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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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饒小男仰在藤椅上,一股子吊兒郎當樣“我就缺房子。”眾人笑了,饒小男現住在父母家。
未來的夫人呢?人們突然想起來。她也就從裡間屋出來了,叫梅冰冰。白底碎花的連衣裙,皮膚白皙,面貌很一般。一個教授的女兒。
小莉妒火中燒,難以忍受。如果饒小男現在願意拋棄未婚向她求愛,她立刻就答應。
自己是怎麼了,是一直愛著饒小男嗎?她恨他沒情沒義。她簡直想打他,罵他。兩年前那些信誓旦旦的情話全忘了?男人就是見異思遷。火什麼?當初是自己拒絕他的呀。當初他越殷勤,她越討厭他,死皮賴臉。可現在怎麼一下就愛上他了?愛得咬牙切齒。不行,得把饒小男奪過來…
兩年前的饒小男在眼前閃動:出入圖書館他跟著;到場他跟著;巴巴結結說話,沒正經地笑著;她從宿舍出來,他在樓下等著,拿著兩張球賽票。她說:我還有事呢,騎上車揚長而去。梅冰冰用那樣的目光看自己,目光還善良,滿屋人還在議論結婚的話題,不時鬨笑。梅冰冰坐在饒小男身旁,儼然是個
子。自己身體躁熱,手底下有股發狠的勁,一推,撲通,噴水池水花四濺。一個耳光扇過來,臉發燒。
她站起來走到饒小男身邊,將手伸給他。他惶惑了,受寵若驚了,轉頭看著梅冰冰,出躊躇來。她伸著手不動。饒小男轉過頭來,用狗一樣馴服的目光仰視自己,又負疚地看看梅冰冰,拉住自己的手站起來。她徑直朝外走,貴婦人一樣冷傲。饒小男回頭看了看,終於跟著自己出了門。你一直跟著我嗎?她高傲地問。是,你到哪兒我跟到哪兒。聽見後面有女人的哭聲。她冷冷一笑。
上帝的聲音:珍惜你該珍惜的東西,不要因為得之容易而輕視它。
她十四歲那年,暑假一個人回姥姥家。火車到縣城卻沒見舅舅來接。可能沒收到電報。到村裡有三十里路。不通公共汽車。怎麼辦?她拎起大包小包就走。出縣城先搭了一個老漢的馬車,走了幾里地,然後謝謝,跳下車,站在路邊等。來了一輛卡車,她招手攔住。去哪兒,霍莊?司機一臉黑鬍子,扭頭和年輕的副司機說了兩句,一揮手,上吧。車呼地開動了。顛著晃著,副司機是個嬉皮笑臉的瘦長臉,用身子擠著她,還乾脆摟著她肩膀捏她臉蛋:小妞,城裡來?真夠水的。黑鬍子司機扭頭看看,不懷好意地笑了。進山了,路盤旋著,荒僻無人,瘦長臉的動作也更放肆。她害怕了。快到霍莊了嗎?還有五十里。五十里?離縣城不才三十里嗎?咱們現在不是一個方向。那去哪兒?她心中驚慌,但臉上裝著笑。她知道不能
出害怕。我們先去拉煤,回來時拐個彎,把你送到霍莊。瘦長臉又捏了一下她的臉蛋:害怕嗎?這前後幾十裡沒人。那手真
