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元春之死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持;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
——甲戌本《石頭記》第一回1鳳姐在上房忙完,回到自家屋裡,坐在妝臺前從容卸妝。平兒一旁侍候著。豐兒早去打來大盆溫水。小紅帶領幾個小丫頭早準備好洋皂巾帕把鏡漱盂等物在盆架邊侍立。
平兒因道:“看大鏡子照出滿面的風。難得今兒個這麼高興!”鳳姐道:“可不是!這一年多里,盡是糟心的事兒。林姑娘前腳沉湖,二姑娘後腳就遭
屈死,三姑娘雖說婆家不錯,究竟是漂洋過海,就像那放得看不真的風箏,線忒長了,斷不斷線,也只能求神佛保佑罷了!最慪人的是四姑娘,好端端的非要剪髮修行,她親哥哥親嫂子都奈何不得她,我又能怎麼樣?只好就和她,偏她氣
還不小,凡開口總噎人…”平兒道:“算起來,這三
都不如起始的一
啊!”鳳姐笑道:“所以這回聖上南狩,皇后都不帶,獨讓咱們元妃姑娘隨行,消息傳開,真跟響雷一樣,把咱們府裡的威勢,大大地一震!聽老爺說,別的人倒還罷了,那周貴妃的父親先呷了一碟子陳醋!”這話引得滿屋的人都笑出聲來。
鳳姐勻完臉,洗好手,平兒又幫她重施薄粉,再點朱。豐兒奉上茶來。小紅等退出。鳳姐興致仍高,坐在炕上,倚著繡枕,與坐在炕沿的平兒繼續閒聊。
鳳姐說起老太太、太太,一個也直了,一個痰也清了,真有點一元復始,陽
重現的景象。只是那寶玉、寶釵兩口子,一個是真糊塗,一個怕又是太
明,反倒並未喜形於
。
平兒道:“只怕咱們娘娘這麼一威風,把府裡淤的濁氣,從此一掃而空,寶二爺的怔忡病,趕明兒就好起來…”鳳姐嘆道:“他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得的症候!今天大家夥兒正歡天喜地呢,他卻一旁垂淚,問他,他又說不清道不明的,好像是,他做過一個什麼夢,夢裡聽見過什麼曲兒,跟咱們娘娘有些個關係,讓他背出來聽聽,他又說忘記了,單記得一句‘望家鄉,路遠山高’…”平兒因笑道:“這有何奇?跟聖上南狩,可不是路遠山高麼!”鳳姐道:“說也是。老太太、太太聽了都說,路再遠,山再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娘娘跟著聖上,那能有什麼閃失?像那周貴妃,一家子仰脖子盼著,還不能呢!”平兒道:“寶二爺的呆氣,也只有寶二能化解開…”鳳姐搖頭:“她呀,往常還勸,單隻今天,倒像心事重重似的,在一旁寡言少語的。”豐兒進來問,是等二爺來家再開飯,還是這就傳飯。鳳姐說:“他怕在東府裡吃了。折騰了這一半天,我也餓了,咱們先吃咱們的吧。”誰知豐兒剛出去卻又跑進來,一臉驚奇地說:“太太來了!”鳳姐和平兒都吃一大驚。算起來,自那回因繡
囊的事,太太親來過這裡以後,再沒來過。且今兒本是大喜的
子,就算有什麼急事,從容派人來傳就是,鳳姐縱使疲憊不堪,也一定即刻前往,何必親躬履踐?
鳳姐鋪下炕,王夫人已經進了屋,玉釧兒一旁扶著。
鳳姐慌忙親自撣座,平兒識趣往外迴避。豐兒等早已離開廊下。
王夫人卻擺手道:“平兒不必走。”鳳姐細察王夫人臉,與那回手捏繡
囊來不同,並無慍怒,但似乎亦頗為焦急。
平兒去掩緊了門。
王夫人落座便問:“咱們家可有一串鶺鴒香念珠?”鳳姐一時摸不著頭腦。倒是平兒凝神一想,回道:“要說官中古董賬上,是沒有這件東西。可是聽小紅說過,當年在大觀園裡,寶玉的怡紅院,倒有這麼個物件。”鳳姐想起來了,因道:“對了。這是那年那邊蓉兒媳婦發喪的時候,北靜王路祭,見著寶二爺,不知怎麼那麼投緣,順手就捋下了腕子上的這麼個香串,給了他…我哪能親眼見呢?也是聽我們二爺回來說起來,才有了這個記憶…”王夫人因讓傳小紅來回話。小紅聽問,即刻回道:“我記得頂頂真真的。那時候我還在老太太屋裡。是林姑娘從南邊奔完喪剛進家,寶二爺就上去,把那香串給了她,明說是聖上賜給北靜王,北靜王又贈給他的,林姑娘連接也不接,擲到地下,還說: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它!
