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五回月夜挾飛仙萬里驚波明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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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陀大師查知就裡,乘老猿行法未久,只憑術虛相攝引,不知仇人所在以前,先用佛法破解。又傳了林寒金剛、天龍兩般坐禪之法,以防下次。並命將所得寶物貼藏好,謹防萬一失盜。那寶物乃是一塊古玉符,上刊雲龍風虎、水火天雷及諸靈符,為禪師前三世身在玄門時所煉的一件奇寶,本可用來防身。無如老猿遭劫之後,魂未固,倉猝之中又尋不到好廬舍,巧遇禪師路過,哀哭求情,知異類煉神最怕魔擾,便將此寶借他防魔。老猿拿去,苦煉多年,竟將魂煉得比轉劫借體還強十倍,又妙在能以玄功變化,隨心所,道行大進。此寶已深知奧妙,他不得。林寒在庵中住了月餘,學會禪功,方始回去。

楊瑾此時並未在庵,只是以前隨大師往上方山去,見過幾次。曾聽大師說過,他有相求自己之處。知他無事不來,又在庵前守候,延頸企盼神情,說不定便是等待自己回庵,有甚急事。忙即招呼雲鳳,攜了四小,一同降下。原來林寒仍是為了猿之事,來此求助。芬陀大師正在打坐,只說:"楊瑾可以為謀,現時同了凌雲鳳,在白陽山斬罷三尸,業經起身在途中了。"說完,便即閉目入定。林寒不敢在旁讀擾,所求之事又極緊急,忍不住跑出庵來眺望。

正等得有些心焦,見面甚是欣喜。楊瑾引見雲鳳、四小,施禮入庵,先去芬陀大師面前,率領雲鳳、四小一同跪拜,將軒陵二寶昊天鑑、九疑鼎,以及鼎內取出的一丸混沌元胎,連同妖墓所得三枝後陽神弩、四十九粒鐵豆、一個大葫蘆等,一併獻至座前,恭恭敬敬,稟告一切經過。大師微啟二目,含笑點首,向林寒看了一眼,示意退出,又復閉目入定。

楊瑾覺著師父今打坐神情與往不類,定有甚事,神遊在外,不然不會如此。得寶俱已獻出,只神鳩猛烈通靈,不敢大意,正想仍用朱環將它押往殿外,給雲鳳看守。那神鳩被敵人擒制,本來不服,早就蓄勢待發;加以回醒時久,體力逐漸康復,更是躍躍動。來時楊、凌二女因聞二老之言,知它難制,連所攜寶物,全都行法隱去,以防它睹物思人,怒相拼,不受羈制。又受二老重託,意在生降,不便傷它,一路之上,甚是小心戒備。及至進庵參拜,獻出諸寶,神鳩見是舊主之物,忽落敵手,果然火發起。等楊瑾要將它押往外殿,更忍不住,立時怪眼圓睜,光四,一抖雙翼,掙扎起。仗有朱環神光,圈住全身,雖掙不脫,那般威猛兇惡倔強之狀,看去卻也驚人。楊瑾低喝一聲:"孽畜,還敢如此大膽!

"隨手取出法華金輪,方迫使就範,芬陀大師手上一串牟尼珠,忽然脫腕飛起,化成十丈長一道彩虹,穿著一百零八團金光,其大如碗,將神鳩繞住。金光到處,朱環倏地飛回。再看神鳩,口內含著一團金光,周身上下也被金光彩虹圍繞數匝,目定神呆,形態頓時萎縮。

