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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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應該不信任我,反去信任張小姐;外邊的謠言誣衊我,你不應該也把我看得太低。孫舞陽是怎樣一個人,你也見過;我平素行動如何,你還不明白麼?我對孫舞陽的態度,前次說得那樣明白堅決,你還不肯相信;不信罷了,為什麼問了你還是不肯說呢?梅麗,你這樣對待丈夫,是不應該的!你歧視我,不信任我,看低了我,都是沒理由,沒源的。你不承認你是錯誤了麼?”方太太的秀眼一動;從那一瞥中,看得出她的不滿意,但她又低了頭,仍沒回答。

“你的吃醋,太沒有理由了。依你這兒,我除非整天躺在家裡,不見一個女子,不離開你的眼。但是這還成話麼?梅麗,你如果不把眼光放大些,思想解放些,你這古怪多疑的兒,要給你無限的痛苦呢!我到今天,才領教了你這兒。但是,梅麗,從今天起,就改掉了這個兒。你聽我的話,你要信任我,不要再小心眼兒,無事自擾了。”猛然一個掙扎,方太太從羅蘭懷中奪出,站了起來。方羅蘭的每一句話,投到方太太心上,都化成了相反的意義。她見方羅蘭大處落墨地儘量責備她,卻不承認自己也有半分的不是。她認定方羅蘭不但不瞭解她,並且是在欺騙她。而況她在他的話裡又找不出半點批評孫舞陽的話。他為什麼不多說孫舞陽呢?方羅蘭愈不提起孫舞陽,方太太就愈懷疑。只有心虛的人才怕提起心虛的事。方羅蘭努力要使太太明白,努力要避去凡可使她懷疑的字句,然而結果是更壞。如果方羅蘭大膽地把自己和孫舞陽相對時的情形和談話,都詳細描寫給太太聽,或者太太倒能瞭解些;可是方羅蘭連孫舞陽的名兒都不願提,好像沒有這個人似的,那就難怪方太太要懷疑那不言的背後正有難言者在。這正是十多天來方太太愈想愈疑,愈疑愈像的所以然的原因。現在方羅蘭鄭重其事地開談判,方太太本來預料將是一番懺悔,或是赤地承認確是愛了孫舞陽;懺悔果然是方太太所最喜,即使懺悔中說已經和孫舞陽有體關係,方太太大概也未必怎樣生氣,而承認著愛孫舞陽也比光瞞著她近乎尚有真心。然而結果什麼也沒有,仍只給了她一些空虛和欺偽,她怎能不憤憤呢?方太太雖是溫婉,但頗富於自尊心,她覺得太受欺騙了,太被玩了;她不能沉默了,她說:“既然全是我的錯誤,你大可心安理得,何必破工夫說了那許多話呢?我自然是眼光小,思想舊,人又笨,和我說話是沒有味兒的。好了,方委員,方部長,你還是趕快去辦公事罷。隨我怎麼著,請你不用管罷!即使我真是發悶,也是悶我自己的,我並沒對你使氣,我還是做著你家裡的為母為的事呢!”說到最後一句,方太太忍不住一陣心酸,要落下眼淚來,但此時,狷傲支配了她全身,他覺得落淚是乞憐的態度,於是努力忍住了,退走著坐在最近的一張椅子裡。

“梅麗,你又生氣了。我何嘗嫌你眼光小,思想舊呀!我不過說你那麼著是自尋煩惱而已。”方羅蘭還是隔膜地分辯著,不著痛癢地安著;他走到太太身邊,又抓住了她的手。方太太不動,也沒有話,她心裡想:——你自然還沒到嫌棄我的地步,現在只是騙我,把我當小孩子一般的玩

方羅蘭覺得如果不對太太溫存一番,大概是不能解圍的了。他把太太從椅子裡抱起來,就去親她;但當他接著那冰冷而麻木的兩片嘴時,他覺得十分難過,比受這嘴的叱罵還難過些。他嗒然放了手,退回他的搖椅裡。

暫時的沉默。

方羅蘭覺得完全失敗了,不但失敗,並且被辱了。他的沉悶,化而為鬱怒。但是方太太忽然問道:“你究竟愛不愛孫舞陽?”

“說過不止一次了,我和她沒關係。”

“你想不想愛她?”

“請你不要再提到她,永遠不要想著她。不行麼?”

“我偏要提到她:孫舞陽,孫舞陽,孫舞陽…”方羅蘭覺得這顯然是惡意的戲了;他想自己是一片真心來和太太解釋,為的要拔出她的痛苦,然而結果是受冷落受侮。他捺不住心頭那股火氣了,他霍地立起來,就要走。

方太太卻在房門口攔住,意外地笑著說:“不要走。你不許我念這名兒,我偏要念:孫舞陽,孫舞陽!”方羅蘭眼裡冒出火來,高聲喝道:“梅麗,這算什麼?你戲我也該夠了!”方太太從沒受過這樣嚴厲的呵叱,而況又是為了一個女子而受丈夫的這樣嚴厲的呵叱,她的剋制已久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她的身子一軟,就倚在欄上哭起來。但這是憤淚,不是悲淚,立刻憤火把淚燒乾,她直了身體,對頗為驚愕的方羅蘭說:“好罷,我對你老實說:除非是孫舞陽死了,或者是嫁人了,我這懷疑才能消滅。你為什麼不要她嫁人呢?”方羅蘭看出太太完全是在無理取鬧了,他也從沒見過她如此的不溫柔。她是十分變了。還有什麼可說呢?如果這不僅僅是一時的憤語,他們兩人中間豈不是完了?方羅蘭默然回到搖椅上,臉全變了。

