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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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醫院裡一見到您就看出了這一點,大夫。”她說“我是黑人,但不是笨人。”烏爾比諾醫生要達到目的又談何容易!林奇小姐要求得到真正的愛,並且既要不損害名譽,又要做到不為人知。她認為,她的這些要求一點也不過分。

她給了烏爾比諾大夫以引誘她的機會,然而即使她一個人在家時,她也未能讓他登堂入室。她唯一過頭的事,就是允許他重複那任意違反倫理道德的觸摸和聽診,但條件是不能走得太遠。而他呢,由於不能發洩折磨著他的情慾,便幾乎每天都去糾纏她。實際上,他要維持和林奇小姐的關係幾乎是不可能的,可是他太軟弱了,沒有勇氣及時中斷,以致完全不能自拔,不得不繼續往前走下去。他已經走到了危險的邊緣。

尊敬的林奇先生生活沒有規律,隨時騎上騾子就出門去。騾背上一邊馱著聖經和福音宣傳品,另一邊馱著食物。可又說不定什麼時候他回來。另外,對面學校學生們讀課文時,眼睛總是透過窗戶往街上張望,他們看得最清楚的就是街對面的那所房子。那所房子從早上六點起全部門窗都打開了。他們看見林奇小姐往房簷上掛籠子,教圖爾皮亞爾烏讀他們的課文。看見她包著一塊花頭巾,一邊做家務,一邊用她那美妙的加勒比嗓子也在學著朗讀課文。然後,他們看見她下午坐在門廳裡獨自用英語讀聖詩。

他們必須選個孩子們不在的時間。只有兩個時間有可能;十二點到兩點午餐時——這也是大夫午餐的時刻;傍晚孩子們回家時。這後一個時間一向是最好的時間,可那時,大夫的出診已結束,離回家吃飯只剩下幾分鐘了。對他來說,最嚴重的問題,就是他本身的地位。他不能不驅車前往,然而他的車子人人知,並且時刻都應停在門口。他滿可以象他社會俱樂部的所有朋友那樣買通車伕,把他變成同謀,可這又違反他的習慣。因此,當他拜訪林奇小姐的目的已變得十分明顯時,穿僕人制服的車伕竟敢對他說,是不是過一陣子再到門口來找他,這樣車子就不需停那麼長時間了。烏爾比諾醫生的反應是出人意料的,他斬釘截鐵地打斷他說:“從我認識你以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你說了你不應該說的話。”他說“好吧,權當你沒說吧。”沒有辦法。在這樣一個城市裡,只要醫生的車子停在門口,就休想隱瞞病情了。

有時,如果距離近,醫生自己走路去,或者另租一輛馬車、以避免來自不懷好意或輕率的猜測。然而,這種欺騙於事無補,因為給藥店開的處方可以使真相大白。到了這等地步,烏爾比諾醫生開的處方也只能真假錯,以維護病人神聖的權利,讓他們永遠帶著自己病症的秘密平靜地死去。他本來可以為自己的車停在林奇小姐的家門口作出各種冠冕堂皇的解釋,但是那種欺騙不會持續很久,更不會象他希望的那樣,永遠這樣下去。

世界對他簡直變成了一座地獄,因為一旦首次的瘋狂舉動得以滿足,兩個人都意識到了危機的存在。烏爾比諾醫生永遠也不會下決心去冒出醜的風險。在狂熱的胡言亂語中,他什麼都可以允諾,可是事後,一切又得留待以後再說了。相反,越是想和她在一起,害怕失去她的心理也越發加深了。他們的會面一次比一次倉促。

一次比一次困難。他不再想別的事情,只是天天著急地等待下午這個時刻的到來。

他取消了其它所有的約會。他把一切置諸腦後,唯獨沒有忘記她。但是,隨著車子越來越接近馬拉?克里安薩沼澤地時,他就越是懇求上帝讓他在最後一刻出個什麼問題,好迫使他過門而不入。他常常以這種矛盾而痛苦的心情走向林奇小姐的家。

有時他從街角看到坐在平臺上讀書的尊敬的林奇先生的棉花似的頭髮,或者看到他坐在大廳裡,向本區讀過福音書的孩子們講解教義,他便到高興。那時,他輕鬆愉快地往家裡走,為自己不再偷情而到慶幸,但過後他馬上又渴望所有的時間都能變成下午的五點鐘。

