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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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禿頂相反,這種野蠻的治療方法並沒有給他帶來任何憂慮,他只是擔心沒有麻醉拔牙會大量出血,這種擔心是可以理解的。裝假牙的建議他也愉快地接受了。因為,第一,在回憶少年時代的事情時,他記起了一個集市上的魔術師,此人將兩頷取下放到桌子上,讓它們自己說話。第二,這可以使從小就折磨著他的病牙不再疼痛,那種痛苦的滋味跟愛情的痛苦沒什麼兩樣。他沒有把拔掉牙齒看成同禿頂一樣是對老年人形象的傷害。他相信,呼出的硫化膠的氣味雖然又酸又辣,刺鼻子,但
出矯形後的牙齒微微一笑,倒也給他的外貌增添不少光彩。因此,他順從地接受了阿多奈大夫火紅的牙鉗給他帶來的災難,而且以吃苦耐勞的堅強意志經受了拔牙恢復期的考驗。
叔父萊昂十二親自過問了手術細節,就象是要給他自己做手術似的。他對假牙有著異乎尋常的興趣,這是他在沿馬格達萊納河的一次航行中培養起來的,同時也來自於他對歌劇的酷愛。
一個皓月當空之夜,船抵達加馬拉港,他跟一個德國土地測量員打賭說,他在船長的指揮台欄杆那兒唱“那不勒斯漫曲”能把原始森林中的動物喚醒。他差點兒賭贏。船沿著河
航行,在蒼茫的夜
中,可以
覺到沼澤地裡隆駕拍擊翅膀聲,鱷魚甩動尾巴聲,炸魚跳到陸地上的怪聲,但是當他唱到最高的音符時,他擔心歌聲的高亢會使他這位歌唱家血管崩裂,於是最後呼了一口氣。結果,假牙從嘴裡飛了出來,沉沒於水中。
為了給他裝一副應急的假牙,輪船不得不在特涅裡費港滯留三天。新假牙做得完美無缺。可是返航時,叔父萊昂十二試圖給船長解釋前一副假牙是怎麼丟失的,他深深地了一口原始森林中悶熱的空氣,扯起嗓子高歌一曲,並把高音盡力拖長,想把連眼都不眨一下的、曬著太陽在那兒看著輪船通過的鱷魚嚇跑,然而那副新假牙也隨之沉入
水之中。
從此,他在家中各個地方,寫字檯屜裡,公司的三條船上,都放著他的假牙。
另外,他在外面吃飯時,在衣兜裡放一個盛咳嗽藥片的小瓶,裡面也放了一副假牙。
這也可以理解,有一次在中午野餐時他吃烤把牙鬧壞了。
擔心侄子也會被得措手不及,叔父萊昂十二請阿多奈醫生一次給他做兩副假牙:一副是價格便宜的,平時在辦公室用。另一副是星期天或節假
備用的,點上一點兒真金,一笑金燦燦的,好不神氣。在人們手持鮮花走向街頭的一個星期天,在節
鐘聲的喧囂中,阿里薩終於笑容可掬地以新的姿態出現在人群中間,和從前完全判若兩人了。
這事發生在母親去世之後,阿里薩孤身一人住在家中,這樣的環境為他沾花惹草提供了莫大的方便。家中那麼多窗戶,不免令人想到在薄薄的窗簾後面有許多眼睛在盯著他c臨窗的那條街道卻並不引人矚目,行人寥寥無幾。阿里薩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一了使費爾米納幸福,而且也只有他才可能使她得到幸福。所以,阿里薩在他力最旺盛的歲月,為了不玷汙自家的聲譽,寧願失去許多良機,也拒絕同別的女人
往。
幸運的是,阿里薩在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每爬上一級,就意味著得到某些新的特權,尤其是那些秘密的特權。對他來說,最有用的特權之一是,在門房的配合下,晚上、星期或者是節假
,他可以充分利用辦公室。當時他已登上公司第一副董事長的寶座。有一次,他正與一個星期
值班的姑娘在談情說愛,這時,門突然開了,叔父萊昂十二伸進頭來,象是走錯了辦公室。他透過眼鏡看著驚慌失措的侄兒。
