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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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時曾跟身旁的兩個人議論起來,問他們這種事為什麼就沒人管管?鄉政府就在跟前,派出所就在跟前,怎麼就沒一個人去報告?他們當時全都若無表情,似乎早都習以為常地說:“嗨,這種事,誰管!一來沒人命,二來沒人告,三來你曉得是誰動的手!捱打的又是一個賊,到那會兒了,誰還管你是賊不是賊,只要有人說你是賊,咋打也沒人管的。咋打也是白打!除非給打死了。不過人家既是要打他,那就打不死。就是打手,曉得該咋打。說讓你躺半個月,你就得躺半個月。說要打壞你哪兒,就一準壞了你哪兒。就是打死了又要咋的。人家又不動手。一說是賊,在集市上轉一轉,人就圍滿了。引逗得那些愣小子發了傻,一下子就打亂了。到時間你能查出那是誰打死的?就是查出來還不是老百姓吃傢伙!人家事也沒有。對了對了,就是要殺雞給猴看!我們見多了,也就看出些意思了,還不是拿著老百姓壓老百姓。就是讓你們都瞧瞧,誰敢反對人家,誰就是這下場,你說說,像這樣子,誰還敢去報告,那還不是明擺著要去吃傢伙。就是報告了,又能咋的,鄉政府、派出所的,是能管了賊,還是能管了人家…”兩個人說到這兒,聲調不
就低了下來,然後東瞅瞅西瞅瞅,就縮頭縮腦地走開了。
也許他真是少見多怪,人生的經歷還太少太少。八歲入學,十多年的學涯,六年軍齡,一年半醫院生活,然後就作為光榮軍人的形象而進入社會,包圍著他的都是崇拜和讚譽,都是理解和支持。雖然也有著諸多不盡人意的苦惱和困難,在婚姻上也有過挫折和不幸,但畢竟都經受住了。對他來說,這些屬於個人的事情畢竟都只是暫時的,面而來的依然是和諧和平靜。
是不是正因為如此,一直置於純潔和善良的海洋裡,才把眼前這個複雜紛紜的社會看得太簡單太淺顯了?才會這樣毫無經驗和防範,於是才鑄成了這場大悲劇…
他不能回答,也不想回答。
他知道已經沒有時間回答了。
二十十二時一刻“老三…也死啦…”村長突然間就像鬆了口氣似的自言自語道。那樣子不
讓一窯裡的人都怔了一怔。
再看村長臉上時,臉顯然就平和了許多。連剛才頻頻不斷的擦汗也驟然停止了。
窯裡良久無語。也不知過了多久,鄉長才有些不安地瞅著書記說:“看來老大也沒什麼希望了。”書記沒有吭聲,只是一臉的沉重。公安局長則很內行地說:“就是活著也徹底完了,他的脊柱和中樞神經都受到了嚴重的傷害。即使活下來,也很可能是個高位截癱。人是廢了。”窯
裡又是一陣沉寂。
“天不早了,咱們吃點東西吧!”村長冷不丁地喊了一聲“我剛才讓他們給咱捏包子吃,這會兒大概差不多啦!”瞅著村長說話的樣子,大夥面面相覷,並無人吭聲。過了一會兒,鄉長才說:“那就讓送些來吧,最好再鬧點喝的。”
“好啦
好啦,棗兒米湯,一大鍋哩!”村長的臉上竟顯出些笑意和自得來。一邊大聲說,一邊就往外走。鄉長隨後喊道:“讓別人去拿,你接著彙報。”
“曉得曉得,我出去吩咐一下再回來。”村長果然跑出去沒幾分鐘就又跑了進來。一進來就嚷“咱接著說,咱接著說,我剛才說哪兒啦?”聲音很硬朗,聲調裡甚至還摻和著一種不易察覺的輕鬆和快活。與方才那種吭吭哧哧,怯怯懦懦的樣子迥然不同。