當車子過分顯眼地停在門口時,他們每次要在一起長時間地廝混就不可能了。

到了三個月之後,他們的做法就達到了荒唐可笑的地步。林奇小姐一看見他驚慌失措地進來,二話沒說,就趕快進入自己的臣室。每逢他來的時候,她早已採取了小心翼翼的措施,穿件肥大的裙子,一條漂亮的帶荷葉邊的牙買加襯裙,不著內衣,也不著短褲。她認為,這樣可以幫他克服恐懼心理。可是,她為使他成功所做的一切都被他破壞了。他氣吁吁地跟她走進臥室,汗珠象黃豆粒似地從臉上滾下來。

進屋時,他把手杖、藥箱、巴拿馬草帽等一股腦兒地扔在地上,得叮噹作響,然後便拖著褲子,連上衣的扣子都來不及解開,鞋都來不及脫就心驚膽戰地做起愛來,沒有盡興就惦著離開。當他重新系上衣釦的時候,她還覺得只是剛剛開了個頭。然而,他恪守給自己規定的框框:做完一切,不超過做一次靜脈注的時間。然後他便回家去。在路上,他為自己的軟弱到羞愧,恨不得死去,他詛咒自己缺乏勇氣,不敢向費爾米納吐隱情,和這種偷雞摸狗的行為絕裂。

他沒有進晚餐,下意識地在做著祈禱。當子睡前在屋裡把一切整理好時,他在上佯裝讀午睡時翻閱的書籍,他一面捧著書打瞌睡,一面慢慢地沉溺在林奇小姐的不可避免的叢莽中,沉溺在她躺臥著的樹林的蒸汽中,以致完全不能自拔。那時,不管他願意不願意,他想到的就只有明天下午五點差五分這個時間,想到她在等他。除此之外,他腦子裡什麼也沒有。

早在幾年前,他就意識到了自己身體大不如過去。他承認那只是些症候。這些症候,他在書上讀到過,在現實生活中已經得到了證實。有些上了年紀的患者,原來並沒有什麼嚴重疾病,可突然一下子他們開始說自己患起了各種疾病,就跟醫書上描述的綜合症一模一樣,實際上那些症候都只不過是神幻覺罷了。他的拉薩爾博特列雷兒科臨課的老師曾勸他把兒科作為他最重要的專業。因為小孩子是最老實的,只有確實病了時才說有病,他們向醫生陳述病症時不會用通常的詞語,只講具體症狀,沒有半點虛假。成人則相反,到一定年齡之後,有時只有症狀而無實病,或者是,病很嚴重,可症狀卻不怎麼明顯。他用緩衝劑來為這些病人治療,以延長他們的生命。隨著時間的逝,到了暮年,他們對自己的疾病已經習以為常,對慢病或常犯的小病也就本不放在心上了。烏爾比諾醫生不能理解的是,象他這樣的醫生,自以為什麼都見過,居然征服不了無病怕病這種憂慮不安的心清。更糟的是,他完全從職業的偏見出發,本來可能已經病了,卻不相信。還在四十歲時,他就曾半認真半開玩笑地在課堂上說:“我在生活中唯一需要的是有個人理解我。”可是,到了陷入林奇小姐的宮時,他已經不能把這句話當做玩笑了。

他的成年病人的所有實的或虛的病症,現在都集中到他身上來了。他清楚地覺到心臟的形狀,無須壓摸就可以說出它的大小。他到自己的腎臟已經出了病,發出了睡貓般的哼叫。他到膽囊在閃閃發光,到血在動脈裡嗡嗡鳴響。有時,他早上醒來到自己就象一條透不過氣來的魚兒。有時到心臟裡充滿了水;有時到雙腳不聽使喚;有時又到象在學校軍事練時那樣,忽而出現一次心跳間歇。