糙,簡直能
破她的皮。身體汗味烘烘地散發著猥褻的慾望。她會被拉到山溝裡,剝光衣服,欺負完了扔到深澗裡喂狼的。可她天生膽大,不知哪來的一股子鎮靜,從提包里拉出一條“牡丹”煙,拆開一包:你們
菸吧。她大方地笑著。
,
。瘦長臉笑眯了眼,摟過她就親嘴。她扭頭躲過了,推開他。怎麼著,不好意思?待會兒才有正經的呢。瘦長臉說道。黑鬍子又扭過頭,不懷好意地笑笑。把車拐進公路邊一條坑窪不平的馬車道,進了溝。你們到過霍莊嗎?認識我大舅嗎?她故作天真地問。要抓緊時間,可又要顯得隨便不急。霍莊?去過怎麼了,沒去過又怎麼了?那你們肯定認識我大舅了,他是公社書記。公社書記?那好啊。瘦長臉觀察著車窗外地形,拖腔拖調地應道,並不當回事。那你們一定還認識我二舅了。你二舅?車在一個滿是荊棘的荒坡下停住了。你二舅是幹什麼的?小妞,下車吧,別這麼多話了。車門開了。下來休息會兒?她裝傻地問。對,我們倆這陣太乏了,讓你陪我們好好歇歇。瘦長臉吊著眼說道,黑鬍子又不懷好意地笑了笑,下了車四處張望著。她高高興興地下了車,還繼續胡謅著她的話:我二舅現在地區公安局。地區公安局,幹什麼的?瘦長臉注意了。黨委書記呀。黨委書記?瘦長臉和黑鬍子
換了一下目光。你爸爸媽媽是幹什麼的?我爸爸?是北京軍區保衛部部長,我媽媽是法醫。她隨口說著,突然一指天上,驚喜地問:那是架飛機還是隻鳥?她快樂地摘著一朵朵野花,跑著跳著,順口回答著他們的問話:保衛部長是軍級幹部,什麼都保衛。有一次,軍區大院一個女孩被
氓集團殺了,地方上半個月破不了案。我爸爸一聲令下,保衛部出動了人,兩天就一網打盡。槍斃了三個主犯。她說她的,似乎沒有見他們不斷
換目光。過了好一會兒,煙
了兩支,瘦長臉一揮手:好了,歇夠了,上車吧。車開了,出了溝,上了路,拉了一車煤,回來把她送到了霍莊。
人受到刺,就有了動力。嫉妒有破壞
,但它又有創造力。天下沒有嫉妒,會少了許多競爭的活力。人人恨嫉妒,可人人在嫉妒的推動中前進。顧小莉覺得自己該活躍活躍了。她要施展魅力,打敗所有的女人。
不需費力,只要把剛進到這個半陌生圈子內的拘束丟掉,把本顯
出來就行了。她是團燃燒著的火焰——她知道。
她熱情,對饒小男等人講到的話題充滿興趣,不斷提出問題,不斷髮出快活的笑聲:對,你講得太對了。她勇敢,堅決支持饒小男作為一個初出茅廬的後生小輩對整個作家群的批判:他們就是太守舊,一個個還自我覺良好。(“你在這裡敢這麼講,沒人聽見。公開呢?”杜正光問她。一看他目光她就明白:這是杜正光和自己接近的方法。哼,男人。
“怎麼不敢?我就是不會寫理論文章,你們誰寫了,小男,你寫了,我在你後面籤個名。”)她坦率,有不同看法,馬上亮出來爭論,毫不遮掩。小男,你是不是有點偏?當代文學不能一點價值都沒有啊?
