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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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世界上沒有鏡子,那麼,沒有人真正知道他自己的模樣。
——叔本華上吐下瀉的分手結局我必須從“熱狗”事件說起。
那天,左手打著繃帶的我從醫院出來,買了兩條香味誘人的"熱狗"填肚,吃完後只覺得肚子隱隱作痛,當我回到住處,疼痛猛烈起來,我開始劇烈地嘔吐和不能控制地腹瀉。我的身體一向很好,從不用存儲任何物藥,哪怕是速效冒膠囊之類的家庭必備藥品,於是我自信地以健康的
體與突然襲來的病痛抗衡。嘔空了腹中所有的東西,黃
的苦膽水一次又一次地從我的喉嚨裡湧出,直至嘔吐變成痙攣;不斷地腹瀉,使我像漏氣的輪胎,失去
神的支撐,像塊軟膠一樣渾身疲塌。我抬不動腳步,只有長時間地蹲在洗手間裡,上吐下瀉,手扶著牆壁才不至於暈倒。當我因疼痛而躬曲著
背,攀沿著牆壁緩緩地移到
邊,跌倒在
,就再也無力動彈。
電話就在枕邊,我首先想到了何波,我如果給他打電話,不管怎麼樣,十分鐘內他肯定會到。可是我跟他分手不過一週,互相留下那麼深刻的傷害,我情願就這樣死去,也不願打電話求助於他。我也想到了其他朋友,但我不想任何一個人知道,我可憐到生病的時候只有求他(她)的地步,我不想麻煩別人,不想別人知道我的軟弱。在我的潛意識裡,我其實已經在跟這次病魔較勁,或者說我在毫不絕望地等待一個結果,聽任它結束我的生命,聽任我戰勝它的猖獗。我蜷曲著軀體,不斷地尋找可以減緩疼痛的舒適姿勢,眼淚始終伴隨著疼痛無休止地淌。在頑劣的疾病面前,生命像秋草一樣脆弱地搖擺,那個黑夜被疼痛折騰得格外漫長。
這是我這輩子經歷的最痛苦無助的夜,就像我與何波的愛情,我承受了煉獄般的煎熬。當早晨溫和的陽光透灑進來,我蛻變般獲得重生。在以後的子裡,我只要聞到“熱狗”的香味就難以控制地全身發冷,像
了一大塊油膩的肥
,立即
到噁心,想嘔吐,我把這種反應叫做“熱狗”效應。
我花這麼一大段文字來講述我的一次生病,是因為我覺得這能讓你更瞭解我與何波的愛情,明白我的生病與我的愛情之間的微妙關係。我一直認為我與何波的愛情,就像那次食物中毒,我獨自承受著,疼痛著,而不能求助於人任何人,我所做的只能是把過去的東西上吐下瀉地瘋狂清理完畢,閉上眼睛把一切給漫漫的夜。那次"熱狗"事件使我觸電,而與帶著孩子的何波戀愛分手,使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看見帶著孩子的男人就莫名湧起就難受、厭惡和長時間揮之不去的怨怒,他憑什麼帶著與別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張揚著他與另一個女人的歡樂結晶,叫我去愛他,愛他和她
媾得出的果實?
我翻箱倒櫃地把記憶晾出來,要向你描述我長達兩年的情煉獄,這對我來說,無疑是殘酷尖刻的。許多
子以來,我總是蜻蜓點水般掠過那次情
的湖面,當我準備告訴你這一切,我已經決定面對,我需要你與我一起進入回憶,幫助我卸下心頭沉重的愧疚的石頭,我會像漁船上的鷺鷥,深深地潛入水底,忠實地捕撈記憶之河裡的關於我的真實的愛恨、嫉妒、狹隘、自私和無盡的愧疚,並毫無隱藏地奉獻給你。
蕩著小船兒般的眼睛深圳的冬天通常是陽光明媚的。陽光散漫的籠罩,柔若無骨,像無所事事又貪睡遲起的二,無盡的慵懶。太陽底下的人,臉上像塗了黃油般一樣亮彩,特區人民的幸福生活充分體現於滿溢的脂肪和褲
帶上那一堆累贅的肥
上,所以保齡球、高爾夫球、網球等一系列與幹掉脂肪有關的活動,也像皮下脂肪一下迅猛增長。我是一個單身女孩,各種體育項目都非常拿手,曾獲全校體育全能冠軍,長得還有幾分姿
,難免像寵物一樣,獲得友好與青睞。
