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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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導演彥均執導的影片《真誠》在國際電影節上得了大獎,電影廠為此召開了慶功大會。

特意到市內舉行,邀請了各方領導,知名人士:影視明星,歌星,舞星,著名作家,詩人,評論家,書畫家等等,場面盛大,各報社、電臺、電視臺,也都來了。

大會還未開始,到處是簽名熱。每個“名”每個“星”都被一群人團團圍住。圍的人高舉著簽名本、書、紙片;被圍的人滿面興奮,你們別擠,我一個個籤。都希望自己身邊的人越多越好,擠死、籤死也心甘情願。

最興奮的該是彥均了。她四十多歲的身體上下放著光,面容也亮得耀人。她周圍的記者最多,她對每個人都友好,對每個問題都坦率。你們問我拍這部片子的追求?我就是以真誠拍《真誠》。

最幸福的就是《真誠》的女主角:伊麗。她身著光閃閃的錦緞旗袍,肢水蛇般扭動著,臉上風情洋溢。她簡直走不動了,多少張崇拜的面孔急切地擠向她,兩個大學生因為擁擠竟推搡了起來。

要開會了,人們紛紛就座了,名明星們也在臺上或臺下入座了。禮堂後面的入口處又鬧嚷起來,那兒又有湧動的人群。大家請安靜了,不要再簽名了。主席臺上有人在麥克風中大聲講著。那群人略鬆開了一些,只見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拉著一個差不多同樣年齡的女演員擠出來。

男人正是頗有名氣的作家劉言,他簡直是一派騎士風度,把那個女演員從人群中“搶救”出來,得意洋洋地“護送”她穿過座位間的甬道到了前排坐下。只有他能和這些女明星在一起,只有他有資格去保護她們,他了不起得很,英雄得很。

慶功會終於開始了。文化部領導講話,電影局領導講話,電影廠領導講話。然後是發獎,光榮的獎狀,實惠的獎金。記者們在臺上臺下跑來跑去,照相機、攝像機從各個角度照著主席臺。然後是受獎導演彥均講話。

她面對掌聲,她興奮,她動,她說話有些急促,她像個純潔的大孩子,她中年的身體飽滿又富有生氣,她鮮亮極了,像明媚的小太陽:我熱愛真誠這個主題,可以說從學生時代就孕育在心裡了。我們那個時代多純潔、多真誠,我始終懷念那個時代。經歷了十年動亂,我們就喪失真誠了?真誠要復歸,要昇華:我呼籲真誠。這部電影就叫《真誠》。有人說這個片名太白、太不藝術,我說,這個名字好得很。我們需要真誠,人類需要真誠。

伊麗也跟著發言,一上午的心修飾:該怎麼顯得突出,怎麼才能壓住眾多女星,如何才能更引起記者更大的熱情,如何才能在電視上多佔幾個鏡頭,此刻都化為情的講話:我也熱愛真誠這個主題,熱愛這部影片中的女主角。我用自己的心去表演,作為一個表演藝術家,一生都應有一顆真誠之心。

彥均。以真誠之心拍《真誠》,那並不難。這是她的真實人格,可要使它為社會所接受就不那麼容易了。她為這部影片費盡了心機,拍攝時就有多少周折,多少上下聯絡,多少棘手“外”拍好了,如何才能獲得領導好評,如何才能得到權威們認可,如何才能引起評論界的讚揚,她上下左右,用盡了渾身解數。

這位廉之睿,是領導,又是權威長者,和藹可親,又不失威嚴。她請他來看樣片。在這位老前輩面前,自己還可算是小姑娘,可以倚小賣小,這樣效果最好。對他的政治傾向自己是早知道的,對他的藝術口味自己也早就悉。要把自己的影片儘量往他的標準上“解釋”看之前就要“引導”看之中就要“說明”看之後就要傾訴。我相信您一定會支持的,我主要靠您的扶持了,您一定會喜歡這部片子的,只要您通過了,說聲好,別人再怎麼說我也不在乎了。這樣說就可以“套”住對方,有不滿的意見也講不出口,有滿意的地方則會加倍稱讚。

“你也不是為我一個人拍電影啊。”首長果然樂呵呵了。我不是為您一個人拍的,可我最信服您的評判。不光因為您是領導,更因為您是真正的藝術權威,是我的老師。她說得誠摯極了,眼睛裡都有淚光了。可她心裡怎麼想呢?這個老頭子思想僵化,早該退出影壇了。