知被師父佛力制住,無用心。又見林寒肅立在側,狀甚憂惶,忙連雲鳳、四小一齊偕出,同往自己修道禪房以內,問林寒可有甚麼急事。林寒匆匆說了來意。

原來那老猿自從當年遭劫,向獨指禪師借得古玉符回,苦心潛修,居然煉到神凝形固,無須轉劫再尋廬舍。這一來,深知玉符功用,愛之如命。無奈與禪師約定歸還年限,不敢失信。上次去往上方山還符,並非出於本願。原意此符乃玄門異寶,佛家拿去無甚用處,禪師法力高深,更不需此,不過前去打個代,表明它不失信,再向禪師苦求賜與。誰知一到鏡波寺門,早有人在彼相候。恰巧他因還符之前,取捨不定,去遲了一天,以為禪師見怪,驟出不意,沒有深思,竟自將符還與林寒。本就不捨,忽又看出林寒不是佛門弟子裝束,覺有破綻,頓起驚疑之念,當時便要飛入殿內,假裝叩謝,一查就裡。先料林寒也是個來向禪師借符之人,並沒想到禪師業已坐化飛昇。及被大殿上三寶神光嚇退,回山以後,暗忖:"初見禪師借符之時,尚蒙憐憫,嗣後一意苦修,力求善果,以禪師的智慧遠照,不會不知,見面至少也得嘉勉一番。縱然去遲了一,怎就命一外人守候索取?不容自己入寺拜謁,也就罷了,何以還要小題大做,無緣無故,放出佛門煉魔降妖的三寶禪光,好似深防自己強要入內一般?"越想越疑,決意再往寺內,藉口昨晚未得參謁謝恩,仍想伺機索賜古玉符,就便觀察那天龍禪唱,是否為己而發。

第二林寒走沒多時,他便二次趕到,空中飛行,遠遠望見寺門口又站定一箇中年和尚,意似有待,卻非昨收寶之人。等猿一降落,便一橫禪杖,將寺門攔住,喝道:"此乃清靜禪門,何方靈,竟敢擅行闖入!即速退去,免遭誅戮!"猿不知他是無名老禪師弟子鐵面天僧漚浮子,先還當是獨指禪師門下,不敢忤犯。及至忍著憤怒,躬身說了來意,漚浮子笑道:"可笑你這老猿,枉自修煉多年,還轉了一劫,卻這等茫昧。獨指禪師已於前晚功德圓滿,飛昇極樂,竟會一點不知曉,還向我佛門擾鬧。饒你無知,速速去吧。"猿聞言,明白昨晚上當。料這和尚也不好惹,怒問:"禪師既然飛昇,昨晚為何蒙詐去我的寶物?"漚浮子笑道:"蠢畜蠢畜,你自身尚無歸著,有甚寶物是你的?寶物如應為你有,昨晚為何親手遞與他人?你自還債,他自取償,他有他的來歷,你有你的因果。甚麼叫作寶物?要它何用?又與我和尚何干?放著大路不走,卻向我糾纏不清。再如逗留,難逃公道。"老猿雖是得道魂,災劫未滿,火在心頭,哪識漚浮子奉了師命,向他點化,立時發暴怒,非向和尚索要昨誆去他玉符的人不可,末後竟將所煉桃木飛劍放出兩道青光,想要傷人。吃漚浮子一禪杖上去,將兩道劍光雙雙打折。猿大驚,才知和尚厲害,不可明敵,立縱遁光逃去。漚浮子一笑回寺,也未追趕。

猜定寺中和尚與禪師必有瓜葛,既想奪還玉符,又氣忿不過,連打探了兩寺中和尚的法號來歷。偏生獨指禪師與無名禪師本是同門師兄弟,時常閉關參修禪門上乘妙果,久已韜光隱跡,不為世知。無名禪師師徒七人,更是禪關一坐,便歷數十年之久。獨指禪師雖有林寒時常下山積修外功,但是從不許提起是他記名弟子,林寒又未受戒剃髮。本來絕少人知道這兩位有道高僧來歷,與猿往的,十九為左道旁門,以及後進之士,哪裡能打聽得出,始終莫測高深,難勝算。思量無計,只得把平生所煉法寶,連同餘剩的四十七口桃木劍,一同帶在身旁,三次趕往上方山,滿想以多為勝。妙在剛一飛到,又換了一個和尚在彼相候,一手依舊大敗而歸,連寺門都未得走近一步。似這樣想盡方法,連去六次,每次必換一個敵人,把無名禪師門下天塵、西來、漚浮、未還、無明、度厄等六弟子一一會遍,連喪了好些法寶。四十九口桃木飛劍,先後折卻了二十八口,枉自仇深似海,無可如何。最後拼冒奇險,以為每次敗逃,多用玄功變化脫身,至多再敗上兩回,能僥倖報仇更好;否則也探看寺內到底有多少強敵,叫甚法號,何以個個都無人知道來歷,而又那般厲害。於是易明為暗,不去山門外叫陣對敵,徑仗玄功變化,偷偷前往。