何波電話通知,告訴我今天上場的有某局長某主任時,我的腦海裡立刻浮現腹果大象的蟒蛇笨重動的形像,當然那張肚皮是不會撐破的,像孕婦十月懷胎一樣,一旦與肌體血
相連,自身的功能就想應地增加了,時間一長,並不覺得肚子沉重,偶爾摸摸,還
有成就
。我扛著網球拍子往體育中心的網球場趕。陽光下我的影子有點消瘦,但很矯健,這都是陪練的結果。我很樂意當陪練,能認識些不大不小的官兒倒在其次,主要是打球管飯局,且不是隨便的飯局,
十斤八斤"過山峰"打火鍋是常事。你知道一個人過
子最愁兩件事,一是吃飯,二是
事,吃飯可以湊合,
事卻沒法隨便。
何波在武漢時就是副處級,調過來後降到正科級,一年後提副處,正處路上“行路難,多岐路”一副又副了兩年,這時何波也才三十三歲。何波沒有大肚皮,顯然,他也是球翁之意不在練,我與他在這球場上算是各有所圖。
我走了十五分鐘,到球場的時候,他們已經幹得大汗淋漓,只剩條褲衩。我一向不喜歡見面握手行官方禮節,因此當何波說你上我撤,我握著拍子,喊一聲“看球!”就“啪”地一聲把球發過去了。對方措手不及,腆著肚皮晃著那個謝了頂的腦袋,笑呵呵地說,何波,來者不善啊!何波附和,是啊,劉局長,這位可是女中豪傑喲!何波說完向我使個眼,我明白他是讓我悠著點,不能讓人如此奔波,必須把他喂得恰到好處,喂得雄心
,畢竟只是個陪練,不是征服者。啊呀,劉局長,對不起,很久沒打了,力度控制得不好!我故意
了
手腕摔了摔膀子,做了幾個擴
動作,證明我肌
生硬,缺乏鍛鍊,其實我哪個周不打它三兩回。打了一場,劉局長勝了,他揩完汗,一隻手搭在肚皮上,享受微風,彷彿得到下手們點頭哈
的阿諛奉承,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
我退了,何波上。憋著一身體力無處釋放實在不過癮,不過癮我就在場邊東望西張,那邊有兩個官兒捏著球拍,隔著球網湊得很近地談論什麼,八成又是機關那點破事。我坐下來覺無聊。這時場地角落裡靜悄悄地潛出一個小女孩,手裡玩耍著兩個黃
網球,像條小狗一樣的腳步怯怯。她不說話,淺淺地朝我笑了一下,
出細密的小牙。我覺得她不太快樂,她平常而禮貌的笑容裡散漫著不屬於一個孩子的安靜與憂鬱。我記不起她穿什麼顏
的衣服,只
覺質地彷彿很好,不會困為穿著搭配的不太諧調,短髮的凌亂不堪而讓人產生因為貧窮無法打扮的錯覺,頂多像個有錢卻沒媽照管的孩子。我一直認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比一個母親更懂得打扮孩子,更喜歡打扮孩子,在另一個意義上來說,沒有任何人比一個母親更愛孩子。
儘管那樣,她的漂亮依然是突出的。我喜歡漂亮的孩子和可愛的小狗,我也常常把孩子比作小狗,兩者都讓我產生撫摸與擁抱的衝動。於是我向她招手,她怯怯地走近我,黑眼睛清澈透亮,卻像葡萄一樣安靜。她依然不說話,輕輕而又自然地靠著我,彷彿靠在我的膝邊,就是我向她招手的目的,然後鬱郁地看球場上的人跑來跑去。
我正想詢問小女孩一些問題,何波走過來了,他象徵地掠了掠女孩的頭髮,好像是因為手無處可放,而臨時找了一份差使,他眼睛看著我,近乎傻笑地說,她叫何心依,三歲!他舉起礦泉水瓶咕嚕咕嚕往嘴裡倒水,喝完再一次象徵
地掠了掠孩子的頭髮,說跟阿姨玩呀,爸爸打球。
她是何波的女兒!我盯著何波的背影愣了半晌。我認識何波沒多久,並不知道他的婚姻狀態,更不知道他有個女兒——這麼漂亮的女兒。在深圳,很多朋友在一起,是絕不談家事的,所以既便是經常一起吃飯打球,家庭背景長期處模糊狀態,這也很正常,沒有人會把家庭帶到酒桌上來,就像不把工作帶回家庭一樣,井水不犯河水。
但我還是有些吃驚,一個樸實平常的男人,竟然生出如此漂亮不凡的小人兒來。
小女孩轉過臉看我一眼,仍是不說話,再次對我笑,像是證明何波說的話是真的。她的黑眼睛裡盪漾著天的漣漪,有了一點快樂與生動。她靠得更緊了些,整個人都依在我的懷裡了。我
覺這個叫心依的小女孩的依賴和信任,忽然一股陌生的柔情像棵