“他媽的,”叔叔不緊不慢地說“你跟你爸爸都是一路貨!”在重新關門前,他目光茫然地說:“那麼,您,小姐,請繼續吧。不用難過,我以我的名義向您發誓,我沒有看見您的臉。”後來,沒有人再提起這件事,可是辦公室裡的情況發生了變化,使得阿里薩再也無法工作下去。星期一,電工們蜂擁而至,他們要在天花板上裝一個葉形吊扇。
鎖匠們沒有預先通知他就趕來了,他們象打仗似地乒乒乓乓幹了一陣,在門上安了一個鎖,可以在裡邊把門鎖上。木匠們量了尺寸,但不說要幹什麼。裝飾工拿走了印花窗簾式樣,以便檢查一下是否與牆的顏相配。接下去一個星期,他們又從窗戶裡
進一個狄俄尼索斯印花布的大雙人沙發,因為從門裡進不去。工人們突然襲擊前來幹活,看來那些不恭不敬的行為似乎是偶然的,可是誰要是提出抗議,他們總是理直氣壯地回答:“這是公司董事會的命令。”阿里薩不大明白,這些突然襲擊,是出於叔父的好意,還在在干涉他越軌的戀愛,抑或是為了讓他反省自己的惡行而採取的一種獨特方式?他沒有理解叔父的真正含意。
實際上叔父萊昂十二是鼓勵他做個正派人,因為他聽到了別人的閒言碎語,說他侄兒的習慣與眾不同,有點古怪。這使他很痛心,因為這是他想把侄兒培養成自己的繼承人的一個障礙。
與哥哥不同,萊昂十二曾過了持續六十年的穩定的夫生活,他星期
總是守在家裡,並以此為榮。他膝下有四兒一女。可他的一生中卻出現罕見的波折。這種波折在他同時代的小說裡是司空見慣的,在現實生活中卻令人難以置信。四個兒子隨著職位的提升,一個接一個地故去。女兒對內河航運事業毫無興趣,她寧願眼睜睜地從五十公尺高的窗戶上望著林德森一艘艘輪船毀掉。萊昂十二叔父倒黴到了這等地步,因為有人相信這種傳說,認為,阿里薩其貌不揚,心意不善,又有那麼多巧合的事湊在一起,他肯定予了許多不可告人的勾當。
當叔父遵照醫囑違心地引退之後,阿里薩開始心甘情願地放棄了星期同某些姑娘的約會。他乘著在城是剛剛出現的公共汽車——這種汽車起動時曲柄的後坐力很大,居然把第一個司機的胳臂整個打掉了——到莊園去探望叔叔。他和叔叔一談就是好幾個鐘頭,老頭子躺在用絲線繡著自己名字的吊
上,遠離一切,背後就是茫茫大海。那是一個古老的奴隸莊園,下午站到平臺上可以看見白雪皚皚的山峰。
阿里薩跟他叔父的談話內容向來都是有關內河航運的事宜。在那漫長的下午仍然如此。此時,死神總是象一個看不見的客人似的站在他的身旁。叔父萊昂十二最擔心的事情,就是內河航運公司落到與歐洲財團有聯繫的國內企業主手中。
“這從來就是一種互相保密、互相爭奪的生意。”他說。
“如果航運公司被吃喝玩樂的公子少爺們掌握,他們轉手就會把它送給德國人的。”他的擔心是與他經常掛在嘴上的政治信條相一致的,雖然他說得並不對路。
“我就要滿一百歲了,我看到了一切變化,包括茫茫宇宙中星體位置的變化。
但是,唯獨沒有看到這個國家有什麼變化。”他說“在這個國家裡,一次一次地制定新憲法,一次一次地制定新法律。每三個月發生一次新戰爭,可我們仍然處在殖民時期。”他的幾個兄弟都是共濟會會員,他們將一切禍福都歸罪於聯邦制的失敗。對於這種見解,萊昂向來嗤之以鼻,說:“‘千之戰’在二十年前,即一八七六年的戰爭中就失敗了。”阿里薩從不過問政治,叔父這些絮絮叨叨的老生常談,在他聽起來跟聽大海的
濤聲一樣,壓
兒不放在心上。然而,在航運事業的政策上他卻毫不含糊。跟叔叔的看法相反,他認為瀕於破產邊緣的內河航運事業的落後,只有用主動放棄蒸汽輪船的壟斷特權的辦法才能解決。這種壟斷特權,是國會授予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的,為期九十九年零一天。
叔父不以為然地說:“這種胡說八道是跟我要好的那位萊昂娜老太婆從無政府主義者小說裡搬到你腦瓜裡來的。”叔父萊昂十二的話只說對了一半。其實,阿里薩的觀點是德國海軍准將胡安?布?埃爾伯爾斯的經驗之談。此人用他無止境的個人野心糟蹋了自己出類拔萃的智慧。可叔父認為埃爾伯爾斯的失敗並非由於他的特權,而是由於他同時作出了過多的許諾,簽定了過多的不切實際的協議,幾乎家是把全國各地的責任都背在了自己的身上,河通航、港口設施、地面聯運道和運輸工具等,他都包了下來。
