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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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象衚衕一號。
大四合院內一切照舊。東院十戶,西院十戶,夾院四戶,小北院四戶,一共二十八戶,一百七十九口人,每天照常起,做飯,外出,勞作,吵鬧,哭喊,有電視的看電視,沒電視的喝茶
菸聊大天,當老師的判作業,當學生的做作業,地兒寬的,大人孩子各有各的桌兒,地方窄的,趴凳子趴
,關燈了,再幹黑了燈的事。單老頭還是每天早晚開關大門,看電話,收
費,收報紙郵件;東方飆還是天一亮就
神抖擻去公園教練太極拳;屠泰還是掛牌門診;譚秀妮還是吱吱嘎嘎推上小車去賣冰
;莊韜還是在中學當校長,到處作報告;桂大嬸還是每
的說說道道;竇大媽還是一有空就蹲在水龍頭旁洗東西;水龍頭旁從早到晚還是難得斷人。單小蘭死了,議論了一陣便不議論了。譚秀妮原準備和在監獄的丈夫打離婚,經過眾多的說服工作,又把上訴撤了回來,人們也便不當回事。舊的事過去了,新的事也還有發生。
東院十號住著惠一家。三間朝西的東房,三代七口人,隔院和譚秀妮家打對面。她家是東院三號,所以惠
少不了安
秀妮,照顧她半癱的大姑和兩歲的兒子。南邊側對著單老頭家,所以少不了和單家老兩口拉拉呱兒。東院的號是這樣排的:南房最靠東,是一號,單老頭家,然後順時針轉,南西北東,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到惠
,東房最靠南的家兒,和單老頭家首尾相鄰,中間隔著大院門。
那邊西院的號也是這樣排的。夾院只有一排朝東的西房,由南向北,一二三四。小北院只有一排北房,由西向東一二三四。理論上都合乎順時針次序。
惠今年七十多了,三間房,中間是廳;右邊一間,她帶著一個五歲的孫子(三兒子的)、一個六歲的外孫女(三女兒的)住;左邊一間,是她的四兒子住:小兩口,兩個孩子。惠
解放前生了四兒三女,丈夫是國民黨,1949年帶著大兒子跑到臺灣去了,再無音訊,剩下的三兒三女都在國內,最小的四兒子現在也三十三了。她一個人拖兒帶女怎麼過?改嫁了一回,是延安來的幹部,
子好過了,又生一女。偏偏在“文化大革命”中又鬥死了。她老了,兒女又大了,也便寡居了。讓她難過的是兒女們都嫌棄她,除了把孩子寄託在她這兒的(孩子的生活費是另外的),每人每月只給她五元錢。他們說:我們一人五塊,七五三十五,夠花了。住在一塊兒的四兒子也是單另過。她知道兒女們現在家境都不錯,有彩電,有冰箱,有的還有地毯,自己這兒只有
,破桌子,舊式座鐘,可她還想得開,人老了,要那些幹啥?兒女們偶爾來了,她還要掏出積蓄買菜買酒,招待他們吃喝,心甘情願。
這兩天惠這兒一下熱鬧開了,大兒子有音訊了,在美國,要回來探親。人還未到,錢先寄來了,一萬美元。國內的七個兒女都從四面八方——北京的,瀋陽的,青島的——圍了上來。有的搬來了自家的彩電:媽,您看吧。有的送來了洗衣機:媽,您用吧。有的送來了沙發:媽,您坐吧。糕點,糖果,蜂王
,人參,花花綠綠地都堆上了,她高興得合不攏嘴。這我都不用,能見著你們就高興了。孫子,孫女,外孫子,外孫女,幾年沒見面的都團簇在膝前,花兒朵朵,滿園芬芳,蜂兒蝶兒亂飛,陽光一片燦爛。你們要什麼,