得寶二爺好不尷尬!記得還是我得便撿了起來,還給寶二爺的。後來我隨寶二爺進了怡紅院,也曾見過這香串,何曾把它當作寶貝兒,不過是隨處亂擱著。頭年封園,清理怡紅院物件,因我早到了這邊,還有沒有這樣東西,我就說不清了。”王夫人嘆了口氣,揮手讓小紅離開。又問鳳姐兒:“這兩
你可支派過秦顯兩口子?”這一問更讓鳳姐摸不著頭腦。
平兒代回道:“秦顯是老爺最底下的使喚人,平都是張才支派他。秦顯家的原在大觀園南角子上夜,一度倚仗司棋活動,進廚房當了半天的權,後來又讓她退出去了。封園以後,也還是讓她在牆圍子邊守夜。他們兩口子是司棋叔嬸不是?自打司棋攆了出去,自然更不能重用這兩口子。說來也怪,兩口子都是高高的孤拐,一雙賊溜的大眼睛…”鳳姐怯怯地問:“敢是這兩口子有什麼不軌的行為?我竟失察了!”王夫人嘆口氣說:“原怪不得你!只是這麼多年,你們都矇在鼓裡…這兩口子,還有司棋的爹媽那兩口子,怎麼都姓秦?你們就沒想到過,那不是跟蓉兒那死了的媳婦兒同姓嗎?其實正是當年隨秦可卿來咱們家的,那邊老爺怕惹事,跑城外道觀躲起來了,珍哥兒倒膽大妄為,後來的事兒你們都過眼了的…當年留下了這兩對江南秦家的僕人,一對留在了大老爺那邊,一對老爺留下了。其實他們本也不姓秦,因是秦家遣來的,所以一個就叫了秦來,一個就叫了秦遣,後來嫌秦遣不順嘴,又叫成了秦顯。原不指望他們怎樣聽用,老爺們的意思是,江南秦家是百足之蟲,死而未僵,留著點恩德,指不定哪天就有個報答…萬沒想到,偏今兒個大喜的
子裡,秦顯家兩口子竟橫岔出一檔子糟心事來!”鳳姐平兒只是把一顆心提上了三寸,卻也不敢直問。
王夫人這才道出原委:“是老爺剛才火急火燎地來說,聖上這次鑾駕南行,京中的事,專旨讓北靜王照應,這本是最令我們放心喜悅的事;那賈雨村雖免了大司馬之職,現任皇城巡察使,專司緝察各城門進出去人等;誰想聖駕出城不久,雨村便在西便門外緝獲了秦顯家兩口子,他們要只是不滿於我們府裡的待遇,另謀前程,那倒也罷了,可是竟在他們身上,搜出了那串鶺鴒香念珠串,偏雨村就認出,香串系
中之物…多虧雨村及時照應,把此事告知了老爺…”鳳姐忙問:“人贓是否都讓咱們領回了?”王夫人道:“要是那樣,老爺也不著急了。雨村雖遞過來消息,卻道此事關係重大,他還得詳加訊問,等聖上回鑾,說不定還要親自奏聞!”鳳姐道:“這個賈雨村!要沒我們老爺幫襯,他能有今天!竟還留下一手!”平兒只在心裡罵:“這個餓不死的野雜種!”王夫人道:“據老爺說,聖上前些時有新旨意,嚴
王公大臣,從椒房太監處暗中獲取
中之物,查到的一律嚴懲不貸…”鳳姐道:“那香串是北靜王當著多少人,親賜寶玉的;再說聖上最信任的,莫過於北靜王,此事我看終究無礙…”王夫人道:“此事實在蹊蹺,但老爺更擔心的,是聖上旨意裡還說,嚴
外戚人等,私將家中物件,傳遞於宮中。那臘油凍的佛手,我們可是恰給娘娘送去了啊!”鳳姐寬
道:“如今娘娘聖眷正隆,這算得什麼事!”王夫人嘆道:“原不能算回事。可現今秦顯兩口子怪事一出,不能不多加小心啊!”鳳姐因道:“太太放心,再無大事的!我且同平兒,這就細細回想一番,究竟咱們家裡,有多少宮中之物,又往宮中娘娘處送了多少東西…一旦察起,都有緣由,也就不怕了。至於秦顯兩口兒,想來也不過是自認懷才不遇,趁亂偷了那香串,想逃往他處後變賣些銀子,開個小買賣混