這一回居然被他潛入寺內。他見仇敵都在殿上打坐,當中只多著一個老和尚,看神氣事前毫無準備,山門外也無人相候。猿也是久經大敵,雖稍幸今番計善,卻又因中坐老僧生了疑慮。心想:"那六個已然無一能敵,何況是他們的師父;況且每來俱似前知,早有一人等候門外,難道今番暗來,便不知曉?"恐怕上當,不又膽怯躊躇起來。伏身殿角,待了好一會,兀自前又卻,不敢下手。正觀望問,忽見中坐老僧微啟二目,向他微笑。情知不妙,忙縱遁光逃,哪裡能夠。耳聽禪師喝道:"禪門淨地,豈容妖物鬼混?眾弟子還不與我拿來!"語聲甫住,眼前金光一亮,禪師上座弟子天塵,已持禪杖在前,現身擋住去路。

以前曾與他過手,知他法力高強,手中降魔禪杖神妙無窮,有好幾件法寶,俱斷送在他手內。驚弓之鳥,怎敢抵敵,慌不迭一縱遁光,往斜刺裡逃去。又遇漚浮、無明二弟子,雙雙頭截住。知道事機危迫,只得拼著捱上兩禪杖,仍用玄功變化,化成一溜火光,待要破空直上,倏地眼前奇亮,十畝方圓一片霞光,金芒眩彩,耀眼生花。倉猝間,也看不出是甚寶物,只覺疾如閃電,當頭壓將下來,休說逃遁,連緩氣的工夫都沒有。身上機伶伶的一個寒戰打過,立時失了知覺。等醒轉過來睜眼一看,仇敵師徒七人,仍在打坐入定未動,殿上佛火青熒,光焰停勻,自己仍然伏身原處。清風拂體,星月在天,殿內外俱是靜悄悄的,不聞聲息,與初來時情景一般。恍如做了一場噩夢,絕非曾經爭殺之狀。暗忖:"適才明明聽見老和尚看破行藏,喝令眾弟子將自己圍困,如今既未受傷,又未被擒,仍在殿角上潛伏窺視,難道是怯敵心虛,因疑生幻,自己搗鬼不成?"又覺無有是理。細查仇敵神態,直似入定已久,毫無覺察。雖然十分驚訝,但因復仇心盛,到底是真是幻,也無暇深思,反以為仇敵真個沒有窺著自己。意乘其無備,運用玄功變化,猛衝入殿,下手暗算,取禪師師徒命。

主意打好,剛待向殿中飛去,猛覺全身俱受了制,一任費盡心力,絲毫轉動不得。這才知道身落敵手,適才業被縛制,是真事,不是夢幻,危機重大,說不定多年苦功煉成的劫後魂,半仙之體,就要毀於一旦。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由急生悔,由悔生痛,越想越傷心,忍不住撲簌簌下淚來。生死存滅關頭,不由把平剛暴嫉忿之消磨殆盡,立時軟了下來,口吐哀聲,哭喊:"禪師羅漢,可憐小畜兩劫苦修,煞非容易。自問平尚無大過,從不輕易傷人。獨指禪師曾垂憐憫,還借過仙符,相助小畜成道。只是為一念之差,貪嗔致禍,自知不合屢來冒犯,如今悔已無及。禪師既代獨指禪師接掌此寺,必是同門同道。千乞念在獨指禪師成全小畜一番恩德,看他老人家的面上,大發慈悲,饒恕小畜一命。從今往後,定當匿跡荒山,自修正果,決不敢再向佛門窺伺。"他這裡只管不住哭的訴泣求,說了一遍,又是一遍。禪師師徒依舊端坐蒲團之上,閉目入定,神儀內瑩,寶相外宣,越覺莊嚴靜寂,仍似毫無覺察。