給你們買。你們想吃什麼,姥姥給你們買。要自行車?要電子琴?卡西歐的?要小錄音機,別在褲帶上的?要什麼都行。你們呢?她看著兒女們。他們倒都忸怩了。媽,我們什麼都不要,就是來看看您老人家。不知是哪個媳婦說道。對,我們就是來看看您。滿屋人都這樣說。我要那些美元幹啥?你們誰要就張嘴吧,我給你們。他們相互看看,都想說又都不好說。媽,一個兒媳說話了,要說困難,我們都不算太困難,要說不困難,又都有些困難。您一定要幫助我們,兄弟姐妹七個,您一人給上一千美元,剩下三千美元您存上,利息也夠您花了。大哥來了,說不定還要給您錢。媽,二兒子,一個體體面面的工程師穩穩重重說了話,錢呢,您願意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您首先要把自己生活安排好,當然,大家也會照顧您,我們都是有文化的人,不會爭這些(是,媽,我們不會像有些人家,兄弟姐妹們爭老人的錢。人們紛紛附和著)。這次大哥來,我很高興。分別幾十年了,好好敘敘吧。要說有什麼事,我是搞建築的,一直想到美國進修幾年,看大哥能不能幫幫忙?另外,小欣(他撫摸了一下坐在身旁的女兒的頭髮)明年就大學畢業了,想去美國留學,也託大哥想想辦法。惠
笑了:你們見老大說就對了。二兒子說:是,到時候媽也幫著說兩句。滿屋的兒女都說開了,都知道老大是來看媽的,求老大的事先求做媽的。好不熱鬧。
大院的鄰居們也都紛紛道賀。惠,您可真有福啊,養了這麼個出息兒子,孝順兒子。惠
樂得臉綻開花:謝大夥兒了,真謝謝大夥兒了。她彎下
左一把右一把,糕點糖果往大人身邊的孩子懷裡
著。惠
,您啥時候搬走,預先告我一聲,這房子讓我了。對方聲兒小了。老太太沒想到:我能搬哪兒去?喲,您的兒子從美國來看您,這多大國際影響,上級部門還不給您換個寬敞的好房子住?老太太懵懵懂懂覺著是這樣:那這房子也得
房管局呀。對方湊上來說話了:那您就別管了,您要走,我預先就把我的櫃子箱子搬進來,占上再說,房管局那兒我有辦法。惠
不答應也算答應了。可接著又有第二家來說,一個話兒。她為難了:我這是讓誰啊?惠
,您當然讓我了。您看我一家五口住一間房,不讓我讓誰?又有第三家、第四家來說這悄悄話,倒讓她沒了轍啦。又有第五家來了,綽號尤老鼠,剛張嘴,她就說了:我搬不搬八字還沒一撇呢。搬,這房子讓誰,我也作不了主,好幾家都說要了。尤老鼠話早接上了:惠
,我不是要您的房子,我是要您的那。惠
順他手一看,是門口那間自蓋的爛油氈頂的小廚房。您住高樓大廈,這破磚爛木頭總不要了吧?到時候我把它拆了,蓋蓋我的廚房。您門外靠的幾塊破木板沒用了吧?我先抱上去了。
莊韜一踏進金象衚衕一號就到憋悶。太擁擠,太骯髒。這他還能忍受,他什麼環境都呆過,但這裡的人太沒道德情
,太需要淨化靈魂,思想教育工作委實在全社會都頭等重要。
他是從中學校長辦公室回來的,從教育局的會議上回來的,從一個又一個大禮堂的主席臺上回來的。臺下上千名國家幹部在聽他講話,熱烈而有秩序地鼓掌;穿軍裝的在聽他講話,一片綠;大學生在臺下熱烈而歡快的掌聲;中學生一片密麻麻、閃閃亮的眼睛;小學生上千條紅領巾,滿禮堂紅
。少先隊員跑上來了,天真可愛,把紅領巾系在他脖上,向他敬禮。他兩頰映著紅光,和臺下孩子們一起鼓掌。