這一位,童偉,是有影響的作家兼評論家。自己換一副面孔,請他來家裡吃飯,丈夫也一同陪客,讓兒子女兒出來叫叔叔,喝酒碰杯,親如一家。然後,關上房門面對面談知心話,向童偉請教——既在藝術上,也在策略上。我這部片子,真不知道命運會怎麼樣,那些僵硬派肯定要貶它,因為我在藝術上作了新的探索。童偉是好為人師的,又自認為是中國現代派藝術的先驅。她這樣講,一條線把自己和他劃到了一個營壘,立刻就能得到他的支持。果然,童偉的自尊心得到了滿足,侃侃而談。童偉有些話有道理,有些話也就那麼回事,但她一律點頭稱是。她不需要童偉思想上的指教,而需要他行動上的支持(給予評論),可要得到他支持,就先要接受他的指教。你講吧,講得越多越好,然後我再引導引導,讓你多講講《真誠》這部片子的藝術成就。這方面講了,再引導到那方面;各方面都講了,再引導向深入;全面了,深入了,她便笑著說:你總結得太好了,簡直就是一篇現成的文章。童偉便笑笑:我最近就是沒時間,要不真可以寫一篇。她便立刻拿出點女人勁兒:你就寫一篇吧,支持我一下不行嗎?這種親熱的央告,準保使男人就範。好,我就寫一篇。童偉只能答應了。她立刻笑著“落實”:你準備給哪家報刊寫?她此刻對童偉尊敬極了,像對待一位老師。其實,做到這一點是需要壓抑自己的。她從不認為自己比別人差,尤其不認為自己比男人差。她總要和他們比試,從不示弱。就是在家中,她也絕不使自己淪入配角的地位。她願意自己在寫字檯旁工作而丈夫在廚房裡忙東忙西,聽著他洗碗刷鍋,搬洗衣機。為什麼男人就不能為女人作點犧牲?噯,她聽見不對,隔著兩道門嚷起來:你水龍頭怎麼還沒關?水別滿出來了。到了夜裡丈夫向她求歡悅時,她更到一種對抗的心理了:別老跟饞貓似的,讓我安靜躺著。丈夫便會在黑暗中訕笑著,求告著,平常文質彬彬的男人到了這種時候也賤招兒得很。她到一種滿足,也漸漸升起的衝動,她覺得自己的身體飽滿,有彈,渴望著摟抱和。把漲滿身體的汁壓擠出來。她像大地一樣仰臥著,看到天空在熱烈地運動,雷電加,她就要化成熱霧般融化了,可又到這種被駕御的低下了,她要抗拒。你下去,你太魯了。丈夫掃興地在一旁躺下了,她又後悔了,也到自己未被滿足的體的難受了,可她不甘屈服,一扭身背對著丈夫睡了。

這一位,那一位,她活動了數不清的人,數不清的環節,終於,讚譽《真誠》的輿論起來了,討論會也召開幾個了,還沒來得及口氣,就有參加國際電影節的事。如何讓《真誠》取得代表中國的資格?簡直是一場社戰。她忙壞了,累壞了,要研究無數人的利益,要摸清無數的關係,要講千萬種口是心非的話。

好了,總算獲准參加電影節了,最後,如願以償得了大獎。可一下飛機,她就開始想新的問題了:如何把國際上的勝利轉化為國內的勝利呢?國內說好的電影,國際上不一定說好;而國際上獲獎的影片也未必能在國內獲獎,一定要想辦法獲取國內的各項大獎。要活動電影廠的幾個頭頭,在這點上他們和自己利益一致:也希望本廠的電影得獎嘛。於是,就誕生了這個慶功大會,請了這麼多名,她的努力都成功了。

慶功大會結束了,又一番遍地開花的簽名熱,觀眾們散去了。休息廳內,煙果茶糖,茶話會開始了。百十號人,電影界的,文學界的,評論界的,新聞界的,各方名們。座談《真誠》,電影製片廠的兩位廠長都講了一番熱情洋溢的開場白,彥均和伊麗都講了幾句“希望大家幫助”的謙虛話,還都掏出了小本拿出了筆,一副認真記錄的樣子。

胡正強咳嗽了一聲開始發言。他是同行,又是同廠,理該捧場。他的神情向來是誠懇的“我認為這部影片是成功的,思想上是深刻的,藝術上是完美的。它不僅表現了生活的真誠,也表現出了藝術的真誠,或者說導演風格的真誠。電影藝術需要這,需要那——有人說,我實在不知道:我們除了真誠還需要什麼。我看了這部電影很動。彥均同志展示了她的藝術功力,有許多地方很大膽,很有些大家手筆。”鍾小魯坐在他身旁,想起了自己曾和胡正強的對話。

“你覺得彥均的《真誠》怎麼樣?”自己問。

“還說得過去,就是太小家碧玉了,有點小家子氣。”胡正強答。

童偉發言了,他從從容容放下二郎腿,伸手很有力地彈了一下菸灰。

“彥均講以真誠拍《真誠》,我欣賞這句話。藝術上的真誠是什麼?就是勇敢,磊落,敢講真話,敢表現真情實,藝術家要有藝術家的膽略。有個大學生曾寫信問我,如何才能成為一個優秀的藝術家,我告訴他:藝術家不僅應該比一般人懂得更多些,體驗得更豐富些,思想更深刻些,情更成些,而且,他在人格上應該更偉大些。藝術家應有藝術家的浩蕩之氣,藝術家不能猥猥瑣瑣,卑卑微微。…”自己眼前閃過什麼了?耳略有些熱…自己雙膝一軟跪下了,一位怒氣衝衝的丈夫立在面前,手指著自己鼻子:你還算有文化的人呢,該做先生的人呢,調戲起別人的老婆了。你說,我該不該去法院告你?

原諒我吧,我對不起你…

光對不起就行了?

我…

你說你是公了還是私了?

私了吧。認打還是認罰?

你願意打就打,願意罰就罰吧。

拿一萬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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