這些症狀一次又一次地反覆著,最後他終於到恢復了健康,因為上帝是偉大的。

可是,他不是象對待他的病人那樣,讓自己服用緩衝劑,而是讓自已經受恐懼和惶惑。真的,他在生活中唯一需求的,是有人理解他,即使到了五十八歲也是一樣。

他求助費爾米納,在這個世界上她是他最愛的人,也是最愛他的人。在她面前,他剛剛使自己的良心平靜下來。

這件事發生在她打斷他下午的閱讀,要他對著她的眼睛凝視之後,當時他第一次發現他的事情已經敗。然而,他不明白她是怎樣發現的,因為要說費爾米納僅僅用嗅覺發現了這件事,那是難以想象的。不管怎麼說,許久以來,這個地方就不是一座有利於保密的城市了。第一批家用電話剛安上不久,幾對看上去關係很穩定的夫就由於匿名電話離了婚。許多家庭由於害怕關係破裂而不再使用電話,或者在若干年中拒絕安裝電話。烏爾比諾大夫知道他的子自尊心很強,對於通過匿名電話控告她丈夫不忠的人是不會理睬的,而且他也很難想象有哪個人竟如此大膽,在向她控告這件事時通報自己的真實姓名。相對說,他害怕的是那種傳統辦法:一個無名氏從門縫裡進一張張條來,這可能要遭殃,不僅可以保證發信人、收信人都不真名,而且還可以由於他高貴的血統而把這件事神秘地與神聖的上帝聯繫在一起。

妒嫉從不光顧他的家,這是三十多年平靜的夫生活中,烏爾比諾醫生曾多次在公眾面前自我誇耀的話。就是在現在,這話也一點不假,他就象瑞典火柴,只在自己的盒子上磨擦點燃。然而,他不知道,一個如此自負、自尊而又倔強的女人,面對丈夫的被證實了的不忠行為,會做出怎樣的反應呢?他在按照她的要求注視她的眼睛之後,除了重新低下頭去以掩飾自己的惶恐外,沒有別的舉動。他一面想著對策,一面仍然裝著誤入小說裡阿爾卡島上秀麗的河川之中。費爾米納也沒有再說什麼。織補完襪跟,她將東西亂糟糟地扔進針線盒,去廚房吩咐做晚飯,然後上臥室去。那時,烏爾比諾醫生下定決心,下午五時不再到林奇小姐的家中去。永遠愛她的許諾,單獨為她找一所僻靜的住所使他能泰然地與她偷情的幻想,恩愛的、至死不渝的誓言等等,所有在愛情的烈火中他對她的允諾,都將永遠結束了。林奇小姐從他那兒得到的最後的東西就是一個綠寶石頭飾。那是車伕給她的,他既沒有給她留話,也沒有給她紙條。那頭飾放在一個用藥箋包著的小盒子裡,使車伕以為那是急救藥品。他這一生再也沒有去看過她,連偶爾一次也沒有。

只有上帝清楚,他勇敢地作出這一決定是多麼的痛苦。他一個人在盥洗室裡不知灑下多少辛酸的淚水,才擺脫了內心的磨難而勉強活著。五點鐘時,他沒有去找她,而是在他的懺悔牧師前做了深深的懺悔。第二個星期,他懷著一顆破碎的心去領了聖餐,但是他的靈魂終於復趨平靜。

在同林奇小姐作出了斷的當天晚上,他一面脫衣就寢,一面對費爾米納重述了他一連串痛苦的失眠,一陣陣內心針扎似的疼痛,使他哭無淚,以及其它一些難以使人理解的眷念的情的…。

當時,每逢他跟她講起這些情況時,總是把它歸咎為年老體衰。他必須把這些話找一個人發洩出來,要不然他會憋死——這也是為了避免道出外遇的真情。不管怎麼說,把心裡的話講出來,這是夫之間的習慣。

費爾米納一邊接過他脫下的衣服,一邊專注地聽他講述,既不看他,也不說話。

她嗅聞著每一件衣服,臉上沒有出絲毫不快。她把衣服隨意一團,然後扔進裝衣服的柳條筐裡。她沒有發現異樣的味道,但這說明不了什麼,也許明天又有了。

在寢室對面的小聖壇面前跪下來祈禱之前,他以一聲悲愴而誠實的嘆息結束了對病症的敘述,說:“我覺得我要死了。”費爾米鋼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回答說:“也許這樣最好,果真如此,我們兩人也就安寧了。”幾年前,在一次得重病時,他也曾講過類似死的問題,她給了他一個同樣暴的回答。烏爾比諾醫生把它歸因於女人的殘酷無情,一切都是必然的,正因為如此,地球才依然圍著太陽轉,因為當時他不知道她總是築起一道憤怒的屏障,免得讓他看出她的恐懼來。在這樣的情況下,她最怕的就是失去他。