首長們,同志們,八十年代的大學生們,八十年代的中學生們,紅領巾們,我要講的第一句話就是,人在任何時候都要有崇高的理想。人有理想才不同於動物,不同於豬馬牛羊。讓你當沒有理想的人,願意嗎?可能有的年輕人玩世不恭,會說:那有什麼不好?這時,我就會又問他一句:讓你當豬馬牛羊你願意嗎?他說了:我當然不願意。(臺下一片笑聲。他到自己講話的風趣。)一個人沒有理想,和豬馬牛羊有什麼差別呢?人的理想,第一,要和歷史必由之路結合在一起,這樣你的理想就有了科學
;第二,要為大多數人謀利益,為勞苦大眾服務,這樣你才是崇高的人,有道德的人。
我從1957年被打成右派,到1979年平反改正,二十二年中我被批判過幾百次“文革”中被揪鬥遊街無數次,又被勞改十五年,戴過三十斤的高帽子,吊過五十斤的鐵牌子,打斷過肩胛骨,打壞過左腎,打掉過四個牙,幾天幾夜餓肚子,關在死牢裡沒人管,我喝過自己的,吃過自己棉襖裡的棉絮,右腿在勞改時被翻倒的馬車砸斷過。1959年在農村勞動時,和一個農村姑娘結了婚,1967年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判無期徒刑,
子又被迫離了婚,真所謂家破人亡,
離子散。可今天,經過這樣的二十二年,我五十多歲了,還要做個有理想的人。
月光下,兩個中學生在黑影憧憧的陽臺上說話,一個男一個女。這是西院的北房,大院內惟一的一幢二層樓。樓下住一家,西院五號。樓上兩家,六號,七號,原來橫貫二層樓的長廊陽臺也被花格木條牆一隔為二。男孩是六號的,女孩是七號的。
“宇宙真是大爆炸產生的?”女孩問。
“是。”
“那爆炸前是什麼?”
“爆炸前就沒這空間。”
“真不可思議。…宇宙年齡多大了?”
“一百億到二百億年吧。”大四合院內,只要一關房門就各管各家,井水不犯河水。你是吃也好,喝也好,吵也好,打也好,摟也好,抱也好,別人聽不見看不見就都是自己的事。可一到院裡,公共的事了,就有矛盾了。
第一大矛盾是空間的爭奪。
“軟空間”還好說,你家鬧架了,開錄音機了,聲響了,吵了我啦,我也沒轍,無形的侵犯,誰也沒法說。大老了,不怕亂,我喝我的酒,扇我的扇,光脊背上
大汗,唸書的,喝墨水的,除了皺皺眉,
上點耳朵,也只有倒憋氣,三班倒睡覺的就得久經鍛鍊,練出睡功了。
“硬空間”就動真格兒了,誰也不讓誰。我家是一間房,這間房前的寬度都是我的;我家是兩間房,兩間房前的空地都是我的;三間房照樣。你我相鄰,就以隔牆中線為界,你是你的,我是我的,絕不相佔。我要蓋廚房,在我的寬度內,我要種花,也在這領地內,我要堆什物,不能伸一木頭
去你那兒。有的人家還用磚碼出半人高的牆來,圈出自己的領地。碼的時候,左右鄰居明白你的意思,從跟前過著,臉上裝沒事,心中卻罵著:誰他媽要佔你的地兒,瞅你分明得?你和他見面也要尷尬兩天,嘿嘿地乾笑笑。過了這一陣也便淡忘了,又融洽了,發現還是隔開來清靜。空間的爭奪主要在寬度上,至於在深度上,有個約定俗成的界限。東房人家蓋的廚房,西房人家蓋的廚房,中間的距離總要差不多吧?得走個人,過個車,晾個衣服吧?你蓋廚房,我圈領地,相互都瞄著呢,結果東房人家的廚房外牆在一條直線上,西房人家的廚房外牆也在一條直線上,東西相等,在院中夾成個筆直的甬道,倒也符合美觀。至於高度,一般沒關係。你要蓋得高,得有磚有料,不那麼容易。太高了,先遮你自家的窗亮。
三維空間的爭奪最後成了定局,誰也不犯誰。可是,你一旦搬走,左右鄰居就會乘機把地兒放一放,他把廚房加寬點,我把圍牆外移一點。過兩天新戶搬來了,人生地不,就住下了,還和左右鄰居熱熱乎乎拉呱。他住了一陣,也要蓋廚房了(舊廚房照例叫舊住戶拆走了),這才忙著備料。有辦法的,卡車嗚嗚地來,塵土飛揚地卸,一天就齊了,
