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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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恆又一次回京到中央開會。他對景立貞提出:決定把家搬到省裡去。
為什麼?景立貞有些不解。
不帶家屬去,總給人臨時乾乾的印象,好像隨時準備走。家一搬去,會使下面幹部更安定。顧恆答道。
你以後打算一輩子在省裡,退休也在那兒?
以後再說以後嘛。現在先全力以赴把省裡工作做好,架式也要擺出來嘛。你去了那兒,我事事也有個參謀嘛。
我去省裡幹什麼工作?
有幾個方案,徵求你的意見再定吧。
他們呢?景立貞指的是兒女。
小莉關係就在省裡;曉鷹,他願意留在北京,就還留在北京吧。…讓我再想想…對了,還有件事告訴你,趙寬定是武鬥中炸樓的主謀,已經被判處死刑了。…什麼時候判的?
已經執行了。
看著子走出書房的背影,顧恆陷入恍惚。趙寬定…趙寬定…趙寬定…他的形象浮現出來了,穿著軍大衣,在衝突紛亂中指東劃西,很英勇…這個趙寬定…已經死了…才四十歲吧?
…
過了不長不短的時間,他不再想趙寬定了。他是個政治家,善於把握自己。實踐、思想、情都是如此:幹最重要的,想最重要的,動情也要在要點上。他現在最重要的是什麼呢?成猛上次講,讓他準備兩年後到中央工作,這事他至今未告訴景立貞,他寧願獨自思索。一個成
的政治家要永遠含蓄,含得越深越有實力。
“淺水才能沒馬蹄”他突然想起白居易的一句詩,——不對,應該是“淺草才能沒馬蹄”不管怎麼樣,淺水一眼見底,是沒有力量的,一蹚就不成潭了。他現在要遷家到省,專心致志地把省裡工作做好,少在北京出頭面,這都是必要的。
他隨手翻開案頭的一本《東周列國》,第一o七回,《獻地圖荊軻鬧秦庭,論兵法王翦代李信》。王翦,這個秦朝老將很聰明,你看,當秦王拜他為大將,以六十萬大軍授之,前去攻打楚王之際,他作了什麼姿態:臨行,秦王親至壩上設餞。王翦引扈,為秦王壽曰:“大王飲此,臣有所請。”秦王一飲而盡,問曰:“將軍何言?”王翦出一簡於袖中,所開寫咸陽美田宅數處,求秦王:“批給臣家。”秦王曰:“將軍若成功而回,寡人方與將軍共富貴,何憂於貧?”王翦曰:“臣老矣,大王雖以封侯勞臣,譬如風中之燭,光耀幾時?不如及臣目中,多給美田宅,為子孫業,世世受大王之恩耳。”秦王大笑,許之。既至函谷關,復遣使者求園池數處。蒙武(其副將)曰:“老將軍之請乞,不太多乎?”王翦密告曰:“秦王強厲而多疑,今以
甲六十萬畀我,是空國而託我也。我多請田宅園池,為子孫業,所以安秦王之心耳。”蒙武曰:“老將軍高見,吾所不及。”王翦還不夠含蓄嘛,對蒙武都不講透才對。他笑了笑,把書推置一邊,這與自己無關。沒人授六十萬大軍於他。沒有秦王,他也並非王翦。可含而不
,自古以來都是一樣的。站起,背雙手,走到窗前佇立,一幅幅畫面浮現出來,廝殺的古戰場,肌
隆起的肩膀、手臂,勒韁立起的戰馬,在馬上揮劍砍殺的武將,一泊泊殷紅的血,還是藍黑的夜空,闌珊的燈光,燈光橫橫豎豎描繪出京城…
趙寬定一回到東北便被逮捕關押,便被審判,便被許多準備好的、確鑿的人證物證定成死刑,便被戴上手銬腳鐐,投入死囚牢。他對判決不服,提出上訴。這一夜,他照常戴著手銬腳鐐靠在死囚牢中的炕上,面前放著晚飯,左右陪著兩個輕罪犯人,一個是賊眉鼠眼的盜竊犯,一個是破壞軍婚犯。和他關在一起,說是照料他戴著鐐銬不方便,其實他知道,主要是防止他自殺。死刑,也要在刑場上執行,牢裡撞牆自殺了,可就沒有一聲槍響來註釋法律的威嚴了。不是你要死就能死,而是法律判你死就得死。
“吃點吧,今兒伙食改善了。”兩個陪伴勸說道。他看了看面前的幾個瓷碗,澆
面,炒雞蛋,紅燒肘子,哼了一聲:看來明天要送老子上西天了。
“你別胡思亂想,你不是上訴了嗎?放寬心吃你的,睡你的。”他呆呆地坐了半晌,提起神:來,死也要當個飽死鬼。在他們服侍下他吃了幾口:你們吃了吧。倆陪伴早已把各自的那份吃了,聽見這話,便風捲殘雲般把他的飯菜也掃了個空。他雙手戴銬放在膝上靠牆坐著,他們也一左一右陪著不敢睡。睡你們的吧,我不會撞牆。他說。
“我們不困,陪你聊聊。”兩人說。有蝨子咬,在胳肢窩下,你們幫我抓抓。
“好,你抬抬手。”都抓了,幾個?才兩個,這麼少?
“少才咬得厲害呢,蝨多不咬。”是嗎?