那天晚上卻正好相反,她真希望他死去,這確實發自內心的衝動。烏爾比諾想到這一點,真是驚恐萬分。後來,他聽得她在黑暗中嚶嚶而泣,並且咬著枕頭不讓他聽見。這使他陷入茫然之中,因為他知道,她不會由於疾病或內心痛苦哭泣。她只有在十分怒時才會這樣做。如果這種怒又是由於他的過錯引起,那更會哭得沒完沒了。她越哭越氣,她不能原諒她自己這種傷心落淚的軟弱。他不敢去安她,他知道那等於去安一頭被長矛刺中的母老虎,他也沒有勇氣告訴她,引起她傷心哭泣的源已經消失了,而且也從他的腦海裡永遠抹掉了。

疲勞把他征服了幾分鐘。他醒來時,她已點著了蠟燭,燭光十分暗淡,她沒有入睡,但已不再哭泣。在他入睡的時候,她心裡作出了一個決定。多年來在她心靈深處積下的沉渣,被妒嫉重新攪動起來了,而且浮出了表面。她一下子變老了。看著她利那間出現的皺紋和乾癟的雙,灰白的頭髮,他不怦然心動。他鼓起勇氣對她說,已經兩點多了,她應該入睡了。她背過身去,但聲音裡已聽不出一絲怒氣。

“我有權知道她是誰。”他向她講出了一切,心裡著實輕鬆了不少,他認為事情已為她所知,她只是想核對一下細節而已。當然,事情並不是象他想象的那樣,在他講述時,她又重新哭泣起來,而且不是象起初那樣輕鬆哭泣,而是哭得淚滿面。那帶苦鹹味的眼淚在她寬大的睡衣裡燃燒著、烤灼著她的生命。她希望他斷然否定一切,但他沒有這樣做,她因受侮辱而然大怒,以最惡毒的語言大喊大叫地咒罵這個社會有那麼多‮子婊‬養的無所顧忌地踐踏別人的名譽,即使面對他不忠的鐵的證據,他也面不改,嚴然象一個男子漢。當他告訴她那天下午他曾去找了他的懺悔牧師時,她更是怒上加怒。從中學時代起,她就認為教堂裡的人缺乏任何上帝啟示的美德。這是他們和睦的家庭中的一項本的分歧。在過去的共同生活中他們都回避了這一點,可是眼下她丈夫居然允許懺悔牧師介入到他們的隱私中來,這實在走得太遠了,因為那不僅僅是他自己的事,還把她也址了進去。

“這等於把事情通報給城門樓下一個賣狗皮膏藥的人。”她說。

對她來說,這可算到了頭了。她敢肯定,不等她丈夫懺悔完,她的名聲就會到處傳開。她受到了莫大的侮辱,這侮辱比起羞愧、憤怒和丈夫無情無義的偷情,更加令她難以忍受。最糟糕不過的是,他竟然去跟一個黑女人去偷情。他糾正說,是個黑白混血的女人。但是,那時他用詞再確也無用,她已經作出結論了。

“反正是一路貨!”她說“現在我才明白了,原來是黑女人的氣味。”這事發生在某個星期一。星期五晚上七時,費爾米納登上了開往大沼澤地聖?胡安市的一艘普普通通的小輪船。她隨身帶了一隻箱子,由養女作伴,蒙著面紗,以避免和相識的人們見面,特別是避免他們問起她的丈夫。兩人事先商定,烏爾比諾不去港口送行。他們不厭其煩地整整談了三天,最後決定她去費洛雷斯?德馬利亞鎮——表姐伊爾德布蘭達的莊園坐落在那裡——使她在那兒有充分的時間深思慮,然後做出最後的選擇。兒女們知道母親前往弗洛雷斯?德馬利亞鎮,但不瞭解內因,許久以來,他們自己也一直渴望有機會到那裡去,但未能成行。烏爾比諾醫生絞盡腦汁安排好一切,以便在那個惡的社會沒有人做出居心不良的猜測。他把事情處理得天衣無縫,如果說阿里薩對費爾米納的出走沒有發現任何跡象的話,那是因為實際上並沒有這種跡象,而並不是由於他缺乏通風報信的渠道。文夭絲毫也不懷疑,子一旦怒氣平息,就會回到家中來。可是,她走時斷言說,她的怒氣永遠不會消除。