“我覺得沒有任何值得驕傲的作品,再過幾年也很難有。”饒小男不屑地說。
“因為你自己不寫小說,才這樣輕易否定一切吧。”她說,到興奮。反對男人也是征服男人的手段之一,她已輕易成為眾人的中心,梅冰冰只能坐在一邊呆呆地看。
“那你看看,別的搞評論的,為什麼都在那兒吹捧?”饒小男爭辯道。
“吹捧名人可以使自己出名,可否定名人更能使自己出名啊。你的手段更高明而已。”她笑了,覺得自己聰明,覺得自己伶俐,覺得自己快樂。
她是聰明,什麼東西都不費力死鑽,可別人一講,她就能懂個差不多,就敢賣,敢爭。她是伶俐,像只鳥在杏花枝頭跳來跳去,惹得所有男人都注意她,連楚新星都忘記照顧身邊的美人了。她是快樂,她從不被任何一種情多折磨,她總在行動中開拓,一開拓就有進取,有勝利,就丟掉了一切苦惱。她和饒小男這般
烈地、對等地爭論著,她興奮,饒小男也
動。那位未婚
被晾在一邊,像棵靠在牆邊的小白菜沒人理,她
到太痛快了。最好現在開舞會,她又會像風車一樣旋轉。自己今天穿的是紅
真絲綢連衣裙,一轉起來像紅旋風。她美在整個身體,整個
格,無拘無束地展現。
“噯,童偉,我寫了部長篇小說,在小男這兒,有時間你也幫我看看好嗎?”只有童偉對她還比較矜持,她要打破這最後一個堡壘。
“噢,”童偉放下二郎腿,從容說道“小男前天讓我看了,杜正光也看了。”
“你覺得怎麼樣?”她有些緊張。
“小男、杜正光準備和你談談他們的看法。我…也可以談談吧。”內心獨白。他們會怎樣評價她的稿子?自己征服他們了?饒小男又愛上自己沒有?是否應該給他一個更明確的暗示和希望?自己真的願意和他結婚?好像不會。若是楚新星結婚,為什麼不會對自己有刺?一個曾被自己拒絕過的男人結婚了,自己就難受?追求過自己的就多少屬於自己了?屬於自己的失去就受不了了?亂七八糟沒頭緒。不想了。
快樂情緒還在延續,但期待和忐忑輕輕攫住了她。饒小男從裡間屋拿出了那部小說稿,楚新星伸手接過去,一頁頁翻看著,他的女友也湊過去,她的手臂瘦。幾秒鐘的停歇,沒有理由的靜默,人人似乎都想打破它,可人人又在依賴別人,結果,靜默長了些,便顯出尷尬來。尷尬了再有意去打破,就更尷尬。所以索
靜著。她
到手心有些出汗。盥洗間水龍頭沒關緊,滴滴答答的水聲。杜正光皺著眉,似乎在思索,這樣可以使靜默自然些。饒小男伸展腿,仰躺在藤椅上看著天花板,似乎在給楚新星翻看的時間。坐在他身邊的梅冰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想笑又沒笑,想說又沒說。她嫉妒自己。童偉雙手相握似笑非笑地坐著,他的手皮膚清潔,線條明晰,手指有男
的方稜
,但又圓柔豐滿。楚新星手指修長,像個拉提琴的。梅冰冰人長得一般,手卻非常美,這雙手撫摸男人,真會使之服帖。
幻覺呢?
上帝:小孩引起世界注意有兩種方法,或聰明聽話,或調皮搗蛋。後一種方法更有效。
那一年她十六歲了。中國的偉人澤東主席逝世了。全國舉哀。中學的追悼會上到處是黑紗,面對著
澤東遺像人們痛哭
涕。班裡開的追悼會上,上臺發言的人都泣不成聲。可她發現許多人的悲痛是誇張的。人哪能不死呢?不符合自然規律。她也滿臉淚水地發了言,放學回家就洗澡換衣服,哼著歌下廚房炒雞蛋了。
人是殘忍的。童偉原想最後發言,讓別人在顧小莉面前顯夠了,他再輕而易舉地超過他們。梅冰冰是未婚
,那個漂亮姑娘是楚新星的情人,都是有主的,互不覬覦。但圍繞著顧小莉,他和其他幾個男
間始終存在著潛在的競爭,那是一種非常微妙又不大自然的
覺——因為人人都想掩飾它。空氣中有些張力。這一刻靜默又使他為男人
到可笑了:這成什麼樣子?只不過是話題突然轉化而必有的停頓,卻啞了場。顧小莉太狂,需要先打擊她一下。當然打擊不能過分,還要保留她的一些驕傲,去難為那幾個爭寵的男人,否則就顯不出自己獨有的本事了。
“咋都啞場了?”他笑了笑“我先句閒話。小莉,你認識一個叫林虹的嗎?從你們古陵縣來的,最近在電影廠拍電影。”
“怎麼了?”小莉問。
“我最近看了她拍的幾場戲的樣片,太了。她本來就漂亮,又上鏡頭,非常理解生活,一上銀幕簡直就成了天才演員。我敢斷定,她將是中國當代最偉大的電影明星。噯,正光,林虹的樣片你不是也看了嗎?”