沒人吭聲。所有的人都像不認識了似的瞅著他。他眨巴了一陣子眼睛,終於回憶起來:“對啦對啦,想起來啦。”但看他那樣子,似乎沒有想起來剛才書記和鄉長對他那嚴厲的斥責。
“四兄弟和護林員,兩下里的爭端,也就是從吃水這兒來的。一個要喝水,一個不給喝。那還恨不起來!兩下里又誰也不讓誰。剛才不是說那傢伙買飲料了,他沒喝的不買飲料咋辦!可見也是個硬子傢伙,寧可買飲料也不給你掏錢!這四兄弟自然也有他的理,那井是村裡的,村裡決定了要
錢。你一個外地人憑啥不
錢,你想想,這還不鬥起來,剛才張書記也說了,說狗子那傢伙買那麼多飲料幹啥,沒別的,就是頂水喝。你們也不必查,沒查的。那傢伙硬是硬,狠是狠,壞的地方咱絕不能說好。但你說那傢伙賭博,我看就不會。那傢伙不是那號人。”說到這兒,村長突然笑了一笑,
出不好意思的樣子:“說遠了說遠了,咱再說回來。狗子那傢伙一家三口,整天買飲料喝,他哪兒來的那麼多錢咱先不說,只說這村裡的小賣部,能有多少存貨,架得住他一箱一箱地買!昨天后晌那傢伙又來買,興許當時真給賣光了,可你想那狗子咋的會相信!一個說沒有,一個硬要買,三下五除二當然就吵了起來。一吵起來,那話還有好聽的。肯定會罵起來,一罵起來,可就免不了動手動腳的。一打起來,事情就鬧大了。你想想,雖說你少條腿,可人家是個老頭兒,又是個羅鍋。你就是再有理,人家也說你沒理。你就再說你沒打,人家也沒人會信。那小賣部偏又是四兄弟家開的,打狗還看主人面哩,還不是欺負到人家頭上去了嘛。真是冤家路窄,你想這一下還有個好。再說,村裡人又圍了那麼多,村裡人會不向著村裡人。這麼一來可就真是打亂了。到了這會兒,好漢也不敵十隻手哩,你就是再能幹,可就只剩下捱打的份兒。吃虧的當然就是那個護林員了。”36村長說到這兒,嚥了口唾沫,看看並沒人想問什麼,便又接著說了下去:“剛才不是說了,那傢伙可是個硬
子。吃了這麼個大虧,那心裡還能服氣了。於是就回了山上,又連夜趕下來,取了一杆槍,橫下一條心要把四兄弟這一窩子全給收拾了。當時四兄弟正在打麻將,可能早以為沒事了,就沒防備那傢伙還能再爬回來!還敢拿槍打!還敢往死裡打!做夢也沒想到會這樣!要不咋的一聽到有響動,就大咧咧地往外走,還亮著燈,你想想,那還不成了活靶子!要不咋會一個接一個地全給崩了。就是太大意了。要是多少防備著點,咋著也不能讓人家一連打倒四個!我尋思這大概就是主要的原因。李鄉長剛才說過了,這都是我個人的想法。最後到底是咋著,還得靠領導們詳細查問。時間也不早了,我也不多說了。就這些,就這些。”一窯
的人依然一動不動,全都聽得發了愣。老王也覺得格外納悶,誰也沒想到這個剛才還窩窩囊囊、
吐吐的村長,竟像變戲法似的,一會兒工夫就活脫脫地換了個樣!且不論他講的這些有幾分真實
,只要你看看他那口齒利落,談吐清楚,甚至有點滔滔不絕的樣子,就足以讓你
到與剛才的形狀簡直有著天壤之別。
所有的人都在村長臉上瞄了又瞄,似乎想從他那臉上瞄出些什麼來。至少有一點人們無法理解。村長剛才那一臉的膽怯,自卑,恐慌,奴相…這會兒都到哪兒去了?張書記好像是想說兩句什麼,嘴張了張沒說出來。末了,還是鄉長開了口:“昨天打架的時候,你就啥也不知道,啥也沒看到?”