本來猿劫後殘魂,好容易經過多少年的苦修,受了若干磨折,重新煉到形神俱全地步,就此毀滅,永墮六畜輪迴,自然不捨。這時休說復仇之念業已冰消,便是打落他一半道行,只要不使他形神消滅,俱所心甘。況又見被困之後,仇敵始終未下辣手,頗似意在儆戒,不至於要他的命,又覺生機未盡。一存僥倖希冀之念,不暗自有些喜幸。繼見禪師一任自己苦求,久久不理,回憶適才被擒時口氣,頗似決絕,坐功一完,便要來下毒手,又不害怕傷心,哀哀痛哭起來。隔了一會,再一想:"佛門廣大,素稱慈悲,普度眾生,勝於度人。自己雖然不該妄起貪嗔,但他卻先打了誑語,兩下都有不是。何況自己平頗能自愛,與別的怪專喜害人的迥不相同,為人誤傷,已甚屈枉。獨指禪師尚因死非其罪,慈悲垂憐,惜寶相助。不過法力稍弱,被他制住,釁自彼開,曲不在我。業已服低知悔,認罪悔過,這和尚怎地如此心狠?哀求他一夜,竟是不聞不問。"又覺死活無關緊要,只是惡氣難消,不發難遏,暴怒起來。剛想豁出轉劫,痛罵仇敵一場,且快暫時心意,省得不死不活,五內懸懸難受。"禿驢"、"賊和尚"等字樣還未出口,又一想到前次遭劫,為飛劍所斬,遊魂飄蕩,浮沉草之間,無所歸宿,以及荒山潛修,種種苦難;這次又是魂修煉成形,並非體,不特珍貴得多,被害以後,知非二次修煉不可;這幾個和尚法力又甚厲害,設有不幸,墮入輪迴,不得超生,豈非大錯?想到危險處,驚魂都顫,哪裡還敢口出不遜,自速其禍。思來想去,比較還是苦苦哀求,或有幾許求生之望。似這般時憂時喜,時怒時懼,哀樂七情,同時並集在心頭上,似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終於走了認罪服輸,以求免死的一條道上。好話說了千千萬,真是無限悲鳴,不盡傷心,接連七七夜,不曾停過。好容易哭求到了末一天的子夜,才見禪師微啟二目,笑指他說道:"你這孽畜,還不去麼?"猿只當取笑,自然重訴前言,哭求寬免。言還未了,禪師倏地喝道:"想來便來,想去便去,你自忘歸,有誰留你?"說完這四句話,眼又閉上。猿聞言,猛地吃了一驚。方又要哭訴受制已歷七,千乞老禪師恩釋,忽覺身已能動,忙試一縱遁光,果然無罣無礙,自在飛起。萬想不到仇敵毫未加以傷害,放時這般容易。魚兒脫網,絕處逢生,慌不迭地逃回山去,再不敢去向上方山生事了。

過有三年,猿出外採藥,遇到兩個近年新結的忘形之友:一是崆峒派小一輩中有名人物小髯客向善;一個便是崑崙門中名宿巫山風箱峽獅子游龍子韋少少。因猿自知異類成道,喜與高人親近,訂之始,曾助向、韋二人採覓到不少靈藥。向、韋二人雖知他是個異類,不特道行甚深,仙甚厚,於玄功變化,法力修為,都不在自己以下,並且立身正而不,異必成正果。對人又復殷勤恭敬。因此不惜折節下,訂為忘形之友,常共往還。