子罷了,這事裡頭能有多大的戲文!還望老爺告知那賈雨村,不要小題大做的為好!”王夫人這才接過平兒遞上的茶,噓出口氣說:“這些事,自然都不必讓老太太聽見。好不容易才喜上眉梢,焉有讓她再平添煩惱的理兒!”鳳姐忙說:“這個自然。原也不是什麼大事兒。”但是王夫人走後,鳳姐和平兒卻都忐忑不安起來。
鳳姐說:“那秦顯兩口子為什麼這不偷那不偷,偏偷這香串兒呢?”平兒也疑惑:“要說為了變賣,不懂行的誰出大價錢?懂得是中之物的,誰又敢買呢?那餓不死的野雜種賈雨村,捏著這個把兒在手,他究竟又埋伏著什麼
計在手呢?不能不防啊!”鳳姐飯也吃不下了。本是好不容易又有了響晴天的賈府,此時卻陡地飄來了一片烏雲!
2鑾駕離開大路多時,除了皇帝本人和大明宮掌宮內相戴權,其他跟隨者都不明白這究竟是在往哪兒去。
賈元坐在金頂金黃繡鳳版輿中,雖然抬輿的八個太監儘量保持平衡,她仍
覺到了路面的變化。盪悠悠的,令她心中由不適,到不快,到不安。
這回的巡遊,聖上決定很突然。旨意傳進鳳藻宮,幾乎不容她多作準備,便來催她上路了。
往常聖上巡遊,跟隨的隊伍十分浩蕩,一應鹵簿,甚是齊全。這回卻儘量減。說是到南邊巡狩,卻並未帶自己的獵犬。隨侍的官員,領頭的是新擢升的兩位,一位原是長安守備袁野,一位是原粵海將軍鄔銘。袁野是北人,鄔銘是南人,武藝雖均高強,但這之前亦未見有何過人功勳,忽得寵幸,莫說他人側目,就是二人自身,亦思之無據;然皇恩既浩蕩,唯存肝腦塗地竭誠效力之心,因此任憑戴權指揮,令行
止,不多言,不逾矩。
出巡已逾五。路過平安州,節度使
駕甚謹。再往南,便應由金陵體仁院總裁仇琛接駕。究竟皇上打算在哪兒駐蹕圍獵,尚不得知。
隨著版輿的晃盪,元的心旌亦飄搖起來。回想出巡的這幾夜,皇上夜夜與己有魚水之歡,真真是情濃恩深。但願這回能播下龍種。賈家的衰勢,或許由此得以扭轉。
回想起那年終於下了狠心,將東府的秦可卿的真實來歷,揭穿於皇上之前,後來種種情況,總算真是化險為夷。論起來,皇上坐這龍椅,也真不易。太上皇生子忒多,哪位不覬覦皇位?就是那義忠老千歲爺,太上皇的兄弟,當年沒得著皇位,當今聖上都大局已定,他還圖謀不軌呢!更何況當今皇上的親兄弟們。當今皇上登基不久,便將秦可卿的父親分封郡王,那王爺何嘗老實,篡權之心,一再暴。要不是礙於太上皇尚在,當今聖上早將他一舉蕩滅。後來削掉他王爵,又逐出皇族,但未沒收他全部家財,發往江南,監視居住,唯願他以秦姓庶民身份,安安靜靜過那江南財主的生活,卻又偏還要謀反。事態發展到如此地步,當今皇上只能將其處死。但還是礙著太上皇的面子,給他這一支留下了苗兒——秦可信,在當地圈
居住…
