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沒有的事!”仲昭決然地否認,他這才明白了李胖子訴苦的原因了。

“有的,有的;王先生,您別冤我啦。我到這上海,也有五六個年頭兒了,上海話我亦聽的懂,什麼‘大世界’,‘小世界’,‘花世界’,我全都去過啦。王先生,就請您改派我做一名外勤記者罷。”仲昭忍不住笑起來了。他很奇怪,為什麼李胖子知道這些事。

“那簡直是謠言了,誰告訴你的?”

“編第一版的王先生說的。不是謠言。總而言之,求您改派我做外勤記者罷,您如果不答應,我就沒有命啦!”仲昭看錶上已經是十點五十分了;可是李胖子苦苦地纏住了,不讓他走;仲昭覺得這個人又可笑又可憐,又和他說不明白;末了只得切切實實地對他說:“本來有這個意思,現在已作罷論了;請你只管放心罷,你的位置是決不會丟的!今天我實在還有要事,明天再談。”李胖子還像不大相信。仲昭身就逃出了會客室。

但是在會客室外,又遇見排字人來找他來了。第四版的稿子還差一些,須得補發。仲昭皺了眉頭,跑進編輯室,好容易才找出一篇稿子來,正要塗改,茶房又進來對他說:“總編輯請去談話。”仲昭再看手腕上的表,不多不少,正是十一點三十分。他心裡抱怨著:偏偏今天有這許多意外事!

幸而總編輯並沒很多的話,只說官廳又有命令,罷衛新聞應慎重登載。

仲昭走出報館的大門時,仰天鬆了口氣,心裡說:——真所謂不如意事常八九;預定的計劃,即使是最小的,要在十點鐘出去這麼一點小事,也難得完滿實現。人生的路中就是這麼多錯失麼?

此後直到仲昭回家睡在上,總算沒有什麼波折。在愉快的疲倦中,仲昭的唯一希望就是經過了甜的六小時的休息,蘇生過神來做“印象記”的第一篇。但在清晨五時左右,滂沱的雨聲就將仲昭驚醒,他猛然跳起來。房內光線很弱,他以為總是陰雨的緣故,後來看錶,才知道早得很,便又睡下。這一次,卻消納了整個的上午。

所以第一篇“印象記”的動筆,已在下午三時。簷溜聲還在淙淙地響著。空氣異常悶,仲昭最怕這種天時。他把筆桿拈在兩個指頭間搖動,回憶昨夜在舞場中的見聞。不知怎的,思緒忽東忽西的,總不能集中。昨夜他到了好幾個舞場,見的很多,聽的很多,然而此時茫茫漠漠的喚不起強烈的回憶。此時在他腦膜上趕不去的,只有章秋柳!她的妖嬈的姿態,她的鋒利的談吐。昨晚是在“閒樂宮”遇到的。沒有龍飛跟在她背後,也沒有徐子材像馬弁似的不離左右。她對仲昭說了許多話——熱情的,憤慨的,頹唐的,政治的,戀愛的,什麼都有。只這些話,現在填滿了仲昭的腦殼。就把這些話寫出來罷?那又不行。不像“印象記”況且人家也不認識這位章秋柳;她不是舞女,也不是偉人。把她的談話作為“印象記”的開端,似乎不合體例。仲昭本要在舞場中找到一些特殊的氛圍氣:含淚的狂笑,頹廢的苦悶,從刺中領略生存意識的那種亢昂,突破灰生活的絕叫。他是把上海舞場的興,看作大戰後失敗的柏林人的表現主義的狂飆,是幻滅動搖的人心在陰沉麻木的圈子裡的本能的爆發;他往常每到舞場,便起了這種想,然而昨夜特意去搜求,卻反而沒有了,卻只見卑劣的情狂,醜化的金錢和慾的換了。這些,顯然不是他的“印象記”的材料,只有一個章秋柳,象徵了他的目標,然而把她寫上去以代表一切,又似乎不相稱罷?

像懸掛在空中無從著力似的掙扎著,仲昭幾次把筆尖落在紙面上,可是終於寫不出一個字。他幾次擲去了筆,恨恨地想:難道在這一點小事上也藏匿著理想與事實的不能應合麼?難道平所見的舞場上的特殊的氛圍氣卻不多不少只是自己的幻覺麼?也許當真是幻覺罷?

