生時,他差一點點送掉命。很幸運他逃出了那個人血攪成的政治漩渦,下行到九江,隨同一部分實力派過南昌,參加南昌的暴動。失敗後又過廣州,作了些無可稽考的工作。不久廣州事變,他又了面。廣州大暴動與第×方面軍不合作又失敗了,工運老總(也就是那個訓育主任)坐了機器腳車到總工會去開會,在總工會門前被人用機關槍打掉了。到會三百五十個幹部,除少數因事不克參加的僥倖逃外,將近三百二十個青年,全被拘留在一個戲院裏,聽候發落。當時市區正發生劇烈混戰,一時難決定勝負。各處有巷戰,各處有房子被焚燒。年青人的屠殺更在一種瘋狂和報復行為中大規模舉行。拘押在戲院裏的小阮有成竹,打算又打算:老總已倒下完了,這混戰繼續下去,即或一兩天我們方面會轉敗為勝,可望奪回市中心區,在轉移之間,被扣住的一羣,還是不免同歸於荊與其坐以待斃,倒還是找機會冒險跑路,這麼辦總還可望死裏逃生。

其時戲院門前已用鐵絲網圍上,並且各處都安放着機關槍,但近於奇蹟似的,小阮和另外兩個同伴,居然在晚上從窗口翻到另外一個人家屋瓦上,從一個屋上打盹的哨兵身後出了那個戲院,逃到附近一個人家裏。第二天一早,那三百個同伴,被十二輛大汽車押送到珠江河堤邊去,編成三隊,用機關槍掃了。

四十一天後某個晚上九點鐘左右,北京大學東齋大阮的宿舍裏,卻來了一個不速之客,客人就是小阮。

其時大阮一面在北大外國文學系讀書,一面已作了一家晚報評戲講風月的額外編輯。因他的地位,在當地若干浮華年青學生,逛客,和戲子娼心目中,已成為一個小名人。所住的宿舍裏牆壁上和桌子上全是名伶名花明星像片,另外還掛了某名伶一幅對聯。同房住的是個山東籍歷史系的三年級學生,這學生平時除讀書外毫無他務,一自本學期和大阮同住後,竟變成一個不折不扣的“戲”了。

大阮見小阮忽然出現在他面前,出乎意外,大大吃了一驚。他還以為小阮不是在南方過子,就是在南方死掉了。

“呀,小三哥,原來是你!你居然還好好的活在這個人間!”小阮望着衣履整潔的大阮,只是笑。時間隔開了兩個人,不知如何,心裏總有點輕視這位小叔。以為祖宗雖給了他一分產業,可是並不曾給他一個好好的腦子。所有小聰明除了適於費祖宗留下來那點遺產別無用處。成天收拾得標標致致的,同婦人一樣,全身還永遠帶着一點香氣。這一切努力,卻為的是供某種自作多情的浮華蕩女人取樂,媚悦這種女人!生存另一目的就是吃喝,活下來是醉生夢死。世界上這種人有一個不多,無一個也不少。

大阮只注意小阮臉上的氣,接着又説:“你不是從廣東來的嗎?你們那裏好熱鬧呀!”小阮依然笑着,輕輕的説“真是象你説的好熱鬧。”小阮見那山東大個子把頭髮梳得油光光的,正在洗臉,臉洗過後還小心小心把一種香料塗抹到臉上去,心裏覺得異常嫌惡。就向大阮示意,看有什麼方便地方可以同他單獨談談。

大阮明白這意思,問那同房:“密司忒侯,你聽戲去?”那不願自棄的山東學生,一面整理頭髮一面裝模作態微帶鼻音説:“玉霜這次戲可不能不聽聽。”説了才回過頭來,好象初初見到房中來客“這位客人請教是…”大阮正想介紹小阮給同房,小阮卻搶先答話“敝姓劉,草字深甫,做小生意。”説後便不再理會那山東學生,掉頭向壁間看書架上書籍去了。大阮知道小阮的脾氣,明白他不樂意和生人談話,怕同房難為情,所以轉而向山東學生閒聊,討論一些戲文上的空泛問題。那一位倒還知趣,把頭臉收拾停當,用小喉嚨哼着《荒山淚》出門去了。剛走過後,小阮就説“這傢伙真是個怪物。”大阮説“小三爺,你脾氣真還是老樣子,一點不改。你什麼時候姓劉了?做什麼生意?來,坐下來,我們談談你的經驗!説老實話一聽到‘清’我以為你早蹩到武漢,被人縛好拋到大江裏餵魚吃了。後來從大姑信上知道你已過廣東,恰好廣東又來一個地覆天翻,你縱有飛天本領也難逃那個劫數。