秦可卿是當年其父母被逐出京城那一夜,由其父愛妾產下的,當時產的是一對雙胞胎,一男一女;其父為躲過宗人府的人丁統計入冊,連夜求到賈家;原來賈府預測的,是太上皇會將皇位傳予秦可卿之父,因此一向聯絡巴結甚力。秦可卿父親求到賈家時,寧國府的賈敬說什麼也不同意接納,賈赦也猶猶豫豫,倒是賈政頗覺不忍。後來是賈母作出的最終決定。老太太說,皇家的事,自有神佛做主,誰能說得清?今天這位繼位,說不定過些時又換成那位,都是龍種,我們為臣的何必跟定一個,換一個便非認他為假龍呢?她一槌定音,命賈政速從所任職的工部中,找到一位中年無子的小官,最好也姓秦,出面,作出從養生堂抱養無名棄嬰的姿態,然後,再將那一對嬰兒轉入寧國府撫養。賈敬一聽此命,當即便表示願將所襲爵位並族長職責,一概轉給兒子賈珍,自己從此到都城外道觀靜養。賈政果然找到了一個營繕郎秦業,誰知剛將那一對雙胞胎抱回,便死去了一個男嬰,只剩得一個女嬰,就是後來以賈蓉的童養媳名義養在寧國府的秦可卿…
賈府接納藏匿秦可卿時,元才六歲。但她那時已能留下記憶。那些天裡,她當然不懂得大人們在忙些什麼,但那些詭譎的表情、神秘的氣氛,與某些細節,卻在她心中播下了疑竇,隨著她的長大成人,那疑竇在她心裡漸漸膨脹起來:老祖宗為什麼對東府的秦氏如此疼愛?過東府去玩,那天香樓秦氏的居室裡,何以有那麼多稀奇古怪的擺設?竟是富過三代的賈家自己也不曾有過的!直到入宮以後,老太太、太太、尤氏入宮問安,提起蓉兒媳婦,口氣就像在說哪位公主郡主似的…
二十年來辨是非。雖在榴花深處的宮闈之中,元畢竟悟出了秦可卿的真實身份。為了不讓賈家進一步陷入皇家的寶座之爭,更為了報答當今聖上的恩寵,在秦可卿二十歲那年,她終於邁出了舉報這一步…聖上答應了她的請求:讓秦可卿一家體面覆滅,給秦可卿厚葬機會。
然而,僅憑忠心耿耿,便能獲得聖上的寵愛麼?未必。元在版輿的搖盪中,心影裡晃動著重疊著自己與聖上的許多親暱行止,於是情緒便又明亮暢然起來…
版輿似乎停了下來。元掀開繡簾朝外望,只見雨霧茫茫,鑾儀不甚整齊。聽見了馬嘶與馬蹄在泥濘中踢踏的聲音。又有聖上威嚴的命令聲,及扈從人等的應答聲。
稍頃,版輿又行進起來。元右手握住一個臘油凍佛手,左手不住地摩挲它。那臘油凍佛手,不懂行的人乍看見,會以為是蠟制的擺設;其實那是用一種極罕見的蠟黃
凍石
雕而成的古玩。那本是前些年賈母做壽時,忽然來了一位外路和尚,笑嘻嘻獻上的,闔府稱奇,賈母甚喜,擺玩良久,後來賞給了鳳姐兒,最後又由王夫人等進宮請安時,獻給了元
,說是佛手又叫作香櫞,暗合元
之名,想來元
常玩,必能永邀聖寵——那蠟黃
,與代表皇位尊嚴的明黃
十分接近,真是難得!
元摩挲著臘油凍佛手,忽又雜念叢生。
宮中嬪妃爭寵之烈,不亞於眾王爭位之酷。這且不去想它,自己的進宮爭寵,實在關係到整個家族的命運。雖能有很多機會隨侍聖上,但聖上是嚴女人干政的,而又喜怒無常,多疑多怪。這回巡遊南方,路經平安州,見到節度使,聖上毫無悅
。而大老爺賈赦,偏與這位節度使過往甚密。即將接駕的金陵省體仁院總裁,這官位原是至親甄家的,聖上卻已在前幾年查抄了甄家,如今將這官兒賞給了原在京城中臭名昭著的仇都尉;這些事情裡,都埋伏著許多不利賈氏的孽債。而這回隨行的官員,那位姓袁的,聖上讓他拜見自己,臉上竟公然一派冰冷;倒是那姓鄔的還頗謙恭,對了,記得太太提起過這人,老太太八十大壽時,此人曾送過一架上好的玻璃圍屏,與宮中所用不相上下…
因之,這巡遊的前程,還不知究竟能否順利;所出場的人五人六,都居何心,宜慎加考究…此時雨中棄大路而奔小道,更不知聖上是何用意…