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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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明遠又笑了。"不會讓她等,以後都不會讓她等。"他忽然收起了笑,深深的注視王孝城說:"孝城,說一句實話,我常覺得,夢竹會讓別人在她面前都變得渺小了,她任勞任怨,合情合理…把一切好事都佔了,使別人在她面前顯得寒傖。"

"這──總不該是她的缺點吧!"

"當然。"楊明遠說:"我只是說明一句,我實在──配不上她。當初南北社任何一個會員娶了她,都比我強。"

"你怎么能這樣說?明遠?"

"這是我心裡的話,"楊明遠低聲說:"不過,我愛她,一種絕望的愛──毫無辦法的愛,我試過,但我無法不愛她。"他了口氣:"好了,再見,孝城。"

"再──見。"王孝城說著,仍舊站在門邊,望著楊明遠有些踉蹌的步子,和那瘦長的、孤獨的、在街燈照下移開的身影。心底模模糊糊的有種近乎憐憫和同情的情緒,卻又有更多的不安。一直等到楊明遠的影子轉過了街角,再也看不見了,他才回過身子,關上房門,不知所以的嘆了口長氣。

楊明遠踏著夜,一腳高一腳低的回到了淡水河邊,沿著河堤,他茫茫然的踱著步子。是的,淡水河與嘉陵江唯一相似的地方,是淡水河有水,嘉陵江也有水。他走下了河堤,在岸邊緩緩的走著,草深沒脛,蟲鳴唧唧,秋風在水面低唱。

嘉陵江邊的一夜,他救了夢竹,夢竹倒在他的懷裡,哭著喊:"請你讓我死!請你讓我死!請你讓我死!"他還記得那小小的顫慄的身子,如何在他的胳膊中掙扎搐。死,死又是什么?他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用手託著下巴,瞪視著波光盪漾的河面。

"死,死又是什么?"他輕輕的自問,又自己答了:"一種解脫,一種長時間的睡眠,一種混沌無知的境界。"

"美嗎?"他再問。

"應該是美的,最起碼比人世美。無知就是美麗──因為無憂無愁無憎無慾無求無煩惱。那時候,可以真正的休息了。"

"你確定另一個世界是混沌無知的嗎?"他再問。

"不,不能確定。"他自己答了。

"假若另一個世界比人世更紛雜,更苦惱,更充滿了問題,那又怎么辦?"他縱聲的笑了。

"那么,你就永遠別想'逃避'了!人生最大的逃避就是從這個世界逃向另一個世界,假若逃到另一個世界卻比這世界更紛擾,那不是過份的可悲了嗎?"他仰頭向天,仍然在笑著,大聲的說:"人類,該往何處去?"他的笑聲和語句被風捲走了,幹而澀的消失在水面。於是,他聽到不遠的地方,草叢中有著嫌詔,大概是蛇吧!他對草叢裡望過去,不是。原來是一對青年男女,正在喁喁的訴說著情話。

顯然,他驚動了他們,他聽到女的在問:"那個人坐在那兒幹什么?"

"發神經吧,別理他!"男的說。

發神經!本來就是發神經!整個世界都在發神經!他糊糊的想著。豈獨我在發神經,你們不是也有神經嗎?什么地方不好去?要在這淡水河邊的草叢裡喂蚊子?

"我猜,"女的說了:"他碰到了什么傷心事!"

"你別愛管別人的閒事!"男的說。"理他幹嘛!看著我!"接著,是女的一陣輕笑,和低低的一句:"噢,你沒刮鬍子!"楊明遠又縱聲的笑了起來,多滑稽!他們在草叢中研究有沒有刮鬍子,卻罵他是發神經,真不知道誰有神經!

"你聽,他在笑。"女的說。

"你怎么對他那么有興趣?"男的說:"別理他。坐過來一點,唱一支歌給我聽。"

"唱什么?"

"隨便。"女的唱了,輕輕的,低柔的,一字一字的:"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斷了遙遠的雲和樹,多少的往事堪重數,你啊,你在何處?

"他聽呆了。用手託著頭,愣愣的望著河水。"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斷了遙遠的雲和樹,多少的往事堪重數,你啊,你在何處?"歌聲在水面迴旋,往事在水面迴旋,曾有過的夢和失落的夢都在水面迴旋…淚水慢慢的滑下了他的面頰,跌落在草地上。人,怎能失落一切,失落得乾乾淨淨,像他這樣?用手捧住頭,他哭了。

"哦,"那個女的又說話了:"聽!聽!那個人在哭。"

"是嗎?"男的說。

"我們走吧!"女的顯然不安了:"有個瘋子在那兒,怪可怕的。"草地上一陣之聲,他們站起來了。手挽著手,他們離他遠遠的走過去,女的披著長長的頭髮,走了一段,還回頭來看看他。男的把她拉走了,他聽到那女的低而柔的一聲:"你說,他會不會自殺?"他們走了。他仍然坐著,那女的溫柔的語氣引起他內心一陣動,一個陌生的女孩子!似乎也寄予了他一份同情。他又笑了,他嫉妒她身邊的男孩子!有情的人是幸福了,老天保佑他們!但願"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斷了遙遠的雲和樹…"只是唱來取悅對方的。但是,誰保險二三十年後,他們中的一個不會坐在水邊憑弔著今天?

夜深了,他站起身來,抖落衣上沾的水。現在,做什么呢?該去了。另一個世界不見得比這一個世界好,但,最起碼,另一個世界是他所陌生的。慢慢的,他踱向水邊,可是,等一下,有人來了。一道強烈的電筒的光線落在他臉上,閃了他的眼睛,他吃了一驚,憤怒的說:"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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