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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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有心上人,那個姑娘也願意,那就試試麼。”父親睡著了,對於身邊發生的大事毫無所知。黎明時,他被一種急促緊迫的喧囂驚醒,掙起身,聽見是人喊馬叫。
“別打,不能開槍,一打就會傷倆人!”
“從那邊截,從那邊截!”
“往西去了,西里西邊!”
…
這聲音來得迅猛,去得突然,一掠而過。我的父親不知發生了什麼情況,急呼常發,卻只見一個空被卷,哪裡有半個人影?
警衛員陳發海衝進來,朝炕上一望,臉立刻變白,頓足叫道“糟了,糟了,搞不好真是這兔崽子!”
“怎麼回事?”父親還算沉得住氣,邊穿衣邊說。
“沉住氣講。”
“蔚興平陸家的姑娘被人搶走了。”陳發海說著又瞟一眼炕,我的父親便不由得也看常發的空被卷。陸家是民族資本家,無論蘇聯紅軍來還是中國共產黨來,他都給予很多支持,是重要的統戰人士。蔚興平是他在昭烏達辦的商號。他家住一棟二層小樓,有一圍將近兩米高的院牆。父親曾帶著常發、陳發海等警衛員去過幾次陸家,也見過常發與陸家的姑娘一塊兒說話。當時並沒在意。
陳發海繼續報告。
“夜裡有人騎馬跳過院牆。打更人說,黑人黑馬,一下子就躍過牆頭,跑到樓前,那馬就立起來,前蹄搭上二樓。馬上的人順了馬背竄上二樓窗戶,破窗而入,把陸家姑娘夾在胳膊下,跳到馬背上就跑。聽到聲音,家裡人沒堵住,驚動了部隊上人,騎兵追出去,還不知能不能追上…”父親臉很難看,這人是常發肯定無疑。紅馬夜裡會看成黑馬,那馬會將前蹄搭上二樓,這種狗盜行徑只有常發和他的棗紅馬能幹得出來。
“這個畜生,自己找死!”父親終於罵出一句。
那一刻,父親腦子裡閃過多少事。常發順了人立而起的馬背竄上陡壁,一條帶幫助分區司令部擺脫七萬
偽軍的追擊,而那
帶上又繡滿了叫人生厭的紅花。常發拔出雙槍左右開弓,小樹刀裁一般地折倒,又將屋簷上出頭的橡子彈
中心。常發舉瓶痛飲,舉碗歡飲、舉桶豪飲、舉壇狂飲…終於,他彷彿看到常發跪倒在黃永勝面前說:“我想,女人都是頭一天罵我,第三天就離不開我了…”陸家姑娘被搶,在商會和社會各階層引起巨大憤怒、不安和騷亂。常發已是死罪難脫。騎兵頻頻出動追捕,地委和軍分區也接連召開緊急會議,向社會上廣泛做工作,進行自我批評。我的父親承受了巨大壓力,畢竟罪犯是他的警衛員。每當緊張的一天過去,父親總要望著
曆出一會兒神。
第三天,是父親最焦躁不安的一天。傍晚時,他摔碎一個茶懷,便帶了警衛班朝西北方向,馳入茫茫草原。在他內心深處,三天是一個界限…
“政委,你看!”陳發海在馬背上揚鞭叫喊。
我的父親手搭涼棚:那是一條被勒勒車輾出深轍的小路,兩側盛開神奇的狼毒花,隔開沙漠與草原。一邊綿延起伏著沙包,沙包上盤生了銀柳、沙棘和梭梭樹,沙包後便是一望無邊的大漠。另一邊遼闊地舒展開昭烏達盟秋天的草原。衰草在夕陽餘暉的映照下泛出金黃的光澤。草原盡頭,火紅的天邊有兩個人影在一匹馬的馬背上晃動,彷彿再向前跑一步,就會投入芨芨草叢勉強支托起的那輪碩大橘紅的落之中…
馬蹄聲驟雨般響起,朝著落追去。紅
彷彿伸手可及,可是終於掉入草叢中。只剩下幾團雲霞如山踴躍,如
翻騰。
於是,我的父親放慢了馬。他聽到一支歌。那是一支古老的富有民族風味的《求婚歌》,千百年來有千百萬青年唱給他心愛的姑娘聽:騎上火紅的駿馬相依而行,親愛的姑娘喲請用手摸摸我滾燙的心。
遵照前約咱倆回家鄉吧,願我們白頭到老永不分離!