苗兒從心田冒出來,迅速地向小心依攀移。
心依,去娛樂城玩好不好?心依在我懷裡的小小身體,天真無助,像只等待愛憐的小狗,我對心依發出邀請,就像抱起一隻小狗,要給它雙手的溫存。心依抿著小嘴用力且肯定地點頭,黑眼睛像兩汪純淨的小水塘,憂鬱褪閃,浮現陽光的明亮。
我彎抱起她,抱起她的一剎那,什麼東西溫柔且狠力地擊中了我,我的心猛地一顫,這孩子,似乎是很早就與我有牽連了的!心依用一雙小手圈著我的脖子,怔怔地看我的臉,像藏著許多心事似的,像要看清我的心事似的,她似乎在拼命讀我,似乎要從我的臉上讀出另一個人,讀出她心中不為人知的
惑。我懷疑心依在我抱起她的一剎那,也有和我一樣有親切溫暖的
覺。我有些詫異她仍不說話,我用額頭觸碰她的小額頭,故意瞪著眼睛看她,朝她擠眉
眼,想逗她笑起來。
心依只是怔怔地看我的臉。
你在想什麼呢,小東西?見她不笑,我忍不住問。
心依不說話,仍是怔怔地看我的臉。
你媽媽呢?心依?心依不說話,仍然怔怔地看我的臉,眼神卻明顯黯淡下去。
難道是個啞巴?我這麼問自己,隨即我作出了判斷——她是個啞巴,所以她的爸爸從不在朋友面前提起。我像忽然發現懷中的小狗受傷了,有點發慌。我把她放下地,飄落的紫荊花壓在她的腳下。心依挪開腳,撿起紫荊花,仰著小臉,茫然地朝樹上望去,心依惑與無助的目光,像跌落的花瓣。陽光下她的眼睛眯得細細的,睫
像瓣葉子那樣顫動。那棵樹,那樹上的花,對於一個三歲的孩子,可能就像天上的星星那麼遙遠與美麗。
我認認真真地蹲下,認認真真地打量,認認真真地痛惜——這麼漂亮的孩子居然是個啞巴!她應該留著辮子,扎著歡快飛舞的蝴蝶,穿著整齊的衣裙幸福地歌唱。
她的衣服質地很好,款式也很漂亮,我看清了這是昂貴的名牌童裝。不知道誰給她穿的襪子,花紋套得歪歪扭扭,顏白得搶眼,明顯偏大的黑皮鞋上蒙了一層灰塵,在白襪子的映襯下,鞋子卑汙,鞋子自慚形穢。我看到鞋子悄悄往後收攏,我順著孩子的襪子往上看,心依的眼裡有點不安,她
地意識到我在觀察她,她也發現了鞋子的不太體面,她惶惶地看著我,我再一次發現心依眼裡混合著一種與年齡不相符合的東西。
我不再說話,心裡有點難過。我幫她扯扯衣袖,叉開指頭梳理她的短髮,然後站起來,把右手遞給她。她小心地握住我的一個手指頭,準確地說,她牽著我的食指,跟著我一步一步地前移。她儘量將步子踱寬了,以便跟上我,我則放慢腳步,每一步只跨一塊磚頭。我的手指開始癢癢的,然後是一片溫熱,接著就只覺得她的手長在我的手上了。當我扭過臉看她,她正仰著頭看我,陽光跌落在她的眼裡,她的眼睛就像倒映著太陽的湖水,波瀾輕漾,我忍不住又抱起了她。
攀沿的快樂突然懸空我們似乎生活得有滋有味。每個月雷打不動四五千塊的薪水,上班幹活得心應手,下班吃喝玩樂美容健身,有能力的再撈點油水外快,衣食住行樣樣妥貼,可以將自摸一把各付一百大元的麻將打成常水平,五百塊左右的衣服買起來眼都不眨。當然我指的通常是像我這樣的未婚普通機關幹部,已婚的
勞家庭
勞孩子,除了在臉上花點錢,挽留一下青
的尾巴外,大部份是捨不得這樣放血一樣揮霍的。當然對於局長主任哪怕是副處何波來說,這些就是小菜一碟。
後來又打過羽球和乒乓球,有些什麼官兒在場,我都記不住了,我不再熱衷於跟他們套
情。每次我都對何波說,帶上心依呀,不帶她我不來!我因而如願以償地見到心依,看到她會說話的黑眼睛,看到她乖巧的小模樣。我發現我莫名其妙地開始依戀她,我依戀她跟我小時候依戀母親的
覺那樣相似。這份陌生而
悉,柔和而又
動的情
悄悄、隱蔽、快樂地把我籠罩。
這一次我又耐著子陪練了幾場,然後抱著心依走了,我說過要送她幾個snoopy。離開時,我聽場內有人說,何處長,趕緊給孩子找個媽啊,大老爺們也該放放手腳了!另一個說,快追呀,這個女仔球打得好,人也
不錯嘛!我愣了,在拐角處故意停留,只聽得何波呵呵地傻笑,說,人家是黃花閨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