“我當時就不在家,我到地裡幹活去了。還是天黑了回家才聽說到打架的事。”
“當時打架打成那樣,也沒人去找你?”鄉長好像又有些惱火。
“找我?嗨?你是鄉長,咱村的情況你也不是不清楚。別說打架的事了,就是再大點的事,村裡還有人會想到我這個村長?剛才我就想給你解釋哩,倒不是說縣長書記的都在這兒我還想發牢騷。如今的村長村委會,還算個啥呀!權沒權,錢沒錢,人沒人,啥也沒有,哪個會聽你的!誰又能把你放在眼裡!四兄弟四兄弟,一村人張口閉口就是四兄弟。上邊來了人是四兄弟,下邊有了事也是四兄弟。到了這會兒了,咱也不怕丟人。這也有幾年了,村裡的啥事情不是人家四兄弟拿著。就說這吃水的事吧,像咱們這兒,祖祖輩輩的,不就是都在那個淺水窩裡挑水喝。啥時候蓋過水房,讓人管過。可人家打了個招呼,說要承包就承包了。其實招呼也就是個招呼,你就是不同意還不是白不同意。你不同意就能由了你了?順著人家,村裡的事情還好辦些。要是不順人家,嗨!這倒不是因為人家四兄弟出事了,不行了,咱才在這兒說這些不三不四的話。要是不順人家,人家瞅著你不順眼,你這個村長一天也幹不成!說白了,咱這村長還不就是個聾子的耳朵。人家沒把你放在眼裡,村裡的人還會把你放在眼裡,人家說要承包這也就承包了,給你說一聲是給你個面子。人家就是不打招呼,你又能咋的?人家是不要當那個村長,若要當早當一百回了!還不就是個耍皮影的,讓咱給人家做個影子!啥開會呀,選舉呀,民意調查呀,只要人家在,啥還不是個樣子。人家要咋還不就得咋。一村的人,連咱這個村長村委會算上,哪個敢不同意!吃的喝的穿的花的都攥在人家手裡,你不聽人家的聽誰的。人家那是啥勢力!如今把事情鬧成這樣,還會有人來找我!說真的,若是四兄弟裡頭有一個活著沒出事,說不準這事還找不到我頭上。我也不怕你們笑話。昨晚他們一家子來找我,我都給懵了。好半天也不明白他們咋的要來找我。後來才曉得他們四個都給打倒了。我也不是這會兒才敢說這話,四兄弟這回也是活該出事。他們總以為全天下的人都跟這村裡的人一樣,想咋就要咋。沒想到就碰了個硬對頭!你狠我比你更狠,你毒我比你更毒。誰也不肯讓一步,哪還有不鬧出亂子來的!”到了這會兒,人們好像才看到,這個老是點頭哈的村長,
桿一時間竟
得筆直,人也一下子高了許多,看上去蠻像條漢子!
連鄉長也有些瞪了眼,這一番話軟中帶硬,就卡在他的喉嚨裡。如果再問,保不準這傢伙還會說出什麼來。你若不再給他點面子,說不定真敢讓你下不了臺。
於是窯裡又清靜下來。好一陣兒,老王見沒人吭聲,就突然問了一聲:“四兄弟不讓狗子用水,想必你也清楚,不僅僅是因為狗子不
錢吧?肯定還有別的原因,是不是…”
“…這個呀,”村長瞥了一眼老王,顯得有些不安的樣子“想必是還有別的原因。不過這都是他們之間的事,具體的我就不大清楚了。”村長顯然是不想講。
“你多少總該估計出一些。這麼大的矛盾,停水斷電,連飲料也不讓買,我想你不會一點兒也不知道。”老王這麼一問,一窯的人好像都悟出了點什麼,於是都直直地盯著村長看。
“我尋思…這矛盾恐怕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到底因為啥,我真…說不準,不過依我看,還不就是些錢啦…木料啦的事。我這也是瞎說哩,也不知道說得對不對,你想想,那狗子是個護林員,管著一山的木料。那四兄弟又憑啥發的財!還不就是個木料,為了這木料…”啪!鄉長好像終於忍不住了,氣急敗壞地一巴掌就拍在那破桌子上:“胡說八道!簡直是胡說八道!什麼錢啦,隨便亂說是要負責任的,你懂不懂!你剛才就胡說了那麼多,就沒有理你!怎麼就這樣沒有頭腦!說話要有證據,要有分寸,沒有任何據的事情怎麼可以爛說爛道!你是村長,怎麼連這些也不懂!你說說,這…”37“你少來這一套!”村長突然把頭一擺,發瘋似的跺腳,衝著鄉長竟發起潑來“你就能光整治我!村長村長,到了這會兒來了才找我這個村長,你也不是不清楚,我是個啥村長!我這村長算個哇!當初我就死活不幹,是你硬讓我乾的嘛!咱這還不明擺著是個受氣包!這也不是,那也不對,這個不懂,那個胡說!那你讓我咋說哩嘛!村長村長,還不如人家個老百姓,不高興,不滿意了,還敢發兩句牢騷,誰像我整天受這窩囊氣!其實啥事你也清楚!像這喝水的事,狗子沒找過你們?