…
歌聲遼闊地舒展開去,像成的牧草在輕風裡起伏不定。只有
跡天涯、長年累月用整個心靈懷念故鄉、思戀大地、並在戰火紛飛的征程上追求生活的人才能唱出如此動人的歌聲。我的父親終於看清馬背上的一男一女相偎相依,心滿意足悠閒自在地搖晃。一種
意靄靄的情調瀰漫著整個草原。這個世界上再沒有別的什麼事情能引起他們的興趣…
我的父親心靈震顫,輕輕嘆息。隨後怒火高燒,揮起馬鞭吼:“把這條畜生給我捆了!”克什克騰旗的領一導招待我,喝寧城老窖,喝赤峰陳釀,喝飛碟啤酒。年輕的副旗長醉醺醺唱起歌,身體像鼓槌一樣在凳子上跳:“有一個古老的專說:中國有一位偉大的皇帝…”離休的老旗長手指抹著沾滿酒的溼漉漉的鬍鬚,肩膀隨著歌聲扭動,一邊對我說:“後來你的常發叔被商會聯名保起來,同陸家姑娘結婚了。哈哈,喝醉了幾百人哪!可你爸爸呢?他只送給你常發叔一蓬狼毒花!”副旗長唱得全身
搐:“成、成、成吉思汗,不知有多少美麗的少女都崇敬他呀,啊哈哈哈,都想做他的新娘,啊哈哈哈,人們心中的偶像…成吉思汗!”馬達喝得汗水湧
,高門大嗓說。
“你父親走時,你常發叔想跟著走。你父親說。別走了,你就留在昭烏達好了。你跟我去大城市,老是違反紀律,遲早要被槍斃,那時我也救不了你。倒是留在昭烏達安全些,這裡的鄉親能體諒你,愛護你,你也活得自在些。”老旗長說:“虧得留下了,不然非餓死不行。”
“為什麼?”我不解問。
“你常發叔喝酒喝出病,一頓也離不開。實行薪金制,錢都用來買酒,老婆孩子飯也吃不上,家裡能賣的東西全賣光了。”老旗長搖頭
嘆。
馬達也嘆氣:“唉,那段子別提了。我去看他,早晨起來靴子找不見了。被他偷去換酒喝了。”老旗長嘿嘿一笑:“到底是為咱昭烏達作過貢獻,鄉親們不忘他,政府也不敢忘他,給他評了殘。喝酒評殘,每月給他補助140元酒錢,在咱昭烏達可是獨一份。全國大概也只此一個!”我不無擔心:“這樣喝法,身體沒事嗎?”馬達哈哈笑“別聽醫生和書本嚇唬人。你常發叔1964年檢查身體,醫生說他肝便化。什麼酒
肝,活不過一年。嚇得他老婆要死要活不讓他再喝。他說反正也活不長了,作鬼也得作個痛快鬼。那一年他喝得最厲害。喝一年沒喝死,喝兩年還沒死。喝到1984年,又去赤峰檢查身體。嘿,說他活不了一年的醫生反而先死了,才五十多歲。嘖嘖嘖。換一個醫生給他檢查,又說他的肝不硬了,變軟了。問常發是不是因為戒酒了?他說,他的肝是叫酒
泡軟了…”
“他現在住林東,歲數比我大,70多了,”老旗長搖頭嘆“身體可比我強多了,能上後召廟的閻王道,那條道比華山百尺峽還要險哩!”
“他這一輩子就是從閻王道上走過來的。”司機兩手在方向盤上大幅度地劃來劃去,吉普車九轉十八彎,沿了陡峭的山坡竄上去,直入雲霄。車輪在霧靄靄、白盈盈的輕柔雲朵上飛旋。忽而又急轉直下,一股勁地沉落下去。於是,那熱悉又壯闊的景象重新展現在面前。望不到頭的金的道路,兩側開滿神奇的狼毒花,一邊是絕望的沙漠,一邊是希望的草原…
一隻百靈鳥從車前掠過,在草原上空震顫著停住了一般,像一顆年輕跳動的心。汽車長了翅膀,我的心思也長了翅膀,朝著林東,朝著我的常發叔勁飛。
再過兩個小時就要見到我的常發叔了。我有多少話要問?他有多少故事要給我講?還有我那從未見過面的嬸孃——當年蔚興平陸家的千金小姐,如今是什麼模樣…這一切都籠罩著神秘和新奇,磁石一樣引我。
我望住車窗外飛速閃過的狼毒花,望得眼花繚亂。我想起昨晚查《辭海》,在1883頁上看到的一段文字:狼毒,植物名。究屬何種,本草書中記載不明…消積、殺蟲,但有大毒,宜慎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