然而,她很快就會明白,這一過火的決定,與其說是氣惱的結果,還不如說是思鄉造成的。月旅行之後,她曾數次回歐洲去,雖然每次都要在海上漂十天,但卻有充分的時間去體驗幸福。她見過世面,也學會了以另一種方式生活和思維,可自從那次乘氣球旅行失敗之後,就再也沒有回到過大沼澤地聖?胡安市。回伊爾德布蘭達表姐所居住的省份,對她來說即使晚了一些,也還是帶有點彌補的質。

她並非由於夫關係上的災難才作出這個決定,而是考慮已久。所以,單單想到回憶一下少年時代的愛戀,也能使她從不幸中得到安

她和養女在大沼澤地聖?胡安市下船之後,憑著她剛強的格,她不顧別人的種種警告,還是重遊了那座城市。她想從聖?胡安市到聖佩德羅?阿列杭德里話去,目的是想親眼目睹一下人們傳說的美洲解放者西蒙?玻利瓦爾臨終時睡的。據說那張跟孩子的睡一般大。在乘火車登程之前,由於她有證件,市府民政兼軍事長官邀請她剩坐了官方帶篷馬車。

下午兩點,疲憊不堪的費爾米納又重新看到了她親愛的故鄉。故鄉的街道,看上去更象那長滿青苔的坑坑窪窪的河灘。她看到了葡萄牙人豪華的住宅,門上雕刻著帶有花紋的國徽,百葉窗是銅製的,陰暗的大廳裡傳出陣陣響亮而單調的鋼琴聲,充滿著憂鬱和悲傷。費爾米納的母親新婚時曾在有錢人家教女孩子們彈過鋼琴,聲音彷彿與此相似。她看到了空空蕩蕩的廣場,那兒沒有一棵樹,有的只是烤人的碎石子。有著深車篷的馬車整齊地排列著,馬兒站在那兒打盹。這時,開往聖佩德羅?阿列杭德里諾的火車也投入了她的眼簾。在大教堂的拐角處,她看到了最大、最漂亮的房子,它有著青石連拱廊,修道院式的大門,以及許多年後,當她已經失去對事物的記憶力時,阿爾瓦洛將在那兒出世的寢室的窗戶。她想起了她到處尋找不著的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想到姑媽,便想起了阿里薩,想起了他那一身文人的打扮,想起了他在小公園的扁桃樹下拿著的詩集。她偶爾回憶起中學時代不愉快的歲月時,也總是想到他。她哪調許久,怎麼也認不出她故居的房子了,她認為,在那兒過去留下的唯一的東西便是一個豬圈。從街角過來就是女街,來自於世界各地的女此刻正在門廊下午睡,等待著郵車經過時給她們帶點什麼。這裡已不是她的故鄉了!

從下船逛市區開始,費爾米納就用面紗遮住半個臉,這並非因為擔心有人認出她,因為這兒誰都不認識她,而是由於從火車站到公墓,一路上到處可見在陽光暴曬下的腫脹的陳屍。市府民政兼軍事長官對她說:“這是霍亂。”她清楚,她早已注意到了太陽烤灼下的一具具屍體嘴裡冒出的白沫。但是她發現,沒有一具屍體象乘汽球飛行時看到的那樣,腦後有致命槍擊。

“是的,”長官說“上帝也在改進自己的方法。”從大沼澤地聖安市到聖佩德羅?阿列杭德里諾的古老榨糖廠,只有五十公里,可是那列黃火車卻爬行了一整天。原因是,火車司機跟老乘客們是朋友,這些人時不時地央求他停車,以便去舒展一下軀體,在香蕉公司高爾夫球場的草坪上走走,男人們則脫光衣服,在清澈見底的冰涼的河水中洗個澡。河水是從山上傾瀉下來的。