無心中在縉雲山中路遇,自是欣然。由研討各人劍法起始,後來說高了興,便各將自己飛劍放起來,互相比鬥了一陣,又暢談了片時,向、韋二人才向猿定訂了後約別去。

誰知這一比劍為戲,幾乎給猿又惹殺身之禍。彼時正值許飛娘從空中路過,先並不知是誰,因看出不是峨眉一派,生心網羅,遠遠落下遁光,隱了身形,往前窺探。一見有游龍子韋少少在內,知他為人正直,上次慈雲寺已非本願,見面準鬧個無趣,心中涼了半截,本想走去。繼見韋少少等收劍同談,悄悄在旁一偷聽,正聽到猿對向、韋二人談起前事。韋少少見聞雖廣,也只知獨指禪師生平大概,因無名禪師自來韜光,仍然不知底細。向善行世未久,更無庸說了。猿便託向、韋二人,代為訪問各正派中高明之士,到底鏡波寺七個新來的和尚是甚麼來歷,上次吃的虧值與不值。自知不敵,原無復仇之想,偏被許飛娘聽了去。她也不知那師徒七人是誰,只覺有機可乘。當時因聽猿口氣,輕易難受自己被愚,並沒面,只在暗中尾隨,到了他的前,便自走去。先找到五鬼天王尚和陽,問出前半由,並知林寒後也要歸峨眉門下。又在各異派中連訪帶問,請教高人推算,居然被她了個一清二白。只不知林寒得了玉符,遊往何處。自己名聲太大,怕猿不肯合,特意找了海南島山寨中一個專煉旁門道法的散仙,前往福建大姥山摩霄峰絕頂猿修道的前,假作遊山採藥,去向猿結納,乘間告知底細,慫恿他去尋林寒報仇。

那散仙名叫雲翼,原是黎人,隱居海南島五指山黎母嶺多年,先本在山寨中閉戶潛修,絕少與聞外事。許飛娘因聽人說起他得過黎母真傳,通許多異術,能咒水不,咒火不燃,咒人隨意生死,慕名相訪。彼此談投了機,許飛娘便向他求教,學會驅遣六丁、假形制之術;並送他一口寶劍,傳了煉劍之法。雲翼因自己出身黎教,與別的玄門宗法不同,深以不會飛劍為憾,得劍大喜。由此兩人成了莫逆。這受了飛娘之託,趕到峰頂,正值猿他出,門緊閉。那大姥山在閩江北面,福鼎縣南,與宮山對峙,群峰林立,孤兀出,與南嶺諸山不相連屬。猿所居的摩霄峰,乃是山的絕頂,三面皆海,極擅壑之奇。去時又當九秋天氣,據峰憑臨,下面是千山萬壑,齊湊眼底。到處丹楓黃橘,映紫金,經霜染。上面是高雯雲淨,中天一碧,邊紅霞,散為紈綺。再往遠看出去,又是海闊天空,波瀾浩瀚,濤聲盈耳,一望無涯。真個是秋光明麗,冷豔絕倫,氣象萬千,應接不暇。雲翼賞玩了一陣,見暮靄蒼然,瞑四合,以為猿必是遠出,不會歸來,正走去。忽聽遠遠一聲猿嘯,接著便見遙天空際,隱隱飛來一溜火光。情知猿,便停了步,負手望海,故作未覺。

不一會,便聽破空之聲,直落峰頂,門忽然開放。回身一看,猿已經進,只見到一個背影,已聞內有猿猴呼嘯之聲。雲翼見猿沒來答理,無法談,又不便做不速之客,直闖進去相見,引他啟疑。只得索裝到底,再待一會,看他如何。方在面海躊躇,也是合該有事。猿一到,便看出他不是正經路數,本想閉不理,由他自去。偏生近年來收了兩個有器的小猿,俱都好事,早從隙外望,看了個清楚。爭著和猿外那人,從午後便來,先向端詳了一陣,從身旁取出雞骨,像是排了一卦。末後又掐指算了算,到處東張西望。雖未入相犯,已在前逗留了好些時辰,神情甚是鬼祟,定非好人。適見他意似要走,聞得嘯聲,又復停止等語。猿聞言,料知來人不是因見本峰景物雄奇,想奪府,便是有為而來。如若閉戶不理,不特示弱於人,他也決不就此罷手。想了想,還是先禮後兵,問明來意再說。因想試試來人深淺,輕悄悄閃出去,正要行法相戲,雲翼已經覺察,回過身來。猿不及施為,只得向前施禮問道:"道友午便到荒山,至今未行,可是有甚見教嗎?"雲翼知它靈慧異常,笑答道:"貧道乃五指山黎人云翼,因往宮採藥,望見此峰高出天表,偶然隨興登臨,頗喜此峰清麗雄奇,以為沒有主人,一時貪玩景物,未舍遽去。

