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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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終古埋黃土,記取韓憑化蝶時。
風雨撼窗,雞鳴不已。夢霞方披衣而起,覺有一絲冷氣,自窗隙中送入,使人肌膚起粟,乃起而環行室中數週,據案兀坐,悄然若有所思。所思維何?思夫夢境之離奇也。疇昔之夜,風雨瀟瀟,夢霞獨對孤燈,兀自愁悶,閱《長生殿》傳奇一卷。時雨聲陣陣,敲窗成韻,夜寒驟加,不耐久坐,乃廢書就枕,蒙首衾中,以待睡魔。而窗外風雨更厲,點點滴滴,一聲聲沁入愁心,益覺鄉思羈懷,百端悵觸,魚目常開,蝶魂難覓。
正輾側無聊之際,忽聞枕畔有人呼曰:“起,起!汝見意中人乎?”夢霞曰:“甚願。”隨所往,至一處,
水一灣,幽花乍開,粉牆圍
,簾影垂地,回顧則同來人已失。陰念此不知誰家繡闥,頗涉疑懼。徘徊間見簾罅忽
半面,則一似曾相識之美人也。見夢霞含笑問曰:“君來耶。君意中人尚未至,盍入室少待?”夢霞乃掀簾而進,美人款接殊殷勤,室無他人,既而絮絮不休,頓厭其煩,奪門而遁。既出,已非來路,平原曠野,方向莫辨。覺背後有人,追逐甚急,
奔而兩足癱軟不能進,窘甚。忽望見半里外有一女郎先行,步履蹇緩,狀類梨娘,急大呼:“梨姊救我!”即覺健步如飛,剎那間已追及,細視之,真梨娘也。時夢霞氣咻咻而汗涔涔矣,因同據道旁大石上小憩,大喜賀曰:“好了,好了,今可脫離虎口矣。”言頃,旋覺身搖搖若無所主,同坐之大石已不見,茫茫大海,一望無際,兩人同在一葉舟中,檣傾楫摧,波
大作。梨娘已驚懼無人
,夢霞見有斷篙半截在手,立船頭慢慢撐之。一失足墮入海中,大驚而號。則身在藤
,殘燈熒然,映入帳裡。衾冷於冰,為驚汗層層溼透,窗外風聲雨聲鬧成一片,猶恍惚如在驚濤駭
中也。
夢去影留,歷歷在目,驚魂乍定,暗淚旋。此夜夢霞不復能寐,無情風雨,伴此愁眠,惟有伏枕聳寒,擁衾待旦而已。夫夢者,心理造成之幻境也。心理上先虛構一幻象,睡夢中乃實現此幻境。其心清淨者,其夢不驚,故曰:“至人無夢。”以夢霞近
之心理,正如有千百團亂絲,迴環縈繞於其際,紊亂複雜,至難名狀。忽而喜、忽而憂、忽而悟、忽而
,剎那之間,心理上疊呈無窮之幻象,宜其夜睡不安,有此妖夢也。是夢也,至奇,至幻,夢霞既以心理造成之,可以假,亦可以真。試以夢境徵諸實事,而預推兩人後來之結局,苦海同沉,不必有是事,固已不能逃此劫矣。然則此幻境之實現於夢霞之夢中,可以為目前怨綠啼紅、鎖愁埋恨之證。即可以為異
烏啼花謝、月落人亡之券。心能造境,果必隨因,夢霞寂寂追思,茫茫後顧,而決此夢之必非佳兆,能不魂銷殘雨,淚咽寒宵?正不必謂夢霞亦殉愚夫之
信,而誚曰妖夢是踐也。
終風苦雨,不解開晴,客館愁孤,形影相弔。斷夢留痕,亦如風片雨絲,零零落落,粘著心頭,不能遽就消滅。以多情之公子,為說夢之痴人,乘休業之星期,寄訴愁之花片。夢霞乃以夢中所歷,一一宣諸毫端,為梨娘告,更書兩絕句以記其事:分明噩夢是同沉,駭驚濤萬丈深。
竟不回頭冤不醒,何年何地得相尋。
一念能堅事不難,情奢肯遣舊盟寒。
可憐萬劫茫茫裡,滄海乾時淚不幹。
梨娘得書,亦竊嘆夢境之奇。其夢耶?其真耶?以為夢則真亦何嘗非夢,以為真則夢亦何必非真。情緣草草,孽債重重,無論天公之見憐與否、姻事之能成與否,兩人總屬情多緣少,神合形離。生惟填恨,冤沉碧海之禽;死不甘心,魂化青陵之蝶。嗟嗟,釵斷今生,琴焚此夕,熱淚猶多,痴心未絕。此夢也,幻夢也,實警夢也。可以警夢霞,亦可以警梨娘,且可以警情天恨海中恆河沙數之痴男怨女。惜乎,其沉不悟,生死輕拼,雖有十百之警夢,曾不足以警醒其萬一。明知希望已絕,不肯回頭,縱教會合綦難,還思見面是可痛矣,豈不惜哉!此時梨娘心旌搖曳,恍如身入夢境,與夢霞同飄蕩於大海之中。長嘆一聲,淚珠萬顆,支頤不語,半晌而和作成矣。
悽風苦雨夜沉沉,魂魄追隨入海深。
不料一沉人不醒,翻身還向夢中尋。
金石心堅會合難,殘宵我累客生寒。
重重魔障重重劫,淚到干時血不幹。
低頭就,和淚書成,喚秋兒密
於夢霞。蓋鵬郎方病,不能殷勤作青鳥使也。秋兒去良久,比回則又攜得夢霞詩至。
積得相思幾寸深,風風雨雨到而今。
詩惟寫怨應同瘦,酒為排愁只獨斟。
五夜夢留珊枕恨,一生身作錦鞋心。
歡場不信多奇險,便到黃泉也願尋。
心如梅子濺奇酸,愁似怞絲有萬端。
苦我此懷難自解,聞卿多病又何安。
情誰教生前種,痴恨無從死後寬。
但是同心合同命,枕衾莫更問溫寒。
梨娘復依韻和之曰:頻添緘札達情深,冷隔歡蹤直到今。
怨句不辭千遍誦,濁醪誰勸滿杯斟。
青衫又溼傷淚,碧海常懸捧
心。
不道相思滋味苦,愁人只向箇中尋。
苦一字一心酸,誤卻毫端誤萬端。
月魄不圓人尚望,雨聲碎夢難安。
恩深真覺江河淺,情窄那知宇宙寬。
我更近來成懶病,和郎詩句怕凝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