“你想什麼呢,一直髮呆?”我想死呢。
“別說不吉利的話,是不是想老婆孩子呢?”是,人到死,最想的大概還是老婆孩子。
“老婆對你好吧?”好。
“模樣俊嗎?”模樣也還過得去。你們還都沒結婚吧?
“沒有。”兩個陪伴也都不知道想開什麼不說話了。號兒裡的燈通宵不熄,他便呆呆地坐著。
這一夜很長。
天亮了。早飯開罷,看守所內突然響動起來。一片急促的腳步聲,號兒門一個接一個哐啷啷打開著,聽見看守們威嚴地叫著一個個犯人的編號:十七號出來。二十五號出來。六十八號出來。一百十三號出來。一百五十二號出來…到處是大鎖嘩啦啦打開又鎖上的聲音,看守所內一片緊張。犯人們都知道:要開宣判大會了,人人提心吊膽。唿踏踏的腳步聲、騷亂聲好一會兒過去了,看守所靜下來,靜得死一般。兩個“陪伴”相互疑惑地看了看,好像也鬆了口氣,然後對他說:“放心了吧,這次沒有你,最高法院沒判下來呢。看來,你這回改判有指望。”正在這時,號兒門開了,是看守所所長,很和藹地招呼道:“趙寬定,你出來一下。”他拖著沉重的腳鐐,嘩啦嘩啦走了出來,又嘩啦嘩啦走過一個個號兒門。看見有犯人扒在鐵窗上往外看。一張張白慘慘的臉。看守所所長左右掃視了一下,手威嚴地一指,那些腦袋又都沉落下去不見了。黑的鐵窗變成了眼睛俯視著他,目送著他。前面是所長,後面還跟著兩個看守,穿過一個個圓形門
,最後是森嚴壁立的高牆,是緊閉的黑大門。旁邊有一間屋,他被引了進去。很簡單的辦公室,有桌有椅。所長做了個手勢,一個看守上來很
練地給他開了手銬腳鐐,卸下。他頓覺輕鬆,而且頓時朦朦朧朧又豁然開朗地想到:這是要無罪釋放他了?眼前一片陽光,好亮的天地。但接著,就有法院的人對他宣讀了最高法院核准死刑的判決,這是最後的判決了。立即有兩個全副武裝的戰士上來,刷地抖開一條細麻繩將他五花大綁了。聽見所長溫和地說了一句:捆得稍微松一點。又像家長一樣輕輕拍了拍他被捆住的胳膊,好似是說:你去吧。
他被押出了大門,背上上牌子,又被押上卡車,卡車上好幾個被捆的犯人,十幾個全副武裝的戰士。車開起來了,才發現是一支龐大的車隊,前面一輛公安指揮車嗚嗚地響著警笛開道,接著是幾輛押著犯人的卡車,後面又有幾輛滿載軍人、架著機槍的軍用卡車,還有裝著高音喇叭的宣傳車。街道如風一般在兩邊刮過,擁滿了好奇觀望的人,一個商店裡走出一個婦女,領著一個小男孩,小男孩手裡牽著幾個紅紅綠綠的氣球,他看著車隊小嘴張得老大,好像還問了母親一句什麼話,都一掠而過了,紅紅綠綠的氣球還恍惚留在眼前。這個他生活多年的城市現在看著既新鮮又
悉,在陽光下亮晃晃地擺開著,都是人間快樂,然而,他永遠看不到了。不是做夢吧?自己這一生都幹什麼了?上學,工作“文化大革命”當造反派頭目,武鬥,然後來回受審查,然後就槍斃?來不及細想就死了。直到今天早飯時還懷著生的希望,太像做夢了?可能就是夢。一覺醒來,自己可能正和家人睡在一個
上呢。
到了體育場,幾萬人黑壓壓一片。他們可能早已入場等候,早已等得不耐煩,早已情緒渙散,蹲著,坐著,下棋的下棋,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怕曬的用報紙遮著太陽,還不時翹首張望:怎麼還不開始?他也參加過這種宣判大會。好了,押送他們的車隊開來了,會場一下活了,人們唿啦啦站起來,幾萬條脖頸抻得長長的,一片騷動興奮,如大海的喧囂,宣判大會也便開始。他們被押上臺,低頭,表示向人民認罪。判決書一份份念著,唸到他的了,他是打砸搶的急先鋒,他是武鬥的策劃組織者,他是炸樓的主謀,他對十幾個人的死傷負有責任,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他該死了,這不是做夢,他什麼也來不及想了,此刻只想到:子李淑賢在臺下嗎?她領孩子來了嗎?他抬了一下頭,竭力使臉
鎮靜。要是他們在臺下,一定希望再看到自己。你男人不是孬種,死了就死了,過二十年還是一條漢子,這輩子欠下你的情分下輩子來還。你爸爸生來不是壞人,他糊里糊塗犯了死罪,他不該參加“文化大革命”不該當造反派頭頭,不該指揮武鬥。他只是一步走錯了,輪到他倒黴,歷史總是要有人當犧牲品的。犧牲,就是把牛啦,豬啦,羊啦,殺了,擺在臺上,燒上香,供神,供鬼,供龍王,供歷史。後面有手摁他低頭,他不服,又抬起來。這個動作,臺下想必都看到了。可是,後面又有更強制的手段,他只能低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