得滿院人眼紅心酸,都想到自己蓋廚房的艱辛了;沒辦法的,備一兩年的也有。然後也就明白:左右鄰居侵
著自己的地方。不過成了定局的事,也就不能更改。
尤老鼠住東院四號。他是老住戶,所以,雖然只住一間房,房前佔的地兒卻寬些。右邊擠了譚秀妮兩磚寬,左邊擠了竇大媽一磚地。可他還沒個像樣的廚房,只有一個遮雨的爛棚子。
尤老鼠有尤老鼠的辦法。他姓尤,大名富貴,二十多年前,在廠裡業餘演京劇《十五貫》,他唱了一回婁阿鼠,就演變成了尤老鼠這綽號。長得又像;矮瘦,駝背,剃個禿頭,尖頭頂,走路東張西望,腳步匆匆。人們當面叫老尤,背後叫尤老鼠,客氣了叫尤大哥,開玩笑了叫尤耗子。
每天下班了,他自行車後面馱兩塊磚,都是路過工地“撿”來的。若是叫人碰上了,我是回家墊墊箱子。哪個工地沒這點通情達理?碰不上,一天兩塊,一年就是七百來塊。還嫌慢,每天早晨矇矇亮又出去遛彎了,回來,雙手大大方方平託兩塊磚。幹嗎呢,尤大哥?練練胳膊勁兒。他答道。
磚在房前越積越多,怕人偷,碼得齊齊的,三垛,三千整。零的,還攢著第四垛,上面蓋著爛草袋,不防君子也防小人。老婆不上班,前後左右也替他看管呢,丟不了。
水泥呢?沙子呢?大院的廚房有三等,一等的是水泥沙漿砌牆,二等的是白灰沙漿,三等的是黃泥砌牆。他憋著勁兒要蓋一等的。慢慢攢吧,老辦法。兩個塑料袋,下了班,多繞點路,今兒過這個建築工地,明兒過那個施工現場,一袋沙,一袋水泥,誰看見了也不計較他:這一點,像稱鹽似的,就夠回家補個牆縫嘛。積少成多,一天五斤水泥,八斤沙,半年下來,水泥就有一千來斤。一百斤一袋,十袋了。足夠了。砌牆本用不了,還可以抹水泥地面。對,就來水泥地面,高級再高級。他在院裡走著,一家家廚房前聊著:做飯呢?吃啥啊?眼裡卻把廚房上下考察了又考察。多是土地面,也有磚地面,水泥地面的只有三四家,他要超過他們呢。你那廚房啥時蓋啊?他點頭哈
:早呢,料還不齊全。
磚是明擺著。沙子是倒在棚子裡,磚圍成的池子。水泥呢,貴重,進了屋了。牆角黑的有兩口大缸,倒在裡面了,蓋上蓋兒了——那玩意兒怕
。
每天回家,打開缸蓋兒看了,滿囤囤的水泥面,像過去香爐內的香灰,又細又面,捏在手裡別提多親了。看見院裡的男女老少在窗前過著。一個人躲在暗處,靠在這胖胖的大缸上,手深深入水泥面中,涼絲絲滑膩膩,真美。沒有人看見他,這是他的財富。到時候一蓋廚房,把這水泥都用了,真有點捨不得呢。沒關係,用完再往裡續。沒用了續什麼?沒用也攢著。每天把塑料袋一傾,水泥呼啦倒進缸裡,已成了他的快樂。尤老鼠啊尤老鼠,你可真成老鼠了。當老鼠有啥不好?當老鼠再自在不過了。每天把吃食往窩裡叼著,躲在暗窩裡守著成堆的吃食,反反覆覆觀賞著,美得很。
缺的東西還多呢。白灰呢?抹牆不用白灰哪行?木料呢?梁,檁,椽,檁、椽上要鋪的一層木條呢,蓋房頂的石棉瓦呢?還有門窗。門窗他都要做像樣的。可不能像那些人家,隨便一個爛門,破板條釘的,一扇爛窗,塑料布蒙的。他的廚房門,要正正規規,八十釐米寬,一米八高,裡外拉手,上邊玻璃,下邊木板。門上邊還要有扇三十釐米高的、上下開的活窗,掛鉤一支,風斗似的,通風。窗戶也要像樣,裡外雙口,外面雙開玻璃扇,裡面雙開紗窗扇。這都要一點點想辦法,難就難在要不花錢多辦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