今見道友仙骨清異,豐榘夷衝,道行必然深厚,高出貧道十倍。可能恕我愚昧,見教一二麼?"猿傲,素喜奉承,來人一謙和,不由轉了好。雖明白他前半賞景登臨,是些假話。心想:"這人雖非正派一,倒也不甚討厭。許是無心到此,看出行藏,特地相待一談,並非有為,也說不定。既無不利之心,與他談談何妨?"當下應允,就在峰頂磐石之上,相邀雲翼坐談。又喚中兩小猿,將適從戴雲山溫谷中新採回來的大龍眼和柑袖之類佳果,取將出來待客。猿因以前遭劫,便是受妖人連累;此人今無故至此,又從未聽說過他的姓名來歷,測不透他的心意,總覺有些可疑,並未揖客入。雲翼知他意在防微,略談引導、吐納之言,便給他高帽子戴,譽如真仙一。猿見他容止謙沖,言詞妙,所談黎家道法,也是別有玄妙,自成一家,漸漸由疑轉喜。

雲翼適可而止,並不久留,坐到月上中天,即告歸去。行時,因猿煩他一試奇術,還故意了一手。是夜雲霽風輕,清光如晝,照到廣闊無限的海面上,波翻湧,閃起千千萬萬的金鱗,一眼望不到邊際,奇景無邊,本就好看。雲翼卻嫌海濤起伏討厭,不如碧波無紋,澄明若鑑來得有趣。難得這好明月,意步行回家,徑由海面,賞玩這上下天光,踏月迴轉海南島去。猿因聽他說過善持咒之術,聞言知要咒海不,疑是賣幻境,假裝要送他一程;就便觀賞,一飽眼福。雲翼知旨,立時邀了猿,由峰頂往海面上飛去。將要到達,正值風起生,如山立,勢更洶湧。雲翼口誦咒,將手一指,海立時但平不動,澄波停勻,靜止不,萬里海洋,彌望空明,再吃秋月一照,不特天光雲影,上下同清,海中大小遊魚往來,鰭鱗畢現。人行其上,竟是又平又滑,毫不沾濡,倒影入水,髮可數,宛然如在一片奇大無比的晶鏡上行走一般。猿再三運用慧眼諦視,除開離卻兩旁百里和身後來路數十丈隨行隨復原狀外,前行二三百里的海面,直似整片玻璃修成,絕非幻境。心中好生贊服,不由傾倒。雲翼想已覺出猿慧眼,看出他不能咒遍全海,微笑說道:"旁門小術,無異班門斧。重勞相送,已盛情。你我訂恨晚,改再造仙山求教,就此告別吧。

"猿也因到了子夜用功之時,依言訂了後約,腳步一停,身剛告辭飛起,眼看海面,雲翼身子不動,人卻似箭一般,在無盡晶波上,往前飛駛而去。行過之處,海水隨著飛起,波濤掀天比前愈猛,花起落之間,人已由大而小,由小而隱,逐漸消失。

回峰隔了些,雲翼又來相訪,才延款入。由此常共往還,成了密友。雲翼先將猿身世同遭劫煉魂,與無名和尚結仇經過,探個清楚,轉告許飛娘。飛娘本想網羅猿,一聽他受過素因大師之害,益發心喜,以為可以同仇敵愾,引歸自己一黨。便叫雲翼告知劫他玉符的人,名叫林寒,乃無名和尚勾來的峨眉派門下弟子,勸他報仇。並勸他結納飛娘等異派中人,共尋素因大師和峨眉門下作對。誰知速不達。猿當初求借玉符煉魂時,獨指禪師曾經力加告誡說:"念你苦修多年,遭劫可憐,借寶成全你容易。但你要知劫數前定,如不經此一劫,不會哭嘯空山,便遇不到我,永遠是一異類,連鬼仙也修為不到。況且神尼優曇是我同道至,素因是她得意門人,道力深厚,劍術高強,你就成了氣候,也非對手,前往尋仇,無殊送死,豈不負我初心?"猿再三矢口立誓,決不記仇,並多修外功,以報成全之德。平又習聞飛娘等人罪惡滔天,中早有成見,友極慎,便是守著禪師誡言。