可是你倒神通廣大,居然跑到北京來了。我羨慕你幾年來的硬幹神。

“小阮一面燃起一支紙煙狂,一面對大阮望着。似真似諷的説“七叔,你這幾年可活得很有意思。你越發漂亮了。

你樣子正在走運。

“大阮只明白話中意思一半,又好象有意只聽取那話中一半,混和了謙虛與誠實説“我們可説是混子,凡事離不了一個混字。進這學校就重在可以混畢業,在新聞界服務為的是混生活,在戲子裏混,在酒裏混,在女人中混。走的是什麼運,還得問王半仙排八字算算命。可是我是個受科學洗禮的人,不相信瞎子知道我的事情。”他見小阮衣着顯得有點狼狽,就問小阮到了北京多久,住在什麼地方,並問他吃沒吃過晚飯。且從別一件事説起,轉入家境大不如前一類情形上去,用意雖不在堵這位賢侄向他借錢的口,下意識卻暗示小阮,要開口也有個限度。但他的估計可錯了。

小阮説“我想在北京住下來,不知這地方怎麼樣。”

“前一陣可不成,公寓查得緊,住公寓大不方便。現在無事了。你想住東城西城?”

“你有什麼地方可以搬去住我就去祝不用見人。説不定不久還得走路,我想到東北去!”大阮想了一會兒,以為晚上看房子不方便且待明天再説。

問明白小阮住在前門外客店裏,就同小阮回到客店,兩人談了一整夜的話,互相知道了幾年來兩人生活上的種種變化。大阮知道這位侄大人身邊還富裕,就放心了許多。至於小阮的出生入死,種種冒險經過,他卻並不如何引起興趣。他説他不懂什麼叫“革命”因為他的心近來已全部用在藝術方面去了。他已成為一個藝術批評家,鑑賞家,將來若出洋就預備往英國去學藝術批評。他識了許多有希望的藝員,除了鼓勵他們,糾正他們,常常得寫文章外,此外還給上海雜誌寫點小品文,且預備辦個刊物。説到這些話時,神氣間的成功與自信,恰恰如小阮前一時寫信給大阮情景一樣。從這種談話中,把兩人的思想隔閡反而除去了,小阮因此顯得活潑了一點,話多了一點。到後來甚至於男女事情也談過了。由客氣轉而為抬槓,把往年同在學校讀書時的友誼完全恢復了。

第二天兩人在北大附近一個私人寄宿舍裏,用大阮名義看好了一間房子,又大又清靜。把行李取來,添制了一些應用東西,小阮就住下了。在那新住處兩叔侄又暢暢快快談了一整天,到分手時,大阮對小阮的印象,是神秘。且認為其所以作成這種神秘,還依然是荒唐。今昔不同處,不過是行為理想的方式不同而已。既有了這種印象,使他對小阮的前途,就不能不抱了幾分悲觀,以為小阮成龍成蛇不可知,總而言之是一位危險人物,但兩人既生活在一個地方,小阮囊中似乎還充裕,與大阮共同吃喝看戲,用錢總不大在意,大阮因之對小阮荒唐,漸漸的也能原諒而且習慣了。

兩人同在一處每天語言奮鬥的結果,似乎稍稍引起了大阮一點政治趣味,不是向左也不是向右,只是向他自己。

住了一個月,小阮忽然説要走了,想到唐山去。大阮看情形就知道小阮去唐山的意思。半玩笑半認真説出他的意見“小三哥,你不要去好。那地方不是個地方,與你不合宜。”小阮説“你以為我住在這裏,每天和你成天看戲説白話,就合宜嗎?”