“另外,”他說“西蒙?玻利瓦爾總統的烈反對也是舉足輕重的。”大部分股東認為,那種爭執是夫
官可——各有各的道理。他們認為,老頭的固執是順理成章的,這並非因為象人們平常隨意說的那樣,是由於老頭上了年紀,不再象往昔那樣深謀遠慮,而是因為放棄壟斷對他來說,就象把一次具有歷史意義的戰役中取得的勝利品統統扔進垃圾堆一樣。那次戰役是他和他的兄弟們在英雄時代跟全世界的強大對手進行的。因此,當他緊緊地把權利抓在手中時,股東們誰都不敢試圖攫取。在他合法地引退之前,誰也不敢對他說個‘不”字。可是,沒想到阿里薩經過多次思索之後,一天下午在莊園裡終於放棄了自己的主張,叔父萊昂十二卻突然同意放棄百年的特權,唯一的條件就是要求給他留個面子,不要在他死前做這件事。
在事業方面這是他最後一次行動。從此以後,他再也不提生意上的事了,連向他求教都不行。他威風不減當年,頭髮依然油光移亮,思維依然捷無比,但對那些可能對他表示同情的人,他千方百計避而不見。他坐在平臺上的一把維也納搖椅上,慢條斯理地搖晃著,每天遙望著山頂長年不化的積雪打發著
子。搖椅旁邊的一張小桌子,女僕時刻為他備好煮熱的黑咖啡和一杯盛著兩副假牙的碳酸氫鹽水。
他平時不用假牙,只是在接待客人時才戴上。他很少會見朋友,即使有人來訪,他也只談內河航行開始以前很久的往事。然而,他還有一個新的話題,就是希望阿里薩成親。他幾次向他表示了這個願望,而且用的是同樣的話。
“我要是年輕五十歲的話,”他對他說“我就和我的相好萊昂娜結婚。我覺得世上再沒有比她更好的子了。”阿里薩一想到他多年慘淡經營的事業,由於這個意外的條件,有可能在最後毀於一旦,就不免膽戰心驚起來。他寧願辭職,寧願放棄一切,寧願去死,也不願做負心人,把費爾米納忘掉。好在叔父萊昂十二沒有堅持。滿九十二週歲時,他便指定了侄兒為他的唯一繼承人,最後退出了航運公司。
六個月以後,股東們一致同意任命阿里薩為航運公司董事會董事長兼總經理。
在他就職那天,引退的老萊昂先生喝了一杯香檳酒,然後請求大家原諒他坐在搖椅上講話,他即席發表了一個象輓歌一樣的簡短演說。他說,依託上帝的旨意,他的生活是以兩個意外的事件開始和結束的。第一件事是,當美洲解放者西蒙?玻利瓦爾在不幸的旅途中奄奄一息時,在圖巴科鎮曾將他抱在懷裡。另一件事是,他掃除了命運給他設置的全部障礙,終於找到了一個與他企業相稱的繼承人。最後,他力圖使這場戲富有真實,結束說:“我這一生唯一遺憾的是,為那麼多人的葬禮唱過歌,但是,從來沒有為自己的葬禮唱過歌。”當然,儀式結束時,他唱了《托斯卡》選段《永別了,生活》。他最喜歡清唱。
沒有伴奏,聲音依然顯得渾圓有力。阿里薩非常動,他表示
謝時幾乎沒有讓人
覺到他的顫抖的聲音。在過去的生活中,他要做的都做了,要想的都想了,如今他已經到達了生活的頂峰,他要一如既往,靠著費爾米納這一堅強的
神文柱,肩負起自己的使命,不僅決心活下去,而且要有健康的體魄。
話雖這麼說,可那天晚上,當卡西亞妮為他舉行家庭歡慶會時,他想著的卻不僅僅是費爾米納,而是所有的情人。她們中間,有的已長眠在公墓,只是通過阿里薩栽在她們墳墓上面的玫瑰懷念著他,有的仍和丈夫同枕。她們的丈夫望著窗外的月光,心中也在思念別的女人。在身邊沒有一個女人的時候,他想同時和所有女人在一起。他一向不習慣一個人生活,沒有女人使他到孤單。所以,即使在他最艱難的年代,最倒黴的時刻,他都與多年的無數情人保持了某種哪怕是最疏遠的關係,永遠追逐著她們生活的足跡。
就這樣,那在晚上他想起廠羅薩爾瓦,這是他所有情人中最早的情人,也就是趾高氣揚地奪走了他的童貞的那個女人。想起她,至今仍象第一天那樣使他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