於是史循的懷疑的影子又偷偷地掩上來了。仲昭似乎受了一擊,斗然全身的肌都縮緊了。他放下筆,在房裡一來一回地走著;他努力制住自己的思想的盪,他不敢再想,他怕的再想下去當真要沉沒在懷疑的深坑裡了。

——看來“印象記”是做不成了?未必。還有三小時留著。材料呢?努力搜索枯腸罷,材料不合用又怎樣?加一些曲解麼?姑且把章秋柳不名地寫進去罷?

在亢進的情的煙霧消散後,仲昭又這樣無聊地自問自答。當然他不肯就此擱筆不做“印象記”那是關係著他的未來的幸福,那是有陸女士的倩影在無形中催促他呢!他再坐下,提起筆,很鄭重地在白紙上先寫了題目;他側著頭又凝想了幾分鐘,慢慢地竟寫下去了:“在炮火的包圍中,我們聽得批婭娜的幽聲…”突然他停筆回過頭去,什麼!有人進來了。曹志方的壯的喉音已經震動了全房的溼的空氣。

“老王,躲在家裡幹麼?你這裡二房東的女用人真可惡,她說你不在家!”曹志方嚷著跳進來,手裡拿著柄大雨傘,索索地還在滴下黃豆大的水珠。他徑自坐在仲昭的對面,向桌子上的稿紙瞧了一眼,便呶著嘴說:“這些無聊的文章做它幹麼?我們談正事要緊,昨天下午我們都在同學會裡等你,直到天黑也不見你的影子;你真的貴忙哩!今天下了雨,小章知道你的脾氣,下雨不出門。你看,這麼大的雨,我專誠拜訪,二房東的女用人還想騙我,怎叫我不生氣!老王,你真是太舒服了,坐在家裡幹這個玩意兒!”

“你說是有正事,到底也得先說正事呀!”

“正事就是前天講過的立社,昨天我們商量得更詳細了;第一先須有個通訊地址,大家都主張要你來擔任這份兒,我特地來和你接洽的。”仲昭點了一下頭表示許可,但也不能不問:“通訊地址大概就是轉信了,是不是?”

“多半是轉信,但也許還有別的事,此刻說不定。”

“你何妨先說幾件,讓我看看是不是我能夠擔任的。”

“老王,你這話可就怪了!我怎麼能夠未卜先知!”仲昭忍不住笑了。他覺得曹志方雖然熱心,卻始終是胡里胡塗,不知道要辦一些什麼事;他還是空空地什麼辦法都沒有。

“目下第一件事是找人。”曹志方接著很鄭重地說“這就不容易。找得到的人,未必和我們意見一致;像張曼青,我們就不願再去找他了。”

“你們後來又會著曼青麼?”仲昭很盼切地問。

“沒有。只有小章和他談過,他已經在什麼中學——咳,怪名字,記不起來,總之,是在中學校當教員了。他不贊成我們的辦法,他還勸小章不要幹呢!所以昨天下午,小章就有點變樣子;老王,你說嘔氣不嘔氣?”曹志方說著鼓起了腮巴,捧過案頭的茶壺來,嘴對嘴,嘓嘓地就灌,似乎非此不能壓下他一肚子的閒氣。仲昭又想起了昨夜在舞場中看見章秋柳的情形了:她是短袖的藕衫子,滿口酒氣。像這樣子,確不是想刻苦地做什麼正經大事的。

“然而小章只是女人心活罷了,”曹志方放下茶壺又說。

“倒不是不熱心。我最不高興的,是龍飛。他又像真,又像假;咳,這小子,光景只會演戀愛的悲劇了。老王,你知道麼?前天,龍飛又演了一出戀愛的悲劇呢,咳,這小子,沒救!”提到了龍飛的戀愛悲劇,仲昭總是忍不住要笑;他不知道龍飛有過幾回戀愛的悲劇,他只記得現在聽到的已經是第五次或是第六次。他笑著問:“前天麼?前天什麼時候?”

