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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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第三十章牛金星不耐煩地嘆口氣,走到愛妾的房間裡,一時情衝動,提起筆寫出來十二韻五古一首。寫畢,他低聲哦:自從天啟來,四海如鼎糜;千里鞠茂草,白骨滿路隈。

撫劍驚四顧,肝膽為之摧。

既有匡濟志,胡為守蓬蓽?

丈夫貴決斷,突然,一陣猛烈的打門聲使牛金星大吃一驚。他跳了起來,抓著一口劍跑到院裡,只見宅子周圍,火把把樹梢照得通紅。滿村狗叫、人喊、馬嘶、孩子啼哭。烏鴉從樹梢驚起,成群地啼叫著飛過頭頂。全家人都來到院裡,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有人在用石頭砸大門,有人在叫嚷著翻牆頭。牛-和幾個僕人拿著武器準備抵抗。牛金星心中明白寡不敵眾,也逃不脫,把兒子往黑影中推了一下,對僕人們說:“放下兵器,快去把大門打開!這是來抓我的,天塌自有我長漢頂著!”僕人們聽說是官府派人來抓他的,誰也不肯去開門。他把劍一扔,昂然地往大門走去。牛突然追上他,抓住他的袖子,恐怖地顫聲說:“我的天呀!你別去!你別去!”他甩脫她的手,繼續朝大門走,同時在心中後悔說:“唉,完了!要是早走一天就好了!”天,谷城城外的江水靜靜地著。一來沒有戰爭,這一帶的旱象也輕,莊稼比往年好些。香客還是不斷地從石花街來來往往,只是比冬閒期間少了一些。小商小販,趁著暫時出現的太平局面大做生意,使谷城和老河口頓形熱鬧。但是關於張獻忠不久就要起事的謠言在城市和鄉村中到處傳著。人們都看出來,這樣的平靜局面決不會拖延多久。眾人的看法是有據的:第一,朝廷遲遲不打算給張獻忠正式職銜;曾傳說要給他一個副將銜卻沒有發給關防,更不曾發過糧餉,這不是硬著張獻忠重新下水麼?第二,張獻忠夜趕造軍器,天天練兵,收積糧食,最近從河南來的災民中招收一萬多人。這不是明顯地準備起事?第三,張獻忠才駐紮谷城時節,確實不妄取民間一草一木,後來偶爾整治幾個為富不仁的土豪,但並不明張旗鼓。近來公然向富戶徵索糧食和財物,打傷人和殺人的事情時常出現。這難道不是要離開谷城麼?還有第四,張獻忠的士兵們也不諱言他們將要起事。他們說,他們的大帥原是一心一意歸順朝廷,可是朝廷不信任,總想消滅他,而地方上的官紳們又經常要賄賂,把大帥的積蓄要光了,大帥只好向將領們要,得將領們都想起事。

政府方面只有“剿賊”總理熊文燦不認為獻忠會“叛變”也害怕聽到獻忠要“叛變”的話。為著安撫張獻忠的心,他還把說獻忠壞話的人重責幾個。可是總兵官左良玉心中很亮,寧肯違反總理的心意,暗中把自己的軍隊集結起來,準備一有風吹草動,他就向谷城進攻。

在政府官吏中對張獻忠的動靜最清楚的還有谷城知縣阮之鈿。在四月底到五月初的幾天裡,他看見張獻忠的起事已像箭在弦上,而近在襄陽的熊總理硬是如瞽如聾,不相信獻忠要反,他為此憂慮得寢食不安,一面暗中派人上奏朝廷,一面考慮著勸說獻忠。他是一個老秀才,原沒有做官資格,因為偶然機會,受到保舉,朝廷任他做谷城知縣,所以時時刻刻忘不下皇恩浩蕩,決心以一死報答皇恩和社友①推薦。雖然他明白勸說不成有殺身之禍,還是要硬著頭皮去捋捋虎鬚,掰掰龍鱗。端陽節的上午,聽說張獻忠已經在調動人馬,並將輜重往均州、房縣一帶急運,他就以拜節為名,穿了七品公服,坐上轎子,去見獻忠。拜過節後,話題轉到外邊的謠言上,他站起來,緊張得手指打顫,呼急促,說:①社友--明未知識分子結社的風氣很盛,同社人稱為社友,書信中稱做“社兄”阮之鈿是復社中人,他的被保舉也得自復社的力量。