“我不以為什麼是合宜。你想到唐山去玩,那裏除了鑽進煤裏短期活埋無可玩。你想作點什麼事,那裏沒有什麼事可作。”

“你怎麼知道沒有什麼可作的?一個要作事的人,關在黑牢裏也還有事作!如果你到那兒去!一定無事可作。你最相宜的地方就是你現在的地方,因為有一切你所習的。花五十元買一瓶香水送給小玫瑰,又給女戲子寫文章捧場收回十塊錢。離開了這個大城,你當然無事可作了。”

“可是如今是什麼世界,我問你。君子不立乎巖牆之下,你到唐山去,不是跳火坑嗎?”

“先生,要世界好一點,就得有人跳火坑。”

“世界如果照你所説的已經壞透了,一切高尚動機或理想都不再存在,一切人都是狗矢,是蟲豸,人心在腐爛,你跳下火坑也依然不會好!你想想,這幾年你跳了多少次火坑,是不是把世界變好一點?另外有多少人腐爛在泥土裏,對於這個世界又有多少好處?!”

“對多數當然有好處。至於對你個人,不特好象沒有好處,並且實在無意義。可是革命成功後,你就會知道對你是什麼意義了。第一件事是沒收你名下那三千畝土地,不讓你再拿佃户的血汗來在都市上胡花,第二件事是要你們這種人去抬轎子,去抹地板,改造你,完全改造你,到那時節看看你還合宜不合宜。這一天就要來的,一定會來的!”

“一定會來,那還用得着你去幹嗎?”

“七叔,你簡直不可救藥。你等着吧。”

“小三哥,不是説笑話,不可救藥的我,看你還是去唐山不得,那地方不大穩當。那些抓印把子的人,對你們所謂高尚理想完全不能瞭解,對你們這種人不大客氣,碰到了他們手上就難倖免。你去那裏,我斷定你會糟。在這地方出事,我還多少有點辦法,到唐山可不成。你縱有三頭六臂,依然毫無用處。”話談得同另一時兩人談話情形差不多,僵無可僵,自然不能不結束了。

小阮説“好,謝謝你的忠告,我們不用談這個。”小阮似乎自己已變更了態度,特意邀大阮去市場喝酒。大阮擔心是計策,以為小阮知道他家中新近寄來了五百塊錢,喝了酒還是跟他借錢,便推説已有約會不能去。小阮只好一人去。到了晚上,大阮正在華樂戲院包廂裏聽戲,小阮卻找來了,送給大阮一個信件,要大阮看。原來是成都匯給小阮的兩千塊錢通知。

小阮説“我還是即刻要走路。這款項不便放在身上,你取出來,留在你手邊,到我要用時再寫信告你。我若死了,三年兩載沒消息,這錢望你寄把在上海的…”説完這話,不待大阮開口,拍拍大阮肩膊就走了。

大阮以為小阮真中了毒,想作英雄偉人的毒。

半月後,平津報紙載出消息,唐山礦工四千人要求增加工資大罷工。接着是六個主持人被捕,且隨即被槍決了,罷工事自然就完全失敗,告一結束。在槍決六個人中,大阮以為小阮必在場無疑。正想寫信把小阮事告知那堂兄,卻接堂兄來信,説有人在廣州親眼見小阮業已在事變中犧牲。既有了這種消息,大阮落得省事,就不再把小阮逃過北京等等情形告給堂兄。

對於小阮的失敗,大阮的想是“早已料定”小阮有熱情而無常識,富於熱情,所以凡事有勇氣去做,但缺少常識,做的事當然終歸失敗。事不過三次,在武漢僥倖逃,在廣州又僥倖逃,到了第三次可就終難免命運註定那一幕悲劇。

雖然也覺得很悲傷,但事前似乎很對他盡了忠告,無如不肯接受這種忠告,所以只有付之一嘆。費躊躇的倒是小阮名分下這一筆錢,到底是留在手邊好,還是寄過上海好?末了另有打算,決定不寄了。