我沒找過你們?你們又能咋的!人家要承包,我跑去問你,你說承包就承包,如今都搞承包,只要大夥同意就行。你啥不明白,咱這村裡大夥算個!人家要承包,誰敢說個不字!我那會兒就怕要鬧出事來,這才去找你的呀!誰曉得你就給了我這麼個囫圇話!你也沒法哩,我又有的法子!連你也不敢惹人家哩,我還敢咋的!敢是我真的胡說八道哩,人家省裡地區都是掛了號的,別說我這個村長,就是你們縣裡鄉里又能把人家咋辦!你以為我不曉得呀,這村裡的事,你們誰不曉得!誰不明白!因為喝水,狗子哪個沒找過!到這會兒了,啥事都推到我這村長頭上了!這個王八村長我早就幹夠啦!當初我就不稀罕,這會兒也一樣不稀罕!受夠啦!早就受夠啦!你們願意咋著就咋著!我早就看出來啦,這個黑鍋遲早還不得我背!受氣包,替罪羊,狗屙下的也是我屙下的,要處分撤職你們就明說,拐彎抹角的別再來這一套!我早就不想幹啦,早就幹夠啦!”說到這兒,村長猛然就一
股蹲下來。腦袋使勁地歪在一旁,整個身子都一鼓一鼓地
著
氣。四下裡頓時極靜極靜。
一窯的人盡皆愕然。鄉長像懵了似的呆在那裡,好半天也找不出一句話來。
“包子來啦!包子來啦!熱包子熱包子…”這時門外突然一陣喊叫,就一前一後撞進兩個抬著籮筐提著水桶的漢子來。兩個人咋咋呼呼的,一下子就把滿窯的緊張全給衝沒了。
捂著籮筐的布子一拉開,熱騰騰的白氣衝騰而起,窯頂上的蛛絲左右亂晃,滿窯裡頓時香氣撲鼻。
老王和老所長趕忙跑上去幫忙。老所長拿個碗往裡拾包子,一邊拾,一邊就朝歪脖子蹲在那裡依舊不動的村長蹬了一腳:“你他媽的還愣著幹啥哩!”老王覺得老所長這一腳很有意思。
這一腳既有輕輕的責備,也有不易覺察出來的友好和對村長剛才那一番話的讚許。
二十零點二十五分…好渴。
剛才那幾口水所帶來的溼潤清涼,好像一下子就被烘沒了。喉嚨裡漸漸地又像火燒一般,嘴上早已裂開的那層細皮正一塊一塊地捲起。嘴一動就一陣陣刺疼。
水…突然間他又到如此強烈地需要水。實在是太渴了。
他停了下來輕輕地著氣。至少還有三分之二的路程。
體力恢復得越來越慢,強烈的昏眩又陣陣襲來。現在每爬動一步,都得付出全身的力氣。因為只能由右胳膊和左右腿膝蓋以上部位用力,右胳膊一條袖子幾乎整個都被磨透磨爛了。他已經用手絹把胳膊肘給緊緊扎住。倒不是怕疼,是怕再磨掉皮,再失去血。膝蓋上幸好有護膝。他患著輕微的關節炎,那是貓兒給他留下的紀念。自來到這山上後,每天都戴著護膝,沒想到竟派上這麼個用場。磨不透,而且硌著石塊也不覺得疼。那條假肢也還可以,往後用力蹬時,竟顯得很有力量。
他看著表,又使勁爬起來。不能再延誤了,否則真的太晚了。整整一天的爬動,已經使身體形成一種純機械的運動,所有的動作都是機械的。一種像是陷入麻木狀態的爬動。這種爬動總是讓他到爬著爬著就會突然再也爬不動了。地上很乾,厚厚的一層塵土。爬過的路面留著一條清晰的痕跡,在月光下,像是有一頭巨獸爬過。
拐過一座小山包,他的心不抖動了一下。
一座黑黝黝的小院落!夜灰灰的,兩扇黑黑的院門,有如一張張開的大嘴。
他的心不又抖動了一下。
這是村子裡最靠邊緣的一家。院門離路只有四五丈遠!
一戶人家…水!
一種巨大的誘惑陡然襲上心頭。…討口水喝,對!討口水去!
渴得實在有些堅持不住了。只要有一碗或者半瓢涼水就足夠了。
他知道這一家戶主的名字。是個年齡不算小的矮個農民,叫劉全德。這村裡都姓孔,唯他家是劉姓。劉全德是河南人。1960年逃荒在這兒落了戶。一家五口,老婆和孩子,都同父親一樣膽小老實。劉全德也確實老實。全村人靠山靠樹,子過得都不算賴。唯有他家仍是那麼窮。按照別人的說法,像他這樣住在村外的家戶,就是隨便摸點偷點,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可他一家好像從來也不幹那種事。就是幹了只怕也沒人相信。因為只要你一走進他那破破爛爛、四壁徒立的家,所有懷疑的念頭頃刻便會打消。人也是一副極為老實憨厚的樣子。連說話也顯得小心翼翼,膽小怕事。就是大熱天,兩隻手也好像總是籠著,背也
不直,駝背一樣彎著。皺紋滿臉,牙掉得連前門牙也快光了。其實他並不老,還不到五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