“就是我們去看電影的時候。他和小章一處坐,小王在他前排。休息十分鐘的時候,他和小王胡鬧,後來電燈又滅了,他伸過手去想擰小王的大腿——咳,這小子,沒救。不料伸到小王鄰座的一個女客身上去了。湊巧那女客又和她的男子一同來的,當時以為是自己男人的手;後來卻發覺了,自然就鬧起來啦!不是小章對付得好,龍飛簡直的不了!咳,這小子!”兩個人都呵呵大笑了。曹志方突然收住笑容,又接著說:“他們就是這麼漫的!我最恨漫,我沒有情史。可是他們反倒說我剛愎自用,說我包辦一切。老王,你想,不是我負責任,這麼大的雨,誰肯來找你?”仲昭微笑地點著頭;曹志方的熱心肯幹,他是素來佩服的,但曹志方的莫名其妙的瞎上勁,也是他素來佩服的。

“老曹,我究竟還有點不明白,要做事為什麼定要立社?以我的見聞而言,沒有一個社不是一場無結果的。事情沒有辦,大家先嘔閒氣。”

“立社無非團結起來力量大些。一個人辦不動社會的大事。這些原是老調。小王另外有個意見,她說借了團體的力量可以防止個人的頹廢和墮落。老徐的看法是:時局刻刻會突變,不能不先有些準備。老王,是不是這幾句話也還有些道理?”仲昭默然點著頭。

“我呢,一向是熱心做事的,”曹志方接著再說“照我的脾氣說,就不大喜歡那種扭扭捏捏的辦法。老王,你不知道我肚子裡悶的怪呢!我最最看不慣那種不陰不陽的局面!現在真是沉悶,就好比今天早上的天氣。剛才倒下了一場大雨,再有雷,有大風,那就更痛快。我就是喜歡痛痛快快的,如果我沒有了錢,我是不喜歡借的,我寧願餓死;不然,就做強盜去!這世界,會搶錢的就是英雄好漢;大家都抬了各式各樣的招牌去搶錢。可是我老曹就不喜歡這種扭扭捏捏的搶,我要搶時,乾脆地就去做土匪!那天小章說‘我們又不會做強盜土匪’,哼,小章不會,我可是很會。現在我還是耐著子扭捏一會,要是悶到受不住,老王,我真會幹出來呢!”曹志方睜大了眼睛,突然拍一下桌子,站起來將手中的雨傘向空一揮,水點簌簌地散下來,灑了仲昭一頭。

“贊成你的主意。可是你還沒做土匪,我倒先已經受了犧牲。”仲昭乾笑著竭力把話說成詼諧些。一種無名的擾動,襲來在他心頭了;這兩天來他受的牢騷,忽然約齊了似的翻騰起來了。

曹志方不理會仲昭的話,向窗外望了一眼,很生氣地說:“可不是,大雨又過去了,越來越沉悶。老王,沒有事了,明天見。”仲昭目送著倒提了雨傘的曹志方大踏步出了房門;他悶悶地噓了口氣,把兩臂叉在前,在房裡來回走著。然後,他站在窗前望著天空。雨是沒有了,風也不動,一片沉悶的灰佔領了太空,低低地就像是壓在人們的頭頂。雜亂的思想在他心裡迴旋:曹志方他們幾個人的個如此不同,如何能共事?曼青已經做教員,不知他擔任的是什麼功課?章秋柳今晚還到跳舞場不到?自己的“印象記”究竟能不能做成功?且看今晚有沒有合式的材料?第四版的改革不知何方能實現?陸女士的戀愛究竟有沒有把握?

在這一串疑問中,仲昭只得了一個結論,就是他的“印象記”看來今天是一定做不成。他只能希望明天了,有希望總會成功!對於第四版的改革,對於陸女士戀愛的憧憬,他都抱了鍥而不捨的永遠希望著的神去幹。但是一句話終於又浮上了他的心:“真所謂不如意事常八九;預定的計劃總難得完滿實現。

人生的路中就是這麼充滿了錯失麼?”然而能夠永遠把希望放在將來的人,總是有福的。仲昭這晚上是很順利地實行了他的時間支配表:九點鐘就出了報館的門。第二天居然做成了“印象記”的第一篇,雖然比他最初想像中的“印象記”似乎減些。他的困難的掙扎不曾全部落空。

大家正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