過了一年,小阮尚無消息。在所有親人中都以為小阮早死了。大阮依然保留那筆錢在手邊。因為這筆錢保留在大阮手中,倒另外完成了一件大事,出版了一個小刊物。

大阮的情,習慣,以至於趣味,到決定要成家時,似乎不可免會從女伶和娼中挑選一個對手。但他並不完全是個傻子,他明白還有更重要的東西,想起了此後的家業。幾年荒唐稍稍增加了他一點世故,他已慢慢的有種覺醒,不肯作“報應”了。更有影響的或者還是他已在學校裏被稱為作家,新的環境有迫他放棄用《疑雨集》體寫豔情詩,轉而來用新名詞寫新詩的趨勢。恰好這一年學校有意多收了三十個女學生,大阮寫詩的靈自然而然多起來。結果他成了詩人,並且成了學校中一個最會裝飾的女學生的情人。到女的一方面知道大阮是合肥大地主的獨生子,大阮也問明白了女的父親是南京新政府一個三等要人,訂婚事很容易就決定了。

訂過婚,大阮生活全變了。雖不做官,已有了些官樣子。

雖不是國民黨員,但對國民黨同情可越來越多了。

大阮畢了業,憑地主,作家,小要人的乘龍佳婿三種資格,受歡回到母校去作訓育主任。到學校見一切都好象變了樣子,老校長彷彿更老了一點,講堂傢俱彷彿更舊了一點,教書的同事大多數是昔時的老同學。大家談起幾年來的人事變遷,都不免慨系之。訓育主任早死了,張小胖到×國做領事去了,一個音樂教員作和尚去了,這個那個都不同了。世界還在變!

大阮心想,一定還有什麼不變的東西。恰恰如早已死去那個前訓育主任,他記起了那打更的劉老四。到校舍背那排小房子去找尋這個人,原來當真還是老辦法,正在牆邊砌磚頭,預備燜狗下酒!老更夫見大阮時,竟毫不表示驚訝,只淡淡漠漠似的説:“大先生,你也回來了嗎?你教書還是做主任?”大阮説“老劉,這裏什麼都變了,只有你還不變。”打更的卻笑着説:“先生,都得變,都得變。世界不同,狗也不容易爛了,不是它不爛,是我牙齒壞了。”大阮覺得打更的倒有點近於許多舊讀書人找尋的“道”新讀書人常説的“哲學味”民國二十×年十一月二十七,在天津第二監獄裏有個運動軍隊判了八年徒刑的匪犯,編號四十八,因為要求改善監獄待遇,和另外一個姓潘的作家絕食死了。這匪犯被捕是在數年前唐山礦工大罷工一個月以後的事,用的是劉深甫姓名。

將近年底時大阮接到一個無名氏寫寄北京大學輾轉送來的一封信,告給大阮這個消息。內容簡單而古怪,姓劉的臨死前説大阮是他的親戚,要這個人轉告大阮一聲,此外無話。寫信的人署名四十九,顯然是小阮在獄中最接近的難友。得到這古怪信件後,大阮想去想來總想不出姓劉的究竟是誰,怎麼會是他的親戚。兩天以後無意中記起小阮到北京找他時對那山東同學説的幾句話,才了悟劉深甫就是小阮,原來小阮的真正死耗還是一月以前的事。他相信這一次小阮可真完事了,再不會有什麼消息了。這種信對大阮的意義,不是告給他小阮的死耗,卻近於把一個人行將忘卻的責任重複提起。他的難受是本題以外的。大阮想作點什麼事紀念一下這個小侄,想去想來不知作什麼好。到後想起那個打更人,叫來問明白了他的酒量後,答應每月供給這打更的十斤燒酒,一年為度,才象完了一種心願。所幹沒的兩千元,自然就完全歸入自己帳上了。

大阮從不再在親友面前説小阮的胡塗,卻用行為證明了自己的思想信仰是另外一路。他還相信他其所以各事遂意,就為的是他對人生對社會有他的穩健正確信仰。他究竟信仰的是什麼,沒有人詢問他,他自己也不大追究個明白。

他很幸福,這就夠了。這古怪時代,許多人為找尋幸福,都在沉默裏倒下,完事了,另外一些活着的人,卻照例以為活得很幸福,生兒育女,百事遂心,還是社會中堅,社會少不了他們。尤其是象大阮這種人。

一九三五年五月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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