這一來,方知雲翼來意不善,恍然大悟,當時暴怒,雖然未能忘情玉符,對雲翼卻絕了

並令轉告飛娘等異派妖,速息妄想,自己不過想尋林寒取回已失之寶,並無害人之念,休說與峨眉門下無仇,就有也不願報。兩下里言語失和,就在摩霄峰上變友為敵,苦鬥了七天七夜。雲翼雖然法術奇,無奈猿玄功變化,妙用非常,不特制不了他,初鬥時反因偶然疏忽,幾乎吃了猿的大虧。後來勉強打個平手。到了末一天早上,向善和韋少少來訪,三下合力,將雲翼趕走。由此雙方成了對頭。

饒是猿這般機警明白,仍然上了飛孃的當。他自末一次上方山挫敗歸來,見無名禪師師徒既然如此厲害,劫符的人定是同黨,也非弱者。縱然尋了去,也未必能奪取回來,徒惹麻煩。有時想起,難過一會,也就罷了。及至得知林寒來歷,並非和尚徒弟。雲翼說他本領尋常,不知真假,看他劫符以後匿跡銷聲,也許不是能手。況且此符原是當初獨指禪師借與自己,原主不是凡人,如索還此寶,極為容易,直到坐化,並無相索之事。此符又不是佛門法寶,可知憐念自己能守戒向善,有心賜與。被人巧取豪奪,實不甘服。無論仙佛,都不能不講道理。無名和尚已將自己擒住,不加傷害,可知是他自己理虧之故。否則自己連犯他七次,哪有如此便宜?彼以力來,我以力往,各憑道行本領高下,來決取捨,大家一樣。況且自己理直,遇見能手,也有話說。等尋著林寒,如不可為,索死了這條心,省得時常惦念不忘。

貪嗔之念一起,又活了心,先和向、韋二人說起此事。向、韋二人聞他不與飛娘等同合汙,甚是贊同。惟因他要尋林寒奪寶,覺著不妥,力勸道:"如今峨眉正在昌明之期,便是後輩中的能人也甚多,你縱理直,這事也冒決不得。不過崑崙、峨眉兩派,常有同道往還,以前慈雲寺雖有小隙,近來已經半邊老尼調解。他們門下幾輩弟子,多半知名,並沒聽說有林寒其人。他們正在廣積外功之際,為了玉符,便匿跡不出,直似笑談。你又不知他師長名姓,本人居處,怎可妄動?飛娘等妖,心存叵測,莫要中她詭計。最好不再貪得。真個不捨,也把事情打點清楚,縝密行事為是。"飛娘原意,是為峨眉樹敵,特意加枝添葉,假說林寒現時已是峨眉門下。不料猿聽了向、韋二人之言,震於峨眉威聲,臨事審慎,反而遲遲不敢下手。隔了好些時,直到託人屢向峨眉派中人探聽,知無林寒在內。又苦於不知所在,才親去林寒老家,打聽出林寒生辰八字,在摩霄峰內設壇行法,攝取林寒真魂制。

原意攝到全神,他供出居處,自獻玉符,即行放卻,初無相害之意。淮知林寒自在雪山苦修,固。猿連祭了四十九,好容易快將真神攝入內,又被逸去。同時林寒也有了覺察,慌忙趕到芬陀大師那裡求救,又學會了金剛、天龍禪功。猿不但不能再遙攝他的心神,所使招魂法,反被芬陀大師所傳的法術破去。猿見事不濟,頗有知難而退之意。