“張將軍,關於外間謠傳,真假且不去管。學生為愛護將軍,願進一句忠言,務望將軍採納。”獻忠知道他要說什麼話,故意打個哈欠,說:“好我的父母官,有話直說瞬,何必如此客氣?快坐下。我老張洗耳恭聽!”阮之鈿重新坐下,欠著身子,竭力裝出一副笑容,說:“將軍是個快人。學生說話也很直,請將軍不要見怪。”他停一停,打量一下獻忠的神,一橫心,把準備好的話倒了出來:“將軍前十年做的事很不好,是一個背叛朝廷的人。幸而如今回過頭來,成了王臣,應該矢忠朝廷,帶兵立功,求得個名垂竹芳百世。將軍豈不見劉將軍國能乎?天子手詔封官,厚賞金,皆因他反正後赤誠報效,才有如此好果。務請將軍三思,萬不可再有別圖,重陷不義,辜負朝廷厚望。若疑朝廷不相信將軍,之鈿願以全家百口擔保。何嫌何疑?何必又懷別唸?請將軍三思!”平張獻忠對阮之鈿十分厭惡,只因時機不到,不肯給他過分難堪。今天正好是個機會,再不用給他敷衍面子。他擠著一隻眼睛,以極其輕蔑的神氣望著知縣,嘲笑說:“噢,我說怎麼搞的,清早起來,左眼不跳右眼跳,心想一定會有什麼重大的事兒要發生,原來是老父母大人疑心我張獻忠要反!”隨即他向後一仰,靠在椅子上放聲大笑,長鬍子散亂在寬闊的前。

阮之鈿突然脊背發涼,臉灰白,慌忙站起,躬著身子說:“學生不敢。學生不敢。之鈿是為將軍著想,深望將軍能為朝廷忠臣,國家於城,故不避冒昧,披瀝進言。之鈿此心,可對天,望將軍三思!”

“咱老張謝謝你的好意!我這個人是個大老,一向喜歡痛快,不喜歡說話轉彎抹角,如今咱就跟你說老實話吧。話可有點,請老父母不要見怪。”

“好說。好說。”

“剛才你說什麼?你說我張獻忠前十年沒有做過好事,這一年投降朝廷才算是走上正道?是不是這麼說的?”

“是,是。學生之意…”

“你甭說啦,我的七品父母官!我對你說實話吧,前十年我張獻忠走的路子很對,很對,倒是這一年走到茄棵裡啦。你們朝廷無道,貪橫行,一個個披的人皮,做的鬼事,得民不聊生,走投無路。咱老子率領百姓起義,殺貪官,誅強暴,替天行道,為民除害,這路子能算不對?要跟著你們一道-削百姓,才是正路?胡扯!”

“請將軍息怒。”阮之鈿兩腿發軟,渾身打顫說。

張獻忠把桌子一拍,跳了起來,指著知縣的鼻子說:“你這個‘老猛滋’,你這個芝麻子兒大的七品知縣,也竟敢教訓老子!”

“學生不敢。學生實實不敢。”阮之鈿的聲音有點哆嗦,臉上冒汗,不敢抬頭。

獻忠又說:“這一年來,上自朝廷,下至你們這些地方官兒,對我老張的什麼黑心,難道我不知道?既然朝廷相信咱張獻忠,為什麼不給關防?不發糧餉?沒有糧餉,難道要我的將士們喝西北風活下去?哈哈,你以為咱老張稀罕朝廷的一顆關防?咱老子才不稀罕!什麼時候老子高興,用黃金刻顆大印,想要多大刻多大,比朝廷的關防闊氣得多,你們朝廷的關防,算個屬,不值仨錢!”

“將軍之言差矣。學生所說的是三綱五常…”張獻忠截斷他說:“你得了吧!你們講的是三綱五常,做的是男盜女娼。什麼他媽的‘君為臣綱’,倒是錢為官綱。連你自己也不是不想貪汙,只是有我八大王坐鎮谷城,你不敢!”

“請將軍息怒。之鈿雖然不才,大小是朝廷命官,請將軍不要以惡言相加。”

“怎麼?你是朝廷命官,老子就不敢罵你?我殺過多少朝廷命官,難道就不能罵你幾句?龜兒子,把自己看得怪高!你對著善良小百姓可以擺你的縣太爺的臭架子,在我張獻忠面前,趁早收起。你聽聽我的罵,有大好處,可以使你的頭腦清。可惜你媽的聽的太晚啦,夥計!哼哼,別說你是朝廷的七品小命官,連你們的朝廷老子--崇楨那個王八蛋,咱老張也要破口大罵他祖宗八代哩!你呀,算什麼東西!”到這時候,阮之鈿想著讀書人的“氣節”二字,也只好豁上了。他開始膽大起來,抬起頭望著獻忠說:“將軍,士可殺而不可辱。學生今來見將軍,原是一番好意,不想觸犯虎威,受此辱罵。學生讀聖賢書,略知成仁取義之理,早置生死於度外。將軍如肯為朝廷效力,學生願以全家百口相保,朝廷決不會有不利於將軍之事。請將軍三思!”獻忠用鼻孔哼了一聲,說:“像你這樣芝麻子大的官兒,憑你這頂烏紗帽,能夠擔保朝廷不收拾我張獻忠?你保個!你是吹糖人兒的出身,口氣怪大。螞蟻戴眼鏡,自覺著臉面不小。你以為你是一縣父母官,朝廷會看重你的擔保?哈哈,你真是不認識自己,快去照照你的影子!”