現在是方太太走到方羅蘭跟前,看定了他的臉。方羅蘭低了頭,目光垂下。方太太捧住了方羅蘭的臉,要他昂起頭來看著她。同時她說:“剛才你和我那樣親熱,現在怎麼又不要看我了?我偏要你看我。”方羅蘭用力掙脫了太太的手,猛然立起來,推開她,一溜煙地跑走了。

方太太倒在搖椅裡。半小時的悲酸憤怒,一齊化作熱淚瀉出來。她再不能想,並且也不敢想,她半昏暈狀態地躺著,讓眼淚直淌。

方羅蘭直到黃昏後十點鐘模樣才回來,賭氣自在書房裡睡了。

第二天,方羅蘭九點才起身,不見方太太,他也不問,就出去了。又是直到天黑才回來,那時,方太太獨自坐在客廳裡,像是等候他。

“羅蘭,今天是我有幾句話要和你談一談了。”方太太很平靜地說。她的略帶滯澀的眼睛裡有些堅決的神氣。

方羅蘭淡然點頭。

“過去的事,不必談了;誰是誰非,也不必談了;你愛不愛孫舞陽,你自己明白,我也不來管了。只是我和你中間的關係沒有法子再繼續下去了。我自然是個思想陳舊的人,我不信什麼主義;我從前受的教育當然不是頂新的,但是卻教給我一件事:不願被人欺,不甘心受人哄騙。又教給我一件事:不肯阻礙別人的路——所謂‘損人而不利己’。我現在完全明白,我的地位就是‘損人而不利己’。我何苦來呢!倒不如快快解決了好。”這分明是要求離婚的表示。這卻使方羅蘭為難了。他果然早覺到兩個人中間的隔閡決不能消滅到無影無蹤,然而他始終不曾想起離婚,現在也還是沒有這個意思。這也並不是因為他尚未堅定地對孫舞陽表示愛,或是孫舞陽尚未對他表示,而是他的格常常傾向於維持現狀,沒有斬釘斷鐵的決心。

“梅麗,你始終不能瞭解我。”方羅蘭只能這麼含胡地表示了不贊成。

“或者正是我不能瞭解你。但是我很瞭解自己。現在我的地位是‘損人不利己’,我不願意。我每天被哄騙,我每天像做戲似的盡我的為為母的職務。羅蘭,你自己明白,你能說不是麼?”

“呵,我何嘗欺騙你!梅麗!都是你神經過,心理作用。”

“可不是又來了。現在你還騙我。你每天到那裡去,做什麼事,我都知道;然而你不肯說,問你也不肯說。羅蘭,你也是做著損人不利己的事,你也何苦來呢?”

“我找孫舞陽,都有正事;就是閒談,也沒有什麼不可以告人的!”太看低了他的覺,又在方羅蘭心上活動,他不能不分辯了。

“好了,我們不談這個。我早已說,這是你的事,你自己明白,我也不必管了。目前我要和你說的,只是一句話:我們的關係是完了,倒不如老老實實離婚。”方太太說這句話時,雖然那麼堅決,但是她好容易才壓住了心頭的盡往上冒的酸辛;不肯被欺騙的自尊心挾住了她,使她有這麼大的勇氣。

“因為是你的不瞭解,你的誤會,我不能和你離婚!”方羅蘭也說得很堅決。可惜他不知道他這話僅能加厚了“不瞭解”添多了“誤會”;方太太有一個好處是太狷傲,然而有一個壞處,也是太狷傲。所以方羅蘭愈說她不瞭解,愈不肯承認自己也有半分的不是,方太太愈不肯讓步。

方太太只冷笑了一聲,沒有回答。

“梅麗,我們做了許多年的夫,不料快近中年,孩子已經四歲,還聽到離婚兩個字,我真痛心!梅麗,你如果想起從前我們的快樂子,就是不久以前我們也還是快樂的子,你能忍心說和我離婚麼?”方羅蘭現在是動之以情了。這確不是他的手段,而是真誠;他的確還沒有以孫舞陽替代了太太的決心。

方太太心中似乎一動。但她不是情衝動的人,她說要離婚,是經過了深思的結果,所以舊情也不能挽回她目前的狷介的意志。

“過去的事,近來天天在我心裡打回旋呢!”她說。

“我們從前有過快樂的子,我想起來就和昨天的事一樣,都在眼前,但過去的終究是過去了,正像我今年已經二十八歲,不能再回到可紀念的十八。我近來常常想,這個世界變得太快,太出人意料,我已經不能應付,並且也不能瞭解。可是我也看出一點來:這世界雖然變得太快,太複雜,卻也常常變出過去的老把戲,舊歷史再上臺來演一回。不過重複再演的,只是過去的壞事,不是好事。我因此便想到:過去的雖然會再來,但總是不好的傷心的才再來,快樂的事卻是永久去了,永不能回來了。我們過去的快樂也是決不會再來,反是過去的傷心卻還是一次一次地要再來。我們中間,現在已經完了,勉強複合,不過使將來多一番傷心罷了。過去的是過去了!”方羅蘭怔住了,暫時沒有話;他見太太說的那樣鎮靜,而且頗有些悲觀的哲學意味,知道她不是一時憤之言,是經過長時間的考慮的。他看來這件事是沒法挽回的了。那麼,就此離婚罷?他又決斷不下來。他想不出什麼理由,他只是情上放不下。他惘然起立,在室中走了幾步,終於站在太太面前,看著她的略帶蒼白然而鎮定的臉說:“梅麗,你不愛我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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