隔了多時,猿偶遊庭,飽啖東山白沙獨核枇杷,並擬擇取佳種,用法術移歸摩霄峰下種植。行至莫釐峰下,正是五月望夜,月光照得萬頃澄波,水天一;湖中漁火明滅,宛如殘星;山寺疏鍾,時聞妙音。襯得夜景甚是清曠。猿在批粑林中,邊吃邊賞玩湖中景緻,不覺到了深夜。正在起勁,忽然一眼瞥見林屋山後,霞光寶氣,上衝霄漢,知有寶物出現。因林屋內自來多有仙靈棲息,近來更聽向、韋二人說中住著異人,飛劍厲害,道法高強,料那寶物必是異人所有,不曾在意。夏夜短,到了子未醜初,離天明較近,那寶氣仍在原處未動,越看越覺奇怪。及經再三仔細觀察,竟似由山寺側土中透出,不似中異人有心炫耀。先還不敢冒昧行事,一經躊躇,天已將明,寶氣也逐漸而隱,益發斷定寶物埋藏土內無疑。暗忖:"這事奇怪,難道寶物近在咫尺,中人竟未覺察麼?"想要罷休,卻又不捨。天已大明,山上下居民俱已起身。湖中風帆遠近,櫓聲效乃,漁歌相屬。猿枇杷樹尚未掘得,因恐引山民駭怪,又蹈前轍。想了想,林屋外表無奇,內金庭玉柱,深達百里,與世隔絕,相去尚遠,異人不致便遇,決計勾留一,喬裝前往西山寶氣上升之處看個究竟。

及至趕到西山一看,山上下居民甚多,雜以廟宇。昨晚寶氣上升之處,在包山寺左近,遍地果園,並無異狀。把寺左右一帶踏遍,找不到絲毫痕跡,心中納悶。猛想起漢朝仙人劉修道莫釐峰頂,後來結壇林屋,成道後身長綠,門下有黑白二猿獻果服役,人因呼之為公。聞說公壇在靈枯觀旁,壇上還有公的鎮壇符。既是古仙人成道遺址,必與此寶有些關聯。於是連忙尋往寺後靈祜觀旁一看,果有一座石壇,仙靈渺渺,遺址空存,石傾壇圯,漸廢為牧童樵豎遊息納涼之所,心中慨非常。深悔昨晚隔湖遙望,只看出寶物在左近一帶埋藏,既未跟蹤來此,又未升空查看準確所在,以致茫無頭緒。萬一今晚不再出現,或被別人捷足先得,豈非失之臂?

正在慨嘆,忽聽壇側石條上一個躺臥著的赤膊鄉漢,向左側大樹下剛睡起的老頭說道:"阿伯伯,格個公菩薩真靈。前我搭俚老人家燒仔一棵香,昨到蘇州城裡去賣枇杷,叫說大清早將一進城,就碰著一個大公館裡廂,走出一個俏皮孃姨,拿我喊進花園裡面去,請出一個老太太,人關和氣,一擔枇杷全留下,撥仔我加倍個銅鈿。還說我鄉下人做生意關苦,叫孃姨拿出半桶黃米飯,一大碗,還有弗少菜蔬撥吾吃。走個辰光,叫我隔三五再挑一擔好白沙去,還要多撥銅鈿。格位老太太真叫有良心,人好得氣,難怪俚有這樣大格福氣。"那老頭答道:"怪弗得耐今朝太陽實梗高,弗去做生意,還拿朵乘風涼,困晏早寫意,原來照著仔牌頭者。阿是我搭耐說個哪,公菩薩格塊碑,弗要看俚弗起,格麼叫靈。靈枯觀裡向格道士,阿要死快。大前夜裡,碑倒脫仔,告訴俚扶起來,俚為仔觀裡向嘸不啥香火,叫說話假痴假呆,陰陽怪氣。我想耐搭我擺啥卵架子,擺轉仔股就走,背後頭罵煞快。阿是我教耐燒仔棵香,就有實梗靈驗。今早橫豎阮啥事,天麼滿風涼,阿要再叫仔兩個人來,一道去拿格塊碑扶起來,包耐還有好運道。耐阿去哪?"那鄉漢喜道:"格麼你就喊人去,啥人弗去是眾生。"說罷,翻身扒起,順手抓起一塊墊背的大蒲扇,叉開褲襠,扇了兩下,便要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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