“對,夠的。”杜正光說。他不瞭解林虹與小莉的關係,所以也不瞭解童偉的用心。
正如童偉所預料的,小莉的臉一下不自然了。(可憐見的,小姑娘。)“噯,小男,你談談對我的小說的看法吧?”她嚥下了什麼困難地一笑,仍顯出活潑地說道。
呵,馬上就轉移話題,也不再打聽打聽,夠聰明的。不過到此也夠了。童偉想。
“好,我談談對你這部作品的看法吧。”一直躺在藤椅上的饒小男坐了起來,轉頭看了看楚新星還在翻動的一厚摞稿紙“我覺得這部小說不怎麼樣。”
“你具體說說。”小莉的表情更不自然了。
再快樂的姑娘也有難受的時候呢。——童偉心裡說。
“你的手法看著新,分五個層次,第一層次是人物言行;第二層次內心獨白;第三是…”饒小男搔著半寸來長的短頭髮茬。
“覺。”楚新星說道。
“對,覺。第四是幻覺;第五層,上帝的聲音。對吧?可你的內容太舊了。兩代人對土地的不同態度,老一代懷戀鄉土和農村舊習,新一代嚮往城市文明,這老掉牙的題材有什麼寫頭?”
“我覺得,在那些農村習俗中,沉積著中國的文化。”小莉爭辯道“通過和現代文明的對襯,可以在世界背景上顯現出中國民族的格;通過它痛苦的解體,可以更深刻地解剖人
。”
“什麼中國文化?大醬缸一個,一錢不值。現在中國需要的是魯迅,尼采。對傳統的完全否定。需要敢於反對中國泯滅個的傳統文化的偉人。你們這樣的作品,不過是無病呻
。”饒小男
烈抨擊著。每當他這樣把中國當代文學貶斥一頓時,就獲得一種極大的快
。用他自己的比喻:殺戮的快
。
“還有你這種分五個層次的形式也太生硬。”見小莉又要張嘴,饒小男揮舞著手臂繼續講道“寫作應該完全跟著意識的自然動,說穿了,就是記錄你發自生命的衝動,哪有你這樣分的?哪來的上帝聲音?故
玄虛。”
“我不信上帝,可我覺得有上帝的聲音。”小莉有些不服地解釋道。
“沒有上帝,哪來上帝的聲音?無稽之談。”
“我覺得顧小莉講的上帝的聲音還是有的。”楚新星停止翻稿,認真地說了一句。
饒小男怔了一下。
“那是在自己生命深處,不,是在自己意識深處,也不對,是在人類歷史深處吧,我說不清了,反正是經常能聽到的一種聲音。我也常聽到。”楚新星極力想描述清自己的覺。他的話使饒小男的勢頭受了挫。既然楚新星也能聽到“上帝的聲音”那想必是一種神秘的藝術
覺,他這崇尚藝術直覺的人怎麼能聽不到?
小莉地看著楚新星。
童偉看在眼裡。如果楚新星與饒小男一起貶斥小莉,他會對小莉採取半袒護半批評的方針,楚新星的態度使他即刻調整了自己的角度。
“不過,總的來說,小莉這部作品還是不成的。”他用一種權威的聲音說道。
“是。翻了前面幾章,我也認為小說不算成功。”楚新星表示同意。
小莉勉強地笑了笑,眼前一片白茫茫。白茫茫中隱隱幻出她驕傲的身影。
上帝的聲音聽不見。他是否在說:這個世界沒多大意思,毀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