肚子餓了,他們就到牧場上去擠牛喝。到達目的地時,費爾米納已經被沿途慘景嚇得魂不附體,幾乎沒有興致去欣賞解放者臨死前掛吊的那幾棵巨大的羅望子樹,也沒有心情去證實臨終時他的睡是否象人們跟她說的那樣。後來,她還是勉強去看了一眼。解放者臨終前的睡實在太窄小了,連七個月的嬰兒也難以容身,更不用說這位榮耀滿身的偉人了。不過,有一個看上去十分了解內情的參觀者說,那是一件假文物,事實上,人們是讓國父躺在地上死去的。費爾米納對離家以來聽到和看到的一切都到如此壓抑,以致在以後的旅途中她再也沒有心思去回憶過去的旅行。她過去對沿途的村鎮是何等懷念啊,可現在她竭力想避開它們。說真的,為了使自己不再失望,她應當避開那些村鎮。

當她避開那些令人觸目驚心的景象抄捷徑走著的時候,她聽到了手風琴聲,聽到了鬥雞場的喊叫聲,聽到了象是打仗又象是遊樂所出的鉛丸聲。當她迫不得已要穿過某個村鎮時,她就用面紗遮住臉,以便依舊回想著它過去的風貌。

一天晚上,在擺脫了對往事的許多回憶之後,她來到了伊爾德布蘭達表姐的莊園。看到表姐在門口等她時,她幾乎昏厥過去,因為那就象在一面真實的鏡子中看到了自己。

表姐胖了,一副老態龍鍾的樣子,身邊有好幾個不服管教的兒女。她的這些兒女,不是與她仍然無望地愛著的那個男人生的,而是與一位富有的退役軍人生的。

在萬般無奈之餘,她同他結了婚,而他卻瘋狂地愛著她。可是,在她被摧毀了的身體內部,仍然保留著原來的神世界。

費爾米納在農村呆了幾天,沉浸在美好的回憶中,情緒逐漸穩定下來。除了星期去望彌撒外,她從不出莊園。星期回去望彌撒時,和她作伴的,只有她昔女友們的孫兒輩,還有騎著高頭大馬的商人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漂亮的姑娘們。這些姑娘跟她們的母親年輕時同樣人。她們站在牛車上,唱著歌兒,直奔位於山谷深處的傳經佈道的教堂。費爾米納只是這一次經過了弗洛雷斯.德馬利亞鎮,上一次由於她不興趣沒有去,然而當她看到這個鎮子時,她完全被它住了。問題是,過後每當她回憶起這個鎮子時,眼前浮現的不是那誘人的實累而是她到這個小鎮子前的想象。

烏爾比諾大夫在接到里約阿查主教的通知後,決定親自去接她。他得出的結論是,子之所以遲遲不回家,並非由於她不想回家,而是想找個藉口下臺階。於是,他給伊爾德布蘭達寫了封信,後者回信告訴他,他子非常想家,幾乎想到茶飯不思的地步。因而,他沒有通知費爾米納就趕到她表姐的莊園去。上午十一點,費爾米納正在廚房做茄子餡餅,忽然聽到短工們的喊聲。馬的嘶鳴聲和對空開槍聲,接著,門廳裡傳來了堅定的腳步聲和男子的說話聲。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她樂不可支,來不及多想,胡亂地洗了洗手,喃喃自語道:“謝謝,我的上帝,謝謝,你真慈悲!”伊爾德布蘭達表姐叫她準備飯菜,但並沒有告訴她到底誰來吃飯。她想到那使人倒胃口的茄子餡餅,想到自己還未洗澡,想到自己又老又醜,臉上被陽光曬得脫去了一層皮,想到他看到她這副模樣一定會為趕來接她而後悔,她一時六神無主了。

儘管如此,她還是倉促地在圍裙上擦乾了手,整了整頭髮和衣衫,藉助母親生下她時給予她的全部矜持,穩住了那紛亂的心緒去接那前來的男子。她邁著母鹿般輕盈的步伐,昂著頭,目光炯炯,仰起好鬥的鼻子,走出了廚房。她為終於能回到自己的家而到由衷的喜悅,當然也並非象他想象得那樣容易,因為在她決定同他高高興興地回家的同時,也決心平靜地向他討還債務——他這一生給她帶來的全部痛苦和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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