“請勿以惡言相加。”

“再說,你在咱老子面前耍的什麼花招?拍拍你的心口,你真想以全家百口保朝廷不收拾俺張獻忠麼?”

“之鈿所言,敢指天。”

“呸,胡說!哪是你全家百口?你的家住在桐城,只帶了兩個僕人來上任,連你的姨太太也沒有帶來,談什麼全家百口!我今實話對你說:老子反不反是兩個字,用不著誰擔保,你想向崇楨奏老子一本,你就奏吧。你想向熊總理告我一狀,你就告吧,老子不在乎!從今天起,你這個老雜種不能夠離開谷城一步。你要想私自逃走,老子就宰了你這個‘老猛滋’。媽媽的,滾!”獻忠把腳一跺,向親兵大叫:“來人呀,送客!”阮之鈿被獻忠的親兵們“護送”回縣衙門,隨即把他嚴密地監視起來,不准他同外邊通消息。他從來沒有受過這麼大的侮辱,回去後又怕又氣,躺在上長吁短嘆,不吃東西。他知道自己決無生理,又希望死後留名,就掙扎著跳下來,向北拜了四拜,然後在牆壁上題了四句歪詩:讀盡聖賢書籍,成此浩然心

勉哉殺身成仁,無負孝廉方正①。

--谷邑小臣阮之鈾拜闕恭辭①孝廉方正--兩漢時候,朝廷取用人才,行的是地方薦舉制度。孝廉方正是當時薦舉的科目。阮之鈿是薦舉出身,所以他在絕命詩中說“無負孝廉方正”他只怕張獻忠退出谷城後,谷城的官紳士民沒有注意到他的盡節絕命詩,所以把字體寫得很大,並寫在顯眼地方。由於心慌手顫,筆畫不免有點潦草,章法也不能講究。到了深夜,他還是想逃出去,但知道前後院都有張獻忠派人把守,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端陽節的第二天,即公元一六三九年六月六,在明末農民戰爭史上是一個相當重要的子。天剛破曉,就有人遵照張獻忠的命令在大街小巷敲鑼,通知百姓在兩天內遷出城去,免受官軍殘害。其實老百姓在昨晚就已經得到消息,家家戶戶一夜未眠,準備逃難。許多老太婆看見大亂來到眼前,把心愛的老母雞連夜宰殺,燉燉讓全家吃了。從早晨開了城門起,老百姓就扶老攜幼,挑挑背背,推推拉拉,絡繹出城。有的人把家口和東西運到船上,順水路逃走。有的人去鄉下叫來驢子、轎子,向山中逃避。張獻忠下了嚴令:對於老百姓逃難用的船隻、車輛、牲口和轎子,一概不準扣留,也不準取老百姓一針一線。

張獻忠天不明就出城去佈置軍事,防備官軍進攻。回來以後,他吩咐人去請監軍道張大經,並派人打開官庫,運走庫中銀錢,又打開監獄,放了囚犯。不大一會兒,張大經坐著轎子來了。獻忠出二門,躬身施禮。張大經慌忙拉住他,著氣說:“敬軒將軍!學生雖然在此監軍,但一向待將軍不薄。今將軍起義,學生不敢相阻。區區微命,願殺願放,悉聽尊裁。”獻忠哈哈大笑,連聲說:“哪裡話,哪裡話!後還要多多借重哩!”走到廳上,獻忠請張大經坐下,自己也在主位坐下,笑著問道:“張大人,朝廷無道,天下離心,如蒙不棄,願意同咱張獻忠共圖大事,後決不會對不起你。倘若你還是想做明朝的官兒,俺張獻忠也不勉強,馬上送你離境。張大人,願意共圖大事麼?”張大經前幾天就已經風聞獻忠將要起事,只是他知道自己已經被獻忠暗中監視,沒法逃出谷城。關於是盡節還是投降,他心中盤算了無數回,總是拿不定主意。如今他明白獻忠說願意送他出境的話並非真心,如其死在刀下,子同歸於盡,不如活下去,與獻忠共圖大事,也許還有出頭之。倘若張獻忠兵敗,他不幸被官軍捉獲,只要他一口咬死他是被張獻忠挾持而去,並未投賊,還可以說他自己幾次圖謀自盡,都因賊中看守甚嚴,死不能,這樣,也許未必被朝廷判為死罪。目前上策只有走著瞧,保住不死要緊。經獻忠著一問,他就站起來說:“敬軒將軍!大明氣運已盡,婦孺皆知。學生雖不敢自稱俊傑,亦非不識時務之輩。只要將軍不棄,學生情願追隨左右,共圖大事,倘有二心,天地不容!只有今後學生奉將軍為主,請萬不要再以大人相稱。”

“好哇!這才是自家人說的話!至於稱呼麼…”獻忠捋著大鬍子想了一下,忽然跳起來說:“有了!俺姓張,你也姓張,五百年前是一家,咱們就聯